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奶奶六十一、二歲
爺爺上有三個姐姐和三個哥哥,他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應該也是姚姓家族裡他那一代年齡最小的一個)。我的曾祖父是前清秀才,教過私塾,爺爺從小跟乃父上學,後來好像又上過滿洲國時期的國高,四九年前後當過老師,培養出好幾位大學生,也算是個文化人。奶奶小爺爺7歲,按說兩人郎才女貌,應該是琴瑟相合才是,而事實恰恰相反,兩人雞吵鵝鬥、水火不容,到後來更視若仇敵,彼此難為了一輩子。
對於老一輩人之間的感情糾葛,一方面沒有更多的了解,另一方面做為小輩也不便評說誰對誰錯,既然都過去了,那只能說是命吧,命裡不合而委屈求全,對雙方都是很痛苦的事情。我印象裡爺爺和奶奶在我十來歲的時候,也就是四十多年前就已經形如陌路了,彼此無視,身心俱遠,毫無交流,真是不可言說。
奶奶妯娌三個(二爺爺早逝未娶),當年還沒有分家的時候,大家都在一起生活。大奶奶和三奶奶不論是莊稼活兒還是家務活兒不算是做得多好,但都做得快,而且嘴又好,會說。奶奶呢,雖然幹活細緻認真,但無奈手頭慢,尤其不擅言辭,自然不討婆婆喜歡。據奶奶自己說,她是三個媳婦中最受氣的一個。我想也是,幹活兒慢,又不會說話,連丈夫都不待見,別人能喜歡嗎?可不是受氣嘛!
說起單純幼稚,奶奶還真是那樣。當年跑反(大概是上個世紀四七年前後,跟著國軍往東北跑)的時候,大冬天,多冷啊!奶奶把爸爸放在背簍裡背著,到了一個村子,她把背簍放在碾盤上,自己上別人家烤火去了,烤到暖和了突然想起來孩子還在外面呢,趕忙出來找,還好沒凍壞,也還在。當然就是那個年代,擱在當下,凍不死也早讓人偷跑了。
這是奶奶自己和我們聊天說話時說的。
但是奶奶很知道感恩。還是她年輕時在集體幹農活的時候,曾經有個生產隊長看到她幹活兒手頭實在有點慢,就安排她和幹得快的一組,而同組的人也照顧她,譬如耪地,人家一壟到頭了,她還差得遠,就回來幫她。直到晚年,奶奶還念念不忘,想起來也要說一說那幾個人,我還大致記得那個生產隊長好像是叫做李寶霆的。
奶奶幹活兒時確實手頭兒慢,但也真是特別細緻認真。或者說她幹得慢、不出活兒,也有太過仔細的原因。我記得奶奶和我說過一件事兒。她和大奶奶、三奶奶一起去打豬草,人家早早就打滿一筐回來了,她還在河邊地頭一點一點地找著、薅著,等她也終於回到家的時候,別人差不多都吃完晚飯了。再仔細一看,大奶奶和三奶奶的筐裡各種植物都有,有的根本就不適合給豬吃,奶奶的呢,打來的都是豬愛吃的植物,這可不就是慢了嗎?
