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雨收塵,朝霞破暝,風光暗許花期定。 —— 《踏莎行》晏幾道
這是我 3 月 23 日的一則朋友圈。下了一夜的雨後,清晨的 AT&T 球館,如出水芙蓉,美目盼兮。走在去往公司的路上,我心情複雜,因為我終於要告訴老闆我計劃四月底離職的消息了。
是的,三月初那次西雅圖之旅後,我便已下定決心,揮別 Tubi(雖然非常依依不捨),投身 blockchain 技術。之所以過了三周之後才告白,是因為我們正在做數據中心的遷移工作 —— 我不想因此而動搖軍心,讓這個項目再度延遲。好在 22 號凌晨的遷移,一切還算順利,心口懸著的石頭終於落地。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異常艱難的決定 —— 從任何角度來看,Tubi 都處在它生涯的最好時光:我們的 personalization engine 表現超乎預期,內容越來越好,服務穩定,數據中心的遷移(主要是 Infra as Code)奠定了兩三年甚至更久的 infrastructure 的基石,銷售業績更是芝麻開花節節高:我們在連續幾年超過兩倍的增長後,步入到一個新的,更具爆發力的拐點 —— 業績歷來最慘澹的一季度,竟然創出了有史以來最好的單季收入。即便不考慮今年的爆發,按照之前年均兩倍增長的節奏,不出三五年,我們就有望摘取勝利的果實。
而要做 blockchain 就不可能避開的 cryptocurrency,則剛剛度過一個起高樓宴賓客的火爆的 2017,應了老子那句「物壯則老」,開始走下坡路。2018 年,比特幣於高點已去將近一半,樓塌之言並不算得上是悲觀之論。所以從入場的時機看,不算很好。
「Are you SERIOUS?」 這是我老闆 Marios 和 Farhad 在聽了我的決定,驚愕之餘的第一反應。但既然我做下了決定,它便是一個 serious 的決定。對一個執拗的水瓶座來說,這樣的決定一旦和家人(主要是妻子)商量妥帖,對朋友同事老闆而言,剩下的就是交代。幾個月前狸叔一篇文章談起鄒勝龍,滿紙辛酸,說:人到中年,真心就是交代二字。我是越來越感覺到這兩字的千鈞之力。
老闆們想盡各種辦法留我,甚至在兩次受挫後,在我從北京出差回來之後,不惜代價提出一個幾乎我不該拒絕的方案。我還是善意地回絕了。我很感激,但我跟他們說,創業公司要死磕那些我們達成共識的 KPI,因而不該有人和 team 游離在這之外,享有特權。我們不是微軟,在這個階段不需要光吃草不產奶的研究型團隊。
在他們還在糾結如何留我的同時,我花了一周把手頭的事情了結。我寫了一份關於 China team 每個人的 SWOT 分析的手稿,完成了計劃中的 engineering bootcamp 的目標和初始的課程設置 —— 這將是一個造福 Tubi 未來,讓 Tubi 源源不斷產生合格工程師的重要項目。這是我對 Tubi 的交代。
終於,這周一,在我首次提出離職兩周後,我們達成了共識。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和美國的團隊,在美國出差的中國團隊,以及還在北京的中國團隊,一一談話,揮手告別。周一早上十點開始,我開始和每個人聊,幾乎不間斷地重複回答大致相同的問題:為什麼?去哪裡?做什麼?我們怎麼辦?產品怎麼辦?中國團隊怎麼辦?未來怎麼搞?一直聊到晚上十一點半,中國團隊的最後一個人聊完。
隨後,我們周二,也就是前天的例行 all hands meeting,Farhad 宣布了這一消息。他說了很多我的好話,說得我有些熱淚盈眶。隨後,他邀請我上臺,講點什麼。
而我,準備了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既是給我的同事們的,也是給我自己的 —— 我希望,你看到這篇文章時,也能 get 到一點點東西。
Serendipity第一個故事是和 Tubi 的邂逅。serendipity 這個美妙性感的詞兒,我在 緣分天註定? 裡面寫過。那時我拿到 O1,正式加入 Tubi,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我是這麼說的(大概,有些內容準備了但沒講):
2015 年初,我踏上了美利堅的土地。很快,我認識了 Haofei。他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常來我家做客,然後跟我探討當時 Tubi 在生產環境遇到的各種問題。他成功激發了我對 Tubi 這樣一家創業公司的好奇。當那年 7 月份他興衝衝告訴我 Tubi 正在招一個 VP of Engineering,要不要試試?我幾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見了公司的創始人 Farhad 和 Tom,也跟團隊一一見面。雖然我們互相傾心,但橫亙其中的是籤證問題。我拿的 L1 籤證,無法換工作。Farhad 和 Tom 顯示出了極大的耐心和誠意 —— 為我辦理 O1 籤證至少需要三個月之久,成功的概率也就在 50% 上下,然而他們甘願冒著風險等待。終於,我如願以償,拿到籤證,在 11 月加入 Tubi,寫下了《緣分天註定》那篇文章。當時我不少身在美國的朋友很驚奇,下載了 Tubi TV 的 app,然後跟我說:這公司的 app 很爛,影視劇也很爛,沒一個我想看的,你為什麼要加入這麼一家公司?
