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70多億人,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概率極小極小,遠遠小於中500萬大獎的概率,又怎麼不值得珍惜、怎麼不值得用所有能量去愛?
作者:關山遠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很多人失愛之後,無計可施,後悔當初。後悔如此無效,而遺忘又如此艱難。
法國女神蘇菲·瑪索曾在007電影《黑日危機》中演過一個反角,石油大亨的唯一繼承人,因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她愛上了綁架她的悍匪,一起合謀來危害世界。這是007系列電影中屢見不鮮的橋段,此類爆米花電影帶來的也更多是感官刺激。
但《黑日危機》中,楚楚動人而又蛇蠍心腸的蘇菲·瑪索,仍有令人感慨之處。她的男友,因為頭部受過打擊而喪失了感知疼痛與愛的能力,兩人獨處的時候,她從背後摟著他,幽幽問道:「那些歡愉,你都忘了?」她被他冷漠在刻意製造出來的情人節的甜蜜與曖昧的空氣中,有一股寒流湧動:有些人,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
這並非一個現代問題,古人今人,失去愛的能力,有很多種原因,一個又一個心碎的故事。這些故事或許在揭示愛的真諦:愛情如此奇妙,跟心有關,跟情人節無關。
<一>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永失我愛」更痛的痛?
劉德華吳倩蓮上世紀90年代主演過一部叫《天若有情》的電影,他是街頭小混混,她是富家小姐,有緣相愛,難解難分。他倆如此珍惜這份愛情,最終卻難逃宿命。
片中主題曲《天若有情》曾被反覆傳唱,「秋來春去紅塵中誰在宿命裡安排\冰雪不語寒夜的你那難隱藏的光彩\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這是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幾年後,他和她又主演了抗戰背景的《天若有情之烽火佳人》,他是出身名門的飛行員劉天偉,而她是機場附近的農家姑娘丁小禾,也是機緣巧合,兩人相愛,但他不敢接受這份愛情,因為他隨時可能在與日寇空戰中殉國。
他告訴她:「你要記住你現在看到的天空呀。」她問:「為什麼?」他說:「因為每一個飛行員都可能消失在這兒,如果有一日我回不來了,你都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她知道她隨時可能失去他,但她決心要做「空軍的女人」。
電影結尾,一場慘烈的空戰後,她泣不成聲,飛蛾撲火般衝進機場,試圖搬開熊熊燃燒的墜機殘骸,為自己的愛人清出一條安全降落的跑道……
他終於還是活著回來了,她流淚笑著,擁抱愛人。但下一次呢?
學者齊邦媛在回憶錄《巨流河》中寫過一個青年,張大飛,他是遼寧人,「九一八」之後流亡關內,後來成為一名飛行員,一直與齊邦媛保持著通信。1943年4月,他到學校來找她。
他有一年沒有見到她了,第一面就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她陪他往校門走,走到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她在一道屋簷下站住,把她攏進他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抱著她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她聽見他心跳如鼓。只有片刻,他鬆手,說:我必須走了。
她一直等他凱旋。但在抗戰勝利前3個月,她得知了他殉國的消息,還有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上說,他是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他還寫道:「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
這是《巨流河》中最痛徹心扉的一章。日本投降消息傳來,在重慶,人們上街徹夜狂歡。齊邦媛也在遊行隊伍中,但她走到當年與張大飛最後見面的校門口時,在此處,他曾擁她入懷。
少女瞬間萬念俱灰,離開擁擠的人群中,把自己關在屋裡,哭得昏天黑地,她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了什麼,那個擁她入懷的青年。1999年,齊邦媛75歲,回大陸探親,在南京紫金山麓的「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山坡上,找到一塊石碑,上面有個名字,和一行字:
「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1918年生,1945年殉職。」