我媽評價奶奶兩句話。其一:但凡是弄回到院子裡的東西,不可能有一點糟蹋,奶奶總能一點點地收拾整齊利索(當然你得給她充分的時間)。比如冬天打棒子(就是給玉米脫粒),別人把大部分玉米都收拾起來以後,奶奶開始碾、搓玉米芯上殘留的玉米粒,包括掉落在地縫裡的星星點點的玉米粒也全都收拾的一粒不剩,把玉米芯一根一根整整齊齊才垛在牆邊,有時候一垛就是好幾天,這確是需要很耐心的一個工作。其二:要是看到奶奶不幹活兒了,那肯定是有病了。言外之意自然就是只要沒病,奶奶總是找活幹。還真是那樣。我家院子裡凡是水泥抹過的地方,總是能保持的乾乾淨淨,哪塊地方髒了奶奶會很及時地出現在那兒打掃。夏天的菜園裡從不會有一顆雜草。而每到秋天,奶奶總是用高粱杆把大蔥夾起來綁住,兩邊用土培上,防止風颳倒。凡此等等。直到去年夏天,她雖然神智時而不清了,但仍然勞動不輟。有一天媽去衛生所給奶奶開藥,回來的時候看到奶奶倒在西廂房的窗下,旁邊就是倒下的鐵梯子,把媽嚇得夠嗆,問奶奶在幹什麼,奶奶說她薅草來著,站不住了,就扶了一把梯子,把梯子也拽倒了。想一想真是後怕,如果砸到奶奶頭上,她就真可能少活這半年了
02
前面說了,我爺爺的兄弟姊妹其實不少,哥四個,姐三個。但二爺爺因為有癲癇病,在十八歲的時候犯病淹死在小河邊了。據說河水只及小腿,但由於搶救不及,很可惜早早逝去。大爺爺膝下無嗣,過繼了三姑奶奶(爺爺的三姐)家的四女兒做繼女,想著讓她養老送終吧。不想我這個四姑天生聰明,學習很好,在我爺爺教調之下,考上了西北工業大學,早早就離開家了。後來四姑畢業分配到青島的一個軍工廠工作,多少年也回不了一次家,這邊二老又不可能去青島,這個所謂的過繼養老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為什麼要插上這樣一個情節呢?因為在四姑上學的過程中,爺爺主要負責教育,奶奶在生活上給了很多支持。四姑後來探家的時候說過其中的一件事情:她高中開學的時候,正趕上發大水,是奶奶趟著齊胸深水,把行李舉過頭頂給她送過河去學校的。以後一想起來她就說,我老舅母送我上學啊,那麼大水,多不容易啊!所以她對奶奶很有感情。要說老一輩人誰還得過四姑孝敬的話,就是爺爺奶奶了。奶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爺爺在八十年代都去過青島幾個月,連大爺爺大奶奶都沒有過這待遇(他們歲數太大,無法出遠門)。所謂付出總有回報,回報不拘多少,但總還是有的。
三姑奶奶家的三表姑也極聰明,也是從小跟著她老舅(我爺爺)念書。後來上的唐山工學院。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小山村,一家子兩姊妹都是大學生,那是相當了不起的。三表姑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工作,之後又回到承德。她和爺爺奶奶的感情也極好。每次從承德回來看望舅舅舅母們的時候都是在我們家住,除了偶有被請客的時候,主要就在我們家吃飯。三姑和我們說過,她小時候生活困難,在學校真饞哪!有一回她放假回來,奶奶從門檻上掏出一塊豬油,給她做了豬油小米飯,讓她美美得吃了一頓,可算是給她解了饞。
雖然我理解在那個年代,農村裡的豬油也是很稀罕的食物,所以放在很特別的地方,但豬油小米飯是個什麼滋味我卻不知道,而三姑是知道的,這件事情讓她念叨了一輩子,也感激了一輩子。後來奶奶上承德三姑家住過多次,三姑也總是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奶奶。
可能是當年跑反時要過飯的原因,奶奶也總是很可憐討飯的人。其實早先年間(改革開放之前)平民百姓家都不富裕,鮮有餘糧,但奶奶總儘可能給討飯的人一些熱乎的吃食。我還記得那時候村裡常來的兩個要飯的人,一個外號叫瞎白高粱,一個外號叫陳菜乾兒。每次來討飯吃過後,還嘮幾句嗑兒。前者後來過鐵路山洞的時候被火車刮蹭而死,後者則不知所終。
