「你怎麼知道我是王奶奶,你是誰?」
我面前的老奶奶聽到我叫她,神情嚴肅起來,蹬著眼睛質問我。
正當我支支吾吾著不知道該怎麼樣解釋的時候,威叔剛好從房間裡出來,給我解了圍,「噢,她就是新來的沙發客Elly。」 他說完就出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王奶奶看了看我,就在我猶豫著我應該繼續站著,還是坐下來的時候,王奶奶指了指她對面的椅子,說「請坐。」
我一坐下,王奶奶就問我從哪裡來,我回她廣西。她突然興奮起來,「我當年就是從廣州偷渡過來的。」 廣西和廣州相差相離得還是很遠的,好吧,它們都在南方,兩廣不分家嘛。好像我來自廣西,突然跟她拉近了關係一樣,她就拉著我話起家常來。
原來,王奶奶是在1954年的時候,從南京出發,輾轉到了廣州,再從廣州,坐船偷渡到臺灣的。她的祖父是一名知識分子,也是一位遠近聞名的中醫師,家裡有很多土地。小時候,她的鄰居都是經營企業做買賣的,都是有錢人家。可是,後來她的祖父被抓去遊行,後面迫害致死。當然,她的家也就被毀了。所以,她非常的痛恨GCD,也正這樣,她再無回大陸之心。
「現在時代變了,不一樣了。您難道不想回去看一下麼?」我問。
「回去幹什麼呢?」 她也知道,那是幾代人之前的事情了。可是,她內心的傷口依然沒有癒合,一說起還是會痛,會恨。
那時的她大概十歲左右,在私塾學堂上學。課後,她還經常跑到地裡,教農民家的孩子識字。鄰居銀行家的石榴樹成熟的時候,鄰居的女兒(她的小夥伴)必定會摘下一籃子,給她送去。她至今,依然記得那新鮮石榴的香味。
王奶奶果然像評論區裡說的那樣,(熟了之後)很熱情。聊著聊著,她就拿出她的零食(綠茶芥末花生米、玉米片和春棗)與我分享。我們就邊吃邊聊著。
因為有香港的朋友告訴她,即便你很有錢,你也要像餐廳老闆一樣懂得吃。所以,王奶奶積極的去廚藝班學習,從一個滴水不沾的大小姐,變成了一個人人稱讚的好廚師。從選菜、買菜、切菜到調料的搭配,她都很拿手。她最愛吃酒釀,聽說誰會做,她就跟人家學,並學會了。
她跟我講,有次威叔抱怨說 「你經常到處去做義工,卻不來幫我做。」她回兒子 「可是我什麼都不會呀。」「你燒菜很好吃啊!」 她才意識到,是噢。之後她就每周從東邊的家裡買菜過來,到西區的兒子家做飯。有時候,兒子的朋友也會一起過來吃。有次吃完後,威叔當會計的朋友問王奶奶「阿姨,買菜錢是多少?」王奶奶聽了很不高興,嚴肅地對她講:「你要搞清楚,我是做給我兒子吃的,不是做給你吃的。如果不是這樣,你多少錢都請不動我。所以,你不要這樣。「 好驕傲,好有脾氣和個性的老奶奶。
王奶奶之前身體很好,還會經常去看她那在美國生活的女兒。後面身體變差了,就帶著威叔去菜市場,教他買菜。之後,她就先列清單給威叔,讓他先去買好菜,王奶奶再過去做飯。可是在16年,因為電話鈴響了,有小孩子在睡覺,她想快快的去接電話,不然怕吵醒小孩。可是因為太急了,就摔了一跤,結果需要去醫院開刀。那之後,她的體質就更加差了,就搬來了跟威叔一家人生活。她,其實是很不想的,她喜歡自己獨立自在。可是,老了,沒辦法了。