天人永隔。她已垂垂老矣,看透生死,但有些人,註定不會忘記。導演徐克曾想把她和張大飛的故事,搬上電影,但她表示:希望自己有生之年,都不要看到「這部電影」的誕生。只有她,懂得自己的痛,到底有多痛。
永失我愛,也永遠失去了生命中的某種熱忱、激情甚至希望。在《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的妻子被趕回娘家,自誓不嫁,其家逼之,投水而死,焦仲卿聞之,「自掛東南枝」,自縊於庭樹。
殉情是一種選擇,還有一種選擇,是行屍走肉般活著,毫無熱情地活著。活著,只是一種本能,或者一種任務,餘生沉浸往事不能自拔,清初詞人納蘭性德寫有一句「我是世間惆悵客」,令人欷歔至今。
納蘭性德娶妻盧氏,一對璧人,不料婚後三年,佳人溘然長逝,從此他詞風大變,「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幾乎無詞不傷、無詞不淚,不久他也抑鬱病故,年僅三十歲。
「世間惆悵客」——多麼形象,永失我愛,自己也成了這個世界的客人,餘生的主題,是無法排遣的惆悵,什麼也無法替代,除了等在前方的死亡。
<二>
心,其實也是會枯萎的。
納蘭性德在原配盧氏病逝後,又娶官氏為繼室,但兩人內心相隔,他實覺孤寂。一個人,終究無法代替另一個人。
「塞上牛羊空許約」,蕭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中最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幕。她在他最失意的時候,陪伴他,許下拋開江湖恩怨、廝守塞外的諾言,但造化弄人,他失手打死了她,而那一瞬間,他也真正愛上了她,他親手葬她,雙眼一瞬不瞬,「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
這泥土終於撒下,而他的心也從此永遠殘缺一塊。從此以後,無論他何等叱吒風雲、英雄蓋世,無論他有多少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但他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他走在江湖上,叱吒風雲,威風八面,但他終究是悲苦的,寂寞的。
愛,是人生一道分水嶺。愛過之前,人是孤獨的;愛過,又失去之後,人是寂寞的。
某個月圓之夜,蘇東坡想起亡妻,已分離十年,「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也是在某個漫漫長夜,貴為天子的李隆基午夜夢回,想起了楊貴妃,「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這寂寞,是噬心蝕骨的。
詩人韓東寫過一部長篇小說《我和你》,在小說中,「我」愛上了學音樂的女大學生苗苗,她比他小得多,他那般迷戀她,把自己的全部、所有的愛都給了她,但愛情的付出與收穫,從來無法精確計算,在各種誤解、爭吵之後,苗苗給了「我」致命一擊:「我不愛你了!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他倆分手了,她回到了前任的懷抱,而他掙扎在絕望中,試圖想調整自己,讀書、練氣功、找朋友傾訴自己無法遏止的愛戀……都無濟於事。痴狂的愛所帶來的那種細密的、潛隱在瑣屑的日常生活中、揮之不去的疼痛,他無法掙脫。
小說寫道:「和苗苗分手四五個月的時候是最難熬的,我覺得每時每刻都備受煎熬,覺得過不下去了。而一天當中,晚飯前後是最絕望的。吃完晚飯,我無法在家裡再待下去,必須出門。我也知道不能再找朋友們聊苗苗了,他們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沒有人願意見到我,但這個門我還是必須出的……」
但是「我」發現,已經沒人願意再聽自己傾訴愛的絕望與悲傷了,「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再也沒有地方可去了,沒有人可以找了,我不免惶恐起來,腳步也隨著慢了下來……」
愛得太熾烈太投入,整個生命幾乎為一段情燃燒殆盡,當終於要面臨失去時,人已精疲力盡、心力交瘁,感覺已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也沒有能力再愛上任何人。「愛無能」,是一種深切的悲哀,眾多《我與你》的讀者,都為這部小說難過與惶惑,進而思考戀愛與失戀對於一個人的意義。
戀愛是一種沉溺,而失戀則是孤身一人,溺於深水之下,如何掙脫出來?小說中寫道,「惟一的辦法就是再愛一次,再愛一個人,管他是誰呢?但不管是誰都是沒有出路的。」是的,無濟於事,因為心已為一人而枯萎,而這個人,能讓你的心枯萎的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又怎麼可能是可地掙開,只餘寂寞。