從我記事以來,基本沒有聽到過奶奶說村子裡哪個人怎麼不好,與哪個人鬧過什麼彆扭。奶奶總是很平和,也沒有真正讓她生氣的時候,這可能是她比較長壽的原因之一吧。
我們本家有一位我叫二大爺的,和我家很有淵源,不妨細說。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二大爺在公社裡工作。他家裡有六個女兒,最小的六姐長我兩歲。很不幸的是二大爺在四十出頭的時候得了肺癌,查出來的時候就是晚期,未幾就臥床不起了。當時二大娘不到四十歲,孩子多,公婆在堂,真是愁雲慘日,不可描述。我們兩家雖然不是近支,但也不遠(我的曾祖和六姐的曾祖是親兄弟)。這個時候,我們家裡就和二大爺家接觸的多了。爺爺有事沒事就去陪著,爸好幾次騎著自行車跑出百十多裡地去找治病的偏方,媽也經常過去幫二大娘幹活兒,尤其是奶奶,更是幫著二大娘伺候二大爺。奶奶只年長二大爺一歲,又是長輩,但擦擦洗洗毫不介意,給二大娘幫了一些忙。
不但當年,就是現在得了這個病也沒有更好的治療手段。時間不長,二大爺就去世了。而至少從那時起,我們倆家的關係就更親近了。
以後幾十年間,隨著二大娘不到六十就不幸離世,姐姐們也都出嫁了。而在年節回來時,這些姐姐們必定要到我家來,給爺爺奶奶買點心、酒等等。最近這二十多年,姐姐們不但過年時回來,平時也多有回家,而只要一回家,不論是哪個姐姐,總要給奶奶買各種好吃的,還有穿的,更多的時候直接給錢,沒有一次是空手來的,姐姐們有的沒時間來,還讓別人給捎來。我大爺爺和大奶奶(六姐的爺爺奶奶)、二大爺和二大娘娘去世的早,他們沒有吃過的,用過的,花過的,都讓我家老人尤其是奶奶享受了。
村裡人就有感到奇怪的,說你們兩家也不是太近支的啊,怎麼那麼好呢?這些孩子怎麼一回來就上你們家去啊?其實不是我家當年做了多少事情,幫了多少忙。那時二大娘家的條件好過我們太多,我們家一分錢也沒有幫助過,只是做了一點應該做的事情罷了,是我的這些姐姐們特別懂事,把我們的點滴善意無限放大,念念在心。其實這幾十年來,我們倆家的接觸遠遠超過一般家族的關係,真是和血緣最近的家族一樣密切。
我從來沒有聽奶奶說她伺候過二大爺的話,這些事情還是這些年聽姐姐們回來嘮嗑時說到的。
奶奶當年做的這一點小事兒,絕不會想到她老年會得到如此豐厚的回報。她的能力所限,做不到更多,於她而言,只是基於樸素的善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知道奶奶病重,元旦時二姐夫婦特意從北京回來看望奶奶,幾天後四姐從承德回來看奶奶,16號奶奶出殯,六姐打過來好幾百塊錢讓給奶奶買些燒紙,反覆推脫未果,四姐本就身體不太好,卻又特別回來送奶奶最後一程。
所謂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奶奶和姐姐們的所為對此做了最好的詮釋。
03
我家的情況比較特殊,就是我的父輩只有爸爸一個人,爸爸沒有一位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這個情況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是極少的存在。
打我記事起,我家就是七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我、妹妹。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是認為一個家只有七口人才是最完整的。不象是說別人家的爺爺奶奶有好幾個子輩和孫輩,我們家沒有這種情況。這樣就少了好多親戚,我們放了假也只能上姥姥家,不會說上姑姑家等等地方。當然這也少了好多是非,在農村裡,老娘總是愛和出嫁的女兒磨叨兒媳婦如何如何不好,而在我們家就省去了這個情節。