我是這麼回答的:
「我跟創始人深入聊過,我覺得有兩點 Tubi 做的很好,所以一定能成:1) 創始人對數據的重要性非常清楚 —— 我們 app 做得的確很爛,backend 更是爛到令人髮指 —— 一個 API 要花近 10s 才返回結果,但這麼爛的產品之下竟然有一套完整的數據採集和處理的流程 —— 即便大家不知道這數據怎麼更好地使用;2) 在這麼爛的系統之下,公司仍然有堅實的,不斷增長的收入,所以這是一個 business,好的 business。而 engineering,沒有什麼黑魔法,只要我們有正確的架構,正確的人,正確的方法論,假以時日,一切都會變好。途客圈給我的教訓是,engineering 再棒,沒有 business,撐不到可以真正發展得哪一天;而 Tubi,幾乎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幸運的是,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兩年多的時間,Tubi 走到了今天。我們的服務越來越快,95%-tile response time 以 ms 來計,有些甚至可以用 us 度量;我們的內容一日千裡,現在各種大廠的優質影片;而我們的 revenue,正如大家看到的,一季度我們剛剛度過有史以來最好的季度。
這是一段讓人難以忘懷的兩年半,也是我個人成長最重要的兩年半。我非常感激 Tubi 讓我經歷這一切。
Believe第二個故事是關於信仰。說給團隊聽,其實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我原本準備的故事是 netscreen 的故事。之前讀過童建和陳懷臨的關於 netscreen 早年崢嶸歲月的故事,除了創業艱辛,事在人為,不讓客戶的問題過夜這些感悟外,我最大的收穫是這麼一段話(原文記不太清了):我們一幫二流工程師組成的三流公司,打敗一流公司(Cisco),硬生生把硬體防火牆這件事做成,靠的是我們相信這件事情能夠做成,以及作為第一代技術移民,這事不成我們沒有太多退路。我本想用 netscreen 的故事來探討 believe is self-fulfilling prophecy,但考慮到把這個故事講給網絡圈外的人士聽,有太多太多的知識點和細節需要普及。所以在臺上,我講了一個我講過無數遍,每一次談起都能激勵自己的故事:Roger Banister 和 four-minute mile。
如果你聽過 Tal Ben-Shahar 的 positive psychology,你對此一定不陌生。我是這麼說的(有些內容當時一激動忘記講了):
幾十年前,四分鐘時間內跑完一英裡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情。很多頂尖的運動員不停地嘗試,失敗,嘗試,失敗 —— 哪怕非常接近四分鐘,也沒有任何人突破四分鐘,因而四分鐘跑完一英裡被認為是人類的極限。甚至,科學家,生物學家都在不同場合,試圖證明這一點。Roger Banister,劍橋的一個博士生,對這個所謂的極限非常懷疑:如果有一個極限,為什麼這個極限恰巧是一個整數?為什麼不是3』59「48?於是他就訓練自己,試圖突破這個所謂的極限。他不停嘗試不停失敗,一年又一年。終於有一天,在一次運動會上,他跑進了四分鐘。全世界沸騰了 —— 頭版頭條紛紛記錄這一英雄般的壯舉。
故事到此,其實才剛剛開始。就在他打破記錄的一周後,一位澳大利亞的運動員,把他的記錄進一步推進。之後又有別的運動員紛紛成功進入四分鐘。自從他打破這個魔咒後,一年裡有十幾個運動員都完成了同樣的事情。
這讓人嘆為觀止 —— 他們是同樣一批運動員,訓練方法並未有本質突破 —— 之前他們無法達成的夙願,在 Roger Banister 完成嘗試之後,卻輕鬆完成。短時間內,他們身體上並未變得更好,但是,他們的思維,從「這是一件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轉變成「這事竟然發生了,那麼我也可以做到」。當你相信你能做成一件事情的時候,你在主觀上總是能去尋找不同的方法,從而不停地嘗試和改進,直到做成。