晚了,該睡覺了。王奶奶看了看我,問 「你還有衣服嗎?臺北很冷了,等下把你最厚的衣服拿給我看看。「她看了一眼,說」你這衣服太薄了,我有一件厚衣服,不嫌棄的,你就穿上。不然凍生病了,回去媽媽會心疼。「 晚上,我就躺在客廳的床墊上,蓋著王奶奶的羽絨服睡,很暖和。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然後去在臺北市裡跟團玩了一天,給王奶奶買了助消化的梅子,好累。回去困了想睡覺,阿姨(威叔的老婆)還在客廳玩手機,我就著燈光就躺下了。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關了燈。過了會兒,又聽到有人開燈,因為聽起來是拖著腳步走路的,知道是王奶奶。她走到我身邊,停頓了一下,幫我拿羽絨服蓋住了腳,就又關燈,回房間去了。
第三天,我又是一早就出門玩。晚上回來的時候,大概8點。他們正在吃飯,威叔問我吃過飯沒有,我回他吃過了。過後,王奶奶又問了我一遍。因為威叔說那天孩子們沒有時間聽我講家鄉的春節習俗(之前威叔收沙發客的要求),我就想可以早點睡覺了,於是早早的洗了澡刷了牙,在用牙線的時候,王奶奶在廁所門外問我在幹嘛,我說在用牙線。她回一句,現在刷牙也太早了吧。
我弄完出來了,王奶奶說 「我切了臺灣的火龍果,快過來吃。「
「我吃過飯了,就不吃了。」 我回她。
她把我叫到廚房,看著我問「你吃還是不吃呀?「
我還是很倔強,堅持說 「還是不吃了,深圳也有火龍果的。「當時確實肚子還飽,而且剛剛刷了牙,還有前晚吃的花生還讓我的胃有點脹氣。
我回客廳陪妹妹(威叔的小女兒)玩,沒有再跟她說話。可是,我知道,王奶奶很不高興,她回房間去了,不理我。突然覺得她像老小孩一樣,好可愛,又好笑。妹妹回房間後,我去敲王奶奶的門。
「怎麼了,有什麼事?「 聽得出王奶奶還在生氣。
「沒啥事,想找您聊天。「 我回應道。
「我現在沒有空。「 她答道。
過了一會兒,王奶奶打開房門,板著臉出來。「聊天,聊什麼?「她問。
「沒啥,隨便聊聊。「 我像做錯事了一樣,心虛地答她。
我們在廚房,面對面地坐下後,她就問我今天的行程,我大概跟她說了一下。我們在聊天的時候,威叔進來,問王奶奶「媽,你要不要吃酒釀?「 她回他 」當然要了。(超級愛)「 威叔又回過頭來問我,」Elly,要不要吃?「 我說不要了。王奶奶嘆了口氣,生氣地說:」哎~這孩子。「 威叔在一旁說,」媽,你不要強迫人家。刷了牙,就不要吃了。「
威叔煮好了,給王奶奶分了一碗,就端著碗,回房間去了。等他走後,王奶奶看著碗裡的酒釀說「其實,我希望他能再給我多一點的。可是,他也要吃啊,給我了,他就沒得吃了。還有噢,剛才我看見他都沒有洗雞蛋,然後放水,酒釀只煮了一下,就好了。如果是我的話,我就先洗好雞蛋,再將水和酒釀煮開,然後打雞蛋進去。之前,我會說他。如果他不這樣,就自己煮,或者至少先提前洗好雞蛋給他。可是,現在老了,不管了,只要是過了自己心裡的那個坎。就像他說的:不乾不淨,吃了沒病沒災。有得吃總是好的。「她嘆了口氣,眼裡滿是無奈。
原來是王奶奶的母親先到了臺灣。她到了臺灣後非常想念在大陸的王奶奶,整天以淚洗面,覺得對不起她,留她在那邊受苦。後面,她爸媽就託各種關係,將她從南京,轉到了廣州,再去深圳和香港,然後在香港的舅舅家住了一段時間,因為要等入臺證。1954年,經過各種輾轉,終於到了臺灣,打開了一個新天地。她一來,就學會了腳踏車。可是,想起那被GCD害死的名醫爺爺,她就恨得咬牙切齒。然而,她媽媽就不一樣,經常帶著大包小包,從臺灣回去看大陸的親戚。有一次,她媽媽對她說 「我給你買機票,你回去看看好不好?「王奶奶把手一伸,說那你直接把錢給我吧。自從踏出大陸,她就沒想過要回去,毫無留戀,那是她的倔強。