這個情節省去,並不是說就一定天下太平,一團和氣了。奶奶和爺爺之間的關係自不必說,即便和爸媽之間也不是特別融洽。爸爸的性格內向,而內向的人一般都比較偏執,當然這是我的個人想法。奶奶一字不識,溝通的方法自然沒有。所以我從小到大沒有就看到這娘倆開開心心、高高興興地說過話,有的都是極簡潔不過的交流。其實這在以前的農村裡,是最最普遍、最最正常不過的情況,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如我父輩者與其父母和諧的交流,沒有過。
奶奶和媽的關係呢?當然也不可能脫離中國農村幾千年的傳統婆媳關係的模式。
但是想一想,媽是1965年嫁到我們家的,到今年奶奶去世為止,已經56年的時間了。56年,沒有哪一年不是在一起的,而她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一次大一點的衝突,極少紅臉吵嘴,這也是極不容易的吧。至少說明兩個人都能忍讓,都比較有涵養。
當然奶奶在背後講講咕咕的情況肯定是有的。但我覺得不能對她要求太高,她也總要表達,她必然要有一個發洩情緒出口。那麼奶奶都和誰講爸和媽的「小話兒」呢?她不和外人講,她可能也覺得那樣不太合適,她有時候和媽的妹妹講。我二姨三姨上我家來串門兒,趁媽不在眼前的時候,奶奶會和二姨說她自己的委屈,說媽怎麼怎麼不好。然後二姨她們就會和媽說,讓媽在哪個方面、哪件事情注意等等。你看是不是有點意思?奶奶是不是有點天真可愛?她只是想找一個不是外人的人傾訴,達到她傾訴的目的就可以了,至於傾訴的對象與被傾訴人是什麼關係她是不管的,總之我沒有和外人說媳婦的不好。
我們哥仨個更是她常常傾訴的對象。趕上我們回家,奶奶看到爸和媽不在家的時候,就開始說這兩個人怎麼怎麼不對的話,我印象裡大哥總是笑呵呵的聽著,從不置可否。妹妹有時候要批評她幾句。我還記得有一次她說爸吼她的時候,「脖子比腦袋還粗呢!」這個觀察真的很細緻,也形象,比「臉紅脖子粗」這幾個字要形象的多。
2017年的8月份,爸檢查出來膀胱癌,做了手術。其實單就這個病來說還並不致命,至少說三五年內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我覺得爸的精神早早就崩潰了,他不能接受自己外掛尿袋這個事實,加上本就有點腦血栓的底子,後來膀胱沒出太大問題,反而是小腦萎縮,趨向老年痴呆了。這時候我發現奶奶看爸的眼神也變了,雖然她不知道爸的病具體怎麼樣,但她能感覺出來很嚴重。有時候爸坐在炕邊的時候,奶奶會給他按摩胳膊。那時奶奶也九十一歲了,還一把一把的按啊揉啊,總希望爸能好受一點。
爸是突然去世的。那天是2019年的1月31日。晚飯後我扶著他鍛鍊溜達,他突然說難受的不行,我尚不以為意,根本想不到他會是心臟出了問題,因為之前一點也沒有這方面的徵兆,躺回到炕上沒兩分鐘人就不行了。當時奶奶正坐在炕裡,她也跟著大聲喊爸的名字,但也只能眼看著兒子咽下最後一口氣,卻無能為力。攙著奶奶去另一個屋子的時候,奶奶哭著說,你爸爸也走了,這回家裡就剩你媽我們娘倆兒了!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兩年,奶奶的身體突然的衰弱下來,我總覺得和爸的突然去世有關係。大概從去年夏天起,奶奶也經常神智不清起來,行動越發遲緩無力,好多次大便都拉在褲子裡面。這時候就只有媽給她清理,有的時候一天要拉好幾次,內褲、秋褲就扔了不少。有一天不知道說起什麼話來,奶奶說媽:……我也沒說你伺候的不好哇!——我媽真是不容易,我們幾個做的再多,也不及她每天在家裡做的萬一呀。幾年的功夫,伺候走了兩位老人!受得那些累呵!
04
奶奶是個比較講究生活情趣的人。她總能在院子裡見縫插針地種些花花草草的,也栽一些如月季、繡球等在花盆裡面。冬天的時候會搬到屋裡炕角,一直到近九十歲還在這樣做。雖然都不是什麼名貴的花,但開起來也頗有情趣,給小院子添加一點色彩。這一點更和媽不一樣,我媽是有地方就種上菜,基本無視花的存在。