是的,假如外力的物理打擊,能夠簡單粗暴而又精確無比地消除一個人關於愛的記憶,那絕對是救人無數的科技突破,但這只是科幻。只有時間,才是救星。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寫愛情的神秘美好與憂傷哀慟,誰能超過李商隱?而細讀李商隱,他亦是在歲月中走著寂寞長路,回憶自己愛過的人,直至生命終點,回首往事,仍然無法完全釋懷。
<三>
古龍筆下的阿飛,又是另一種情形下,失去了愛的能力。
這是一個驕傲而倔強的少年,他錯誤地愛上了「天下第一美女」林仙兒,並按自己的美好想像來想像自己的「戀人」。但殘酷的是,林仙兒是個套路極深的蕩婦,她一直欺騙阿飛,她可以跟除了阿飛之外的所有男人上床,卻一直在阿飛面前裝作完美無缺的純潔模樣。
阿飛認清了她的面目,因為愛,原諒了她,以為她會改。但她仍然欺騙愚弄利用他,她有恃無恐,所恃的,就是阿飛對她的愛。但終於有一天,她的套路玩不下去了:
「阿飛盯著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林仙兒道:『你奇怪什麼?』阿飛慢慢地站了起來,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麼會愛上你這種女人的』……」
外面下著大雨,阿飛扭頭就走,她撲倒在他腳下,抓住他的衣服。他沒回頭,只把衣服脫了下來,精赤著上身走入雨中。他終於擺脫了心靈上的枷鎖,而她卻還在緊緊抓著那件衣服,「因為她知道除了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別的。到現在,她才知道阿飛對她是多麼重要。因為她已永遠失去了他。」
最終考驗愛情的,其實是情侶之間的信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愛情上受了傷,從此不敢愛懷疑愛甚至恐懼愛蔑視愛。一個人,缺乏安全感卻又渴望親密關係,怎麼辦?英國人工智慧專家大衛·利維預測:若干年後,人類與機器人結婚將正常化。
事實上,現在已經出現陪伴類機器人,人工智慧突飛猛進,未來會怎樣?英國電視劇《黑鏡》中,就有一個故事,講人與機器人的共同生活:瑪莎的丈夫因為車禍去世,她無法接受這一切,朋友為她訂製了一個具有高度人工智慧的機器人,完全根據她丈夫的音容笑貌和行為習慣打造,「他」甚至比原來的丈夫對她還好,因為「他」通過精密數據,知道如何讓她身心最滿足。
但這部電視劇終究還是否認「人愛上機器」這個命題,因為機器人再好,也只是為了取悅她,「他」沒有感情。
機器人不會玩套路,但又何嘗不是最大的套路?
<四>
走出「愛無能」,重新獲得去愛的能力,很重要,這是一種自我救贖。
世界那麼大,餘生那麼長,一定還會出現那麼一個人,將燃起你更加熾烈的愛。或者,不再需要多麼熾烈的愛了,寧肯這愛平淡,或者,只跟一個適合自己的人,相伴走下去。
今年情人節期間被奉作經典的電影《愛樂之城》,其實說的就是一個當愛消亡之後重新愛的故事:他和她愛於艱難歲月,為了夢想,共同奮鬥,用愛彼此溫暖,但即將接近夢想的時候,他們的愛情也走到了盡頭……
電影結尾,最為催淚:她功成名就,與另一個男人結婚,走在街頭,突然聽到熟悉的音樂,抬頭,看到了他一直夢想開辦的爵士俱樂部。他和她已經五年不見了,如今重逢,他為她彈起熟悉的曲子,她開始想像人生可能有哪些不同:「如果我們還在一起,我們還彼此深愛對方嗎?」一曲已了,白日夢醒,她和他對望,然後起身離去。相忘於江湖。
有人戲稱,《愛樂之城》,是一部「不能帶現任去看的電影」,因為這是「致真心愛過的前任」、「寫給前任的情書」,許多情侶淚流滿面之際,想起了自己的前任——假如還是我們,我們將會怎樣?但其實,這部電影打動人心的,不是前任,而是已經逝去的愛情。很傷感,卻不得不接受。
自古至今,愛是雙刃劍,讓人夢寐以求,又讓人恐懼逃避。兩年前,美國有過一項統計,說美國的單身人士數量第一次超過了已婚人數。即使在「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文化根深蒂固的中國,不願結婚、寧肯單著的人,也越來越多。每個人,每個選擇,都有一個傷心故事。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
無愛無恨,是一種解脫;痛極再愛,也是一種解脫。而這種愛,是不一樣的,是一種深刻的成長,一種心靈的救贖,一種夾雜著愛與怕還有更加珍惜的選擇。
好在,雖然有那麼多「愛無能」,但更多的還是對愛的努力。畢竟,對愛情的追求,就如同人類生命一樣生生不息,願意付出,願意犧牲。因為,愛是一種本能,並非商人用玫瑰刻意裝點而成。
有一篇文章叫《用數學告訴你兩個人相愛的概率是多少?》,這個世界上70多億人,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概率極小極小,遠遠小於中500萬大獎的概率,又怎麼不值得珍惜、怎麼不值得用所有能量去愛?
雖億萬人,只想遇見你。多麼好的感覺。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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