發現王奶奶挺能吃的,說著說著,她就拿出梅子來吃。邊吃邊嘟著嘴說「你又說刷牙了,那我就自己吃咯,真是沒福氣。「 然後又問我 」給你的東西你都吃過了,好不好吃啦?「 我笑著回答,」很好吃。「 」那你要不要裝點,在路上吃。(第二天,我坐火車去臺南了。)要不要海苔燒、橄欖酵素和花生?「她零食還真多,真是拗不過她。我怕海苔燒容易上火,跟她說,橄欖酵素吧?她問我要幾個?我沒有什麼概念,說10個吧。「10個?我自己都沒有那麼多啦。」 她問我人民幣兌臺幣多少錢,然後她跟我說一顆橄欖酵素差不多3塊人民幣。我說好。
見她回房間去了,我趁機跑回客廳拿錢包。她看見我回來,問」你幹什麼?還以為王奶奶真要你錢啊。可是我只有兩個了,還是在口袋裡找到的。有時候出門,司機開車很穩,我就會請他吃。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吃的,喜歡你才請你吃的。那花生要不要啦?「見我遲疑,她生氣地說 」我又不是賣你。「 知道她又不高興了,我說要。
她回房間去拿花生,讓我拿瓶子出來將它們裝滿。可是昨天的花生還有,我沒有動,王奶奶看著我「你這孩子都不聽話的。「她將瓶子搖了搖,把它塞滿,然後又拿出一個空瓶子,裝了一瓶。然後,她又轉到冰箱前,說」本來今天準備好了的,想先讓你試一下,看你喜不喜歡,再帶點去。可是,你又刷過牙了,拿你要不要一點呀?「我說好,不知道為什麼,王奶奶總讓我想起外婆,今天就都順她的意吧。她又說,這瓶牛奶,明天你也可以拿去。」「她將東西拿出來,一邊裝,一邊說」這個是陳皮,這個是紫蘇,健胃消化的。可是你不可以先嘗,刷過牙了,可以再刷嘛。「陳皮看起來有點像豬肉,聞起來很香,我說「我現在試一下吧。」 她聽了噗嗤一下笑了,「你終於擋不住誘惑啦。看起來很好吃吧,我還是成功了。」 好可愛的老奶奶。其實我知道王奶奶的一番好意,要拒絕她那麼多次真的很困難,心裡很不好受,真是因為第一晚吃太多了,肚子還不舒服才堅持的。我還是不想辜負了她對我的一片心意。
我提起第一次問候她「王奶奶好」 的時候,看她那嚴肅的神情,有點被嚇到了,覺得她好像很難相處。她笑著說,也有朋友告訴她,她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嚴肅,讓她多笑一點。她跟我說,我笑起來很好看,可是一笑,嘴巴稍微的往左偏,讓我注意一點點。王奶奶果然很注重細節,那天胡亂擦口紅被她看到了,搖著頭問我怎麼不用唇線膏。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有這個東西,王奶奶活得比我還精緻。
已將近12點了,她又問「剛才的梅子要不要吃啦?太多了,好。明天早上,你想要再告訴我,我再裝給你。」
我回客廳整理床鋪,準備睡覺。王奶奶又拄著雨傘過了問我,「我怕明天早上來不及了,還是現在給你裝一點吧。」她回去給我裝了一瓶,我們互道了晚安,她幫我關燈,才放心地回房間去了。
次日起床,王奶奶因為有事,已經出門了。
要離開了,其實心裡很捨不得,妹妹抱著我哭,讓我不要走。我問威叔,妹妹這麼小,就讓她面對離別,是不是有點殘忍?威叔說,她遲早要經歷的,那就早點經歷,去習慣它吧。
可是,我經歷了那麼多次,還是習慣不了。
出發前,我背起背包,看著王奶奶那緊閉的房間門,在心裡默念:再見了,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