對於吃東西上面,奶奶從不挑剔。她最喜歡的是農村家裡的熬大菜。就是土豆燉茄子,茄子燉豆角,白菜豆腐燉粉條,等等。但奶奶也不排斥新鮮的、好吃的東西。奶奶愛啃雞爪子,大哥和嫂子回家給她買,妹妹兩口子回家給她買,我們倆也自做泡椒鳳爪給她帶回去,終於在後來說,不用給往回買了,吃夠了。奶奶愛吃清蒸多寶魚、鰈魚等,我們大家回去的時候也給她買。不管是什麼吃的,只要她想吃,總要讓她吃夠了才行。
奶奶也是一個愛美的、挺講究穿戴的人。雖然人家說有閨女的多是閨女給買衣服啥的,奶奶雖然沒有閨女,但她的衣服啊鞋啊總有人不斷地給買。開始是一些姑姑姨,後來是二大娘家的姐姐們、嫂子、我愛人、妹妹等,一直到前兩年,她的重孫子媳婦更捨得花錢。從裡到外,從夏到冬,從薄到厚應有盡有,而且好多外衣都是幾百塊錢一件。看到奶奶拿著新衣服摩挲著布面,微微笑著,極喜歡的樣子,讓人感到生活的溫暖。不單是這樣,如果有機會還必要讓她親自去商場看看挑挑,總要稱心了才好。
奶奶的衣服、褥單、被罩等等,什麼時候都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至少在農村,我沒有看到有像奶奶這樣乾淨的人。九十歲的時候還讓媽帶著去村裡的浴池洗澡,夏天時更是經常利用曬熱的大水袋裡的水在院子裡洗,還喊我給她搓背。去年臘月底我回家,去村裡的浴池實在不方便了,就在家裡打開空調,先暖屋,再燒好水,讓她坐在大盆裡洗了個透澡。擦乾之後我把她從西屋抱到東屋,覺得奶奶好輕呵。
忽然想到我小的時候,奶奶也是這麼抱著我的,也是很輕的吧。
05
或許是因為奶奶只有我們這兩個孫子、一個孫女,所以從小到大,甚至一直到我們都五十幾歲了,奶奶還是那麼疼我們。
有幾件小事,一直讓我記憶猶新。
大概是我上初中吧,放假回到家的時候一般是下午了。奶奶怕我餓,就先煮麵給我吃。她先熗鍋,再放入切好的肉絲(那時候沒有新鮮肉,都是陳年醃肉,味道較差,但遠勝於無),加水熬湯。這時候並不是水開了直接放入麵條,而是同時在另一個鍋裡煮麵條,快熟的時候撈到肉絲湯裡面。這和直接下面是兩個味道。後來我知道,有人把這個叫做回勺面。奶奶到老也不知道什麼是回勺面,但這個美好的滋味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奶奶年輕的時候做的最好的飯是烙餅。外酥裡嫩,顏色金黃。我放學回家以後,她經常問我晚上吃餅還是吃粥啊。我當然還是喜歡吃餅。然後她就做。奶奶做的春餅也好。外面不放一滴油,相對的兩張揭開,卷菜夾著冬天炕頭栽著的綠綠的大蔥,抹上醬,實在好吃的很。
我以前是抽菸的。記得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忽然沒有煙了,太晚又沒地方買,饞得我團團轉。我去問奶奶要(奶奶抽了一輩子煙),可巧她也沒有了,我悻悻然,手足無措的樣子。一會兒奶奶穿戴整齊出來了,我說奶奶你幹啥去啊,這大半夜的。奶奶說我上外院你老姑家瞅瞅,跟你老姑父給你借(或者是要)幾顆煙。聽得我心裡這難受啊,眼淚都要下來了,下決心要把煙戒掉。
但是我那時也還沒有戒成功,直到前兩年才算真正戒了煙。
每次我從廊坊回家之前,都要給家裡打電話,媽就把長期不蓋的被子給我曬上。奶奶看到了就問,是不是全國要回來了?媽說是。奶奶也不說什麼,到下午的時候就到街上去坐著了,有時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看到我回來,笑著站起來,我扶著她回家。後來奶奶歲數大了,冬天冷夏天熱的,媽就不告訴她我哪天要回家了,省得她再上外面等。而當我一回到家,奶奶正坐在炕上或做著針線活兒或是打盹兒,猛然看到我回來了,臉上馬上綻滿笑容,驚訝地說:「哎——呀,我老孫子回來了!」馬上拉著我的手問寒問暖,問老婆孩子好不好,為什麼沒一塊回來,等等。
我在家時,一到晚上,奶奶總是把被子早早給我捂好,而早上起炕我出去回來的時候,她早就給疊好垛起來了。直到前年以後拎不動大厚被子了才罷。即便這樣,去年夏天我回去的時候,還給我捂了一次。媽還說,看你奶奶又能給你捂被子了,這可真挺好,看來今年能過去,要能過去可好了!
哪知道終於還是沒有過去,奶奶就留在這一年裡了!