在 Tubi,我們也經歷過自我懷疑的時刻。我們曾經有一位產品經理,在深入研究和分析過我們的 retention 後,得出結論,我們根本留不住用戶,大概 3-6 個月,新用戶便流失殆盡。一個做了好幾年的公司,留不住用戶,那麼,product/market fit 一定出了問題,我們要重新審視我們的 product 的方向,及時轉變方向,找到 product/market fit 的點。佐證這個觀點的那些冷冰冰的數字,看了就讓人透心涼。
對於這個觀點,我們產生過激辯。我們都認同我們的 retention 有問題,但我們不相信是 product/market fit 的問題,我們堅信我們的方向是正確的,出問題的部分是 product/engineering。我們為此把 retention 作為一個最重要的 KPI 在 product 和 engineering 層面不斷優化 —— 對於 engineering 來說,就是不斷提升性能,提高品質,降低崩潰率。最終,我們的 retention 漸漸做上來,一切變得美好起來。
如果我們在那個時刻認命,失去信心,放棄尋找解決之道,那麼,我們熬不到曙光初現的今天。
Believe is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Time我的第三個故事有關時間。是我自己的經歷。
首先問大家一個問題,什麼是時間?在我看來,時間是從因到果的一個度量(a measurement from a cause to a result)。
人們總是問我,為什麼你有如此之多的時間?一天花差不多四個小時通勤,要至少花點陪兩個孩子,要管理一支 local 的團隊,還有一支在中國的團隊,還要寫很多代碼,還做自己的 side project,然後竟然還有工夫寫文章。
我是這麼回答的:因為時間於我,尤其是空閒時間,太過稀缺(scarcity),以至於我不得不把點滴時間儘可能利用起來。當一件事情看上去很稀有,你才會格外珍惜它,從而好好利用它。
我的第三個故事,源於我和女兒睡前故事後的一次對話。它就發生在幾天前。
那天晚上,我例行給她講完故事。她問了我一些問題 —— 我現在已經完全忘記是什麼問題了。然而我腦子被驢踢了,這麼回答她:中國男性的平均壽命大概是 73 歲。爸爸已經活了 36 歲,所以能夠陪伴你的時間只有 37 年。到你 18 歲的時候,我就只有 24 年的時間和你在一起。她聽了之後先是一怔,繼而放聲大哭,邊哭邊說:爸爸,我希望你能活一百萬年。那晚我額外多花了半個小時哄她入睡。
回到書房,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全新的,看待時間和生命的視角。生命真的很短暫。
生命真的很短暫,非常有限。你要學 elixir,最好現在就開始;你有還沒解決完的 bug,fight with it。認識到生命的短暫之後,你總是能擠出時間做那些一直拖著,本想慢慢做的事情。重要的是,你會意識到,你是自己時間的主人,就像《肖申克救贖》裡,雜貨店老闆對Red說的那樣,你想尿尿,就去尿尿,不需要我的命令。是的,你不需要等待別人的命令來做某件事情。在 Tubi,我們有太多太多未解決的問題,你可以立即行動,而不必手頭沒有任務而荒度一天。
和我一樣,你在 Tubi 的時間其實也是非常有限的。我的日子還剩下 13.5 個工作日,你也許還有 250 個工作日,那是一年時光,或者 500,或者 1000,甚至 3000 個工作日。無論多寡,它都不是無限的(infinity)。如果你真正看到了這一點,你總能對團隊做出比現在更大的貢獻。你會更努力地工作,解決問題 —— 你若種下了這個因,剩下的 —— result,無論是金錢,地位,經驗,能力,作為一個滯後的因子(trailing factor),都會隨著時間的腳步最終追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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