我們哥仨個常年在外,家裡從四個老人到三個老人,再到兩個老人,現在只有媽自己了。以前我每次回家要走的時候,如果是三四月間,奶奶會說,這就得到五一回來了吧?如果過了五一,奶奶會說,這得放暑假回來了吧?秋天的時候,奶奶會說,這就得十月一回來了吧?過了十一,奶奶會說,這回就得到陽曆年了吧?過了陽曆年,奶奶會說,你們還不放寒假呢?她總嫌我在家呆的時間少,老和我說再呆兩天唄!媽有時就跟她說,那也不能都不上班就在家陪你呀?奶奶雖然聽不見媽說什麼,但知道也沒站在她的立場上,就會瞅媽一眼,撇撇嘴也不言語。
我們這些孫子孫女要離家返程的時候, 奶奶一向是要給送上車的。開始的時候是自己走,後來是拄著拐杖,再後來拄著拐杖還得讓媽攙著送。一直看著我們上了車,擺著手,轉過街角上了大路才慢慢地回到屋去。有一次我走的時候,看到媽和奶奶互相倚攙著,眼裡都是淚,我的淚也流了下來。
今年夏天我在家呆了十來天的樣子,走的時候奶奶一直把我送出老遠,我使勁的揮手讓她回去,她也向我揮手。這一次也是她最後的一次送我了。
2020年5月16日和重孫(女)在一起看手機
元旦時我在家看護奶奶,小女兒1號從學校回到廊坊,聽她媽媽說了太太的情況就打電話給我,說爸爸我請幾天假回去看看太太吧!奶奶去世了,小姑娘哭著說,以後再回家也看不到太太了!
二大娘家的大姐在承德市裡住,已經六十多歲,也退休了。前幾年曾帶著自己的孫女來農村小住,有時就帶著孩子來我家串門兒。後來她們再回家的時候,這個小姑娘就經常自己到我家來,她很喜歡和奶奶說兩句話兒,呆一會兒。前年夏天孩子又來,大家就逗奶奶:看看這個孩子是誰呀,你還認得不?奶奶看了看,不以為然的說,那我還不認得,劉思墨唄!大家「哦」的笑起來,說真行!這老太太,一點不糊塗。去年十一的時候我正在家裡,看到小姑娘又來了。這回是手裡拿了十幾支剛在她家烤好的羊肉串給祖太太送來,後面還跟著一個同學。思墨和同學說:這個是我祖太太!奶奶吃了一點點,那時她確是不太能吃得下去了。
凡所接觸,就沒有一個孩子不喜歡奶奶。這不都是奶奶修好積德而來的福報嗎?
大概是奶奶七十多歲的時候,因為棉籤扎在右耳裡,造成穿孔,聽力基本喪失。我說給她裝一個助聽器吧。我把錢給了妹妹,讓她帶奶奶上承德去裝。開始的時候是花了五六百塊錢買了一個,回音大,又有嗡嗡的噪音,不行。就又換了一個兩千多的西門子的,質量還好,也確實改善了不少。這個助聽器她戴了十年許,後來也就不再戴了。
奶奶雖然沒有女兒,不能像一般農村老太太一樣會去住閨女家,但奶奶在我們三個孫子孫女家裡都住過。大哥和妹妹家在承德,離的近,奶奶沒少上承德去。有一次在大哥家住了一個星期,大哥請假沒上班,專門在家陪著她。在妹妹家住的時候,妹妹一家三口陪她趕集,買東西、吃肉串喝啤酒,那會兒奶奶也已經小九十了,身體還相當不錯呢。
2003年秋天,爺爺去世了。我忽然想到爺爺還沒有上我家來過呢,就突然走了,永遠也沒有機會讓我在廊坊孝敬他一點點了,我很難過。不想再有遺憾,所以冬天的時候我就把奶奶接了過來,住到臘月底才回去。那年她77歲,雖然我家住的是步梯六樓,但奶奶上樓一點也不吃力。每天晚上我帶奶奶下樓遛彎兒,祖孫倆一起點上煙,過著菸癮,嘮著嗑,慢慢地去到鍛鍊的小廣場,坐夠了再回家。
有一天晚上我們倆口子帶著奶奶上外面吃飯,是銀河路上二中南側的金玉臨,當然現在早沒有了。吃的一個菜是魚香肉絲,吃完出門兒了我突然想起來,這是清真飯店啊,是牛肉做的魚香肉絲呀,奶奶不吃牛羊肉的啊!我惴惴地試著問她,我說奶奶你吃的怎麼樣啊,她說挺好的,挺香。
我釋然,心想這倒真不錯,一輩子不吃牛羊肉,老了老了,什麼肉也還都能吃了呢。
涮羊肉、喝羊湯,這些也都能吃了。有一回大哥往家打電話,讓媽問問奶奶想不想吃涮羊肉,奶奶說那好東西誰不想吃啊!大哥就在承德買了上好的羊肉片帶回家去涮。
爸有病的時候,我大女兒買了不少袋裝的羊湯帶回家,給她太太、爺爺喝,奶奶喝得也很開心。大哥知道了,再回家的時候就經常在承德買了羊湯給奶奶帶回去。
我還記得2003年的冬天我和奶奶是坐的石家莊至承德的夜車回的家。巧得很,在車站的時候還碰上了一位同事也回承德老家。車到北京,已經是半夜了,我告訴奶奶說,這就是北京。奶奶說是嗎?要是白天看看多好啊!
很可惜,我沒有能滿足奶奶這個想法。
2006年冬天,我看奶奶的身體還很硬朗,就又把她接到了廊坊,這回也是呆到臘月底回的家。那會兒我家還沒有換房,仍然是步梯六樓,但奶奶上下樓仍然還很輕鬆的樣子。
再以後,我還想接奶奶來,爸和媽就不同意了,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這麼遠,有點啥事兒就不好了。雖然我心裡不以為然,覺得奶奶身體完全沒有問題,但又不便反駁。
從此奶奶沒有再來廊坊了。
06
我的大爺爺無嗣,二爺爺早逝,三爺爺有三子兩女。我們兩家人在一個村民小組,相去百米許。
自我記事以來,我去三爺爺家是比較多的。小時候冬天去河套玩冰,如果掉在冰窟窿裡了,弄得棉鞋棉褲盡溼,我怕挨揍不敢回家時就去三爺爺家去烤火烘乾。還記得有一回夏天去河裡洗澡,我落在深水處掙扎,老叔正在岸上。水沒過頭頂後,我腳一點河底,露出頭來時大喊一聲:老叔!再沒入再探頭,又喊一聲。如是兩三次,老叔聽見了,三步並兩步地跳下水把我扛起來弄上岸。
老叔僅長我六歲,但從小到大,表現起來總都有個長輩的樣子。媽就說,你老叔啥時候都象個長輩的樣兒,意思是老叔雖年齡雖與我們相差無幾,但有長輩的風範,能擔事兒。
也確實是這樣,這幾個叔叔姑姑雖然和爸不是親兄弟姐妹,但感情絕對沒得挑,尤其是幾個嬸子嫁進來以後,大家相處的和一家人沒什麼區別。
過年的時候,大姑二姑都要回娘家拜年。我還記得大姑她們頭一次來拜年那會兒,我激動地不得了,把院裡院外的路掃得乾乾淨淨,還寫了幾句所謂的詩,還記得其中的兩句是:淨水潑街,歡迎大姑爺!當時我不過八九歲的樣子,用我爺爺的話說,已經喜歡拽文了。
也不只是過年,端午節、中秋節,包括爺爺生日時,大姑二姑都來看爺爺奶奶。點心和酒之外,也還要給奶奶買衣服和鞋。這些年,兩位姑姑也是,錢、物之外,還總帶些奶奶愛吃的東西,油條、炸糕等等。我有時候就覺得,從某個方面說,奶奶這一輩子有這麼多人都關心她、愛她,也應該覺得比較幸福的吧!
還真是那樣的,幾位嬸子嫁過來後,家族之間的聯繫更密切了。平時有些什麼好吃的,都要互相招呼。奶奶的年紀大了,但叔叔家凡有事請客吃飯,也必要請奶奶去。二叔家離的遠,就開車過來接,老叔大叔家近,就自己或讓孩子來接。我還記得有一回老嬸親自來接奶奶過去吃飯,不到二百米的路,走了有二十分鐘。
我頭一次接奶奶上廊坊的時候,老嬸到我家來送行,特意和奶奶說:您這老太太進城了呀,人家樓裡的廁所和咱們農村不一樣,你要解完手啊,得先轉身按水衝了再起來,不能先起來再衝水,奶奶說知道知道了,大家就都哈哈地笑。
從奶奶病重開始,大叔大嬸、老叔老嬸每天要跑好幾趟。1月7、8號那幾天是入冬最冷的日子,大叔早上很早就來,晚上挺晚才走,恐怕有事兒時不在跟前。老叔下了零點夜班,先到這兒看看問問,有沒有什麼問題再回家。連大叔家的弟弟和妹妹也是,抓空就過來看看奶奶。15號那天老叔剛下白班回來沒有十分鐘奶奶就走了。我媽說,你奶奶這是在等你老叔啊!
07
隨著爸和奶奶先後病逝,大哥和妹妹付出了太多辛苦。大哥一方面是有自己的工作,嫂子身體也在病癒之中,又剛有了小孫女;妹妹忙著上班,家裡也一大攤子事情。但不管怎樣,他們基本上是一周回去一次,如果打電話問媽說確實都挺好的,那就兩周一次。從承德回家的這段高速真是讓他們跑熟了。
去年五一,大哥先給媽打了電話,問家裡的情況。媽說家裡好著呢,啥事兒沒有,你們上周才回來的,這也沒幾天就別回來了。大哥和嫂子就開車到承德周邊轉了轉,想放鬆一下,還沒轉完,媽的電話就來了,說奶奶又不好了,挺厲害的,咋辦呢?大哥說,那咋辦呢,上醫院唄。別著急,我們這就回去。沒回自己家,直接就回家來接上奶奶去了承德附屬醫院。把妹妹倆口子也給喊了去,又做核磁又做CT的,檢查的相當全面,各器官、各項指標都挺好,沒啥大毛病。告訴奶奶之後,奶奶還很不以為然:哼,醫生說我沒病,我不信!醫生也覺得這老太太挺有意思。
去年12月初,奶奶已經出不了門了,大哥回來特意把鎮衛生院的醫生接到家裡,給奶奶抽了血,然後把醫生送回醫院去化驗。大哥去取結果的時候,醫生說:你看看,血糖才5.6,別的項目也都不錯,就是老了。
確實,就是老了。並不是哪個器官出了什麼問題,是整體的功能出現了問題。
2020年12月28號,奶奶突然不能起床,也吃不下飯了。神智完全不清楚,問她什麼一概沒有反應。29號,病情突然加重。媽給我打電話,我趕忙和學校領導請假,30號打了順風車回家。到家看到奶奶時,眼神時而清澈,時而混濁,只能喝點牛奶。接下來的幾天還比較穩定,我看奶奶不像一時半會兒能有問題,而期末工作又多,就在元月3號這天坐大女兒回保定的車回到了廊坊。4號中午,媽又來電話,說奶奶不行了,讓我儘快回。馬上在嘀嗒上打順風車,正好下午有人從雄安回承德的,我就又請了假和愛人一起趕回家。到家之後,奶奶又緩了過來。這之後,奶奶從每天可以喝2、300毫升的牛奶到最後兩天一口水也咽不下去,從淺昏迷到重度昏迷,直到15日傍晚辭世。
這十來天,我白天抽時間睡覺,晚上的時候就看著奶奶,恐怕她隨時會喘不上這口氣來。隨著奶奶病情的加重,看著她大口大口那麼艱難地喘著氣,心裡如刀割一樣難受。雖然她自己已經沒有意識,可能後來也感覺不到痛苦,但我們能看的見,而所有人又都無能為力。
思念是必然的,何況有恁麼深厚的感情。但逝去也是必然的,誰都有這樣的一個結果,奶奶畢竟還是走了。
這幾十年來,我們家有一個習慣,就是從來沒有給哪位長輩特意過一次生日。爺爺他們都不喜歡那樣的場面,我們也就作罷。
包括爺爺、爸爸當年去世,還有這回奶奶去世,我們家都沒有大操大辦,也沒收一份分子錢。直到奶奶出殯回來,村裡好多人都不知道。我以為每一家、每個人都有自己覺得適合的做法,這一點上不能求全責備,一定要怎麼樣做或不怎麼樣做,意義不大。想熱鬧就大辦,只要不是不義之財,花也無妨;想安靜就簡樸一點,不必介意別人有什麼看法。
前兩年偶然看到一段話,覺得有點道理。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寧儉;喪,與其易(面面俱到,禮儀周全),寧戚(獨自、默默懷念)。」
我們都深以為然。
這些天來,我總感覺奶奶並沒有走,她就坐在我家炕上,安然地活在我的心裡。什麼時候我想她了,會覺得我正握著她的暖暖的手,輕輕地摩挲著;想到開心的地方,我會輕輕的笑一笑,看到她也笑;實在想的厲害了,我也會有眼淚流下來。
2021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