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很多地產人來說,剛剛結束的2020年,幾乎沒有火焰,有的只是海水。
12月21日,本該在這天收到工資的張瑟,沒等來工資到帳的簡訊。這堅定了張瑟拿起法律的武器,維護自己合法權益的決心。
20天前,在公司正常運營、且沒有任何正當理由情況下,張瑟遭遇了老東家的離職PUA。
「說你吃回扣、不讓你打卡、被移出工作群」等等,這些以前只在電視上看到的裁員手段,被張瑟的老東家統統用在了張瑟身上。
「分手不應該要體面嗎?」張瑟問道。
同一天,某知名頭部房企瀋陽公司員工也告訴市界,公司要辭退他,設置了打卡權限,讓他打不了卡,已經超過三天了。
這些不體面的分手背後,源於地產行業的年關難過。自2020年初至今,地產行業裁員事件似乎沒停止過,但是,這一現象的發生並非偶然。
2013年以來,隨著房地產短缺經濟的逝去,房地產行業逐漸走向內捲化,裁員事件就在周期中輪迴上演。2020年以來,在疫情重擊、三道紅線之下,地產行業越來越寒冷。
於是,在裁人者和被裁者之間,一場螞蟻與大象的博弈再次展開。
早在10個月前,舒暢就說,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胳膊真的擰不過大腿。」他和他的同事們,應該算是2020年最早一批被「離職」的地產人。
2020年2月仲春,儘管溫度慢慢回升,但山東的平均溫度依舊在零到五度,最低甚至達到零下五六度。
異常寒冷的,還有菏澤的樓市:根本看不到買房人。舒暢所在的售樓處,也未能倖免。在無人問津的日子裡,舒暢和同事們也沒閒著,他們窮盡一切辦法拓客。
2月21日下午,舒暢的領導突然通知他們去公司開會。這次會議很不尋常,足足開了三小時。在會議的前半段,領導列舉了公司近三個月的業績與開銷支出。
重點是後半段,表情顯得很凝重的領導開口了:「公司現在用不了這麼多人。」一番說辭之後,舒暢們等來了結果:以業績優劣定乾坤,排在後15名的置業顧問,將被辭退。但領導也說了,為了顧及彼此臉面,給大家10天時間自行離職。
殘酷的現實讓舒暢坐立難安。公司有大概30名置業顧問,他的業績排在中間位置。業績好的不用擔心,業績差的心知肚明。是去是留,舒暢著實難以決斷。
如果現在離開這裡,舒暢不僅會失去一批老客戶,還會損失一筆數目不小的佣金。舒暢們的客源來自老客戶推薦,他們大部分只拿到了80%的佣金。按照公司規定,剩下20%的佣金要等到交房後才能拿到。
此時,全菏澤的售樓處,大多處在值班狀態,也並不招人。主動離開也更意味著就此失業,並且期限未知。就在舒暢左右為難之下,有同事給他打了電話。
商量一番後,舒暢和同事們決定,誰都不要主動提辭職。在他們看來,老闆用不了這麼多人,辭退員工無可厚非。但是,這與大環境有關,本不是他們的錯。更何況,公司主動辭退,卻不給任何補償。
兩天後,看到沒人辭職後,舒暢的領導動手了。當天下午,排名後15位的置業顧問,不僅被公司轉成了外拓人員,他們的名單更被公司貼在了售樓處。
在售樓處,有兩種崗位:一種是置業顧問,一種是外拓人員。置業顧問,負責在售樓處接待客戶;外拓人員,負責在外面找客戶,然後把客戶拉到售樓處,由置業顧問接訪並成交。
公司還下了死規定:不論是水客,抑或有效客戶,15名外拓人員每天要拉一組來。如果沒有,一天就要罰30元。舒暢算了一筆帳,一天30元,看似很少,但一個月下來,也有900元。
扣掉罰款部分,舒暢們拿到手的工資只有1000多元。因為,在菏澤,置業顧問的底薪只有兩千元。這般操作之後,當天上午,就有七八個人主動辭職了。
置業顧問介紹情況
到此時,舒暢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胳膊真的擰不過大腿」。
29日這一天,舒暢心情糟糕極了,他整整一個月沒有開單,這是他首次單月掛零。不過,這天中午,舒暢的領導反倒是破天荒地邀請舒暢們一起共進午餐。打包過來的10個菜中,居然還有海鮮。
在吃飯的間隙,領導說了許多反常的話,比如「經濟有什麼問題可以跟他說,裁員是公司的決定,現在降薪以後會補過來,熬過兩個月後會有至少七天的假期,團建可能會去國外」之類的話。
這有刻意討好的意味。那時的舒暢想不明白:突然親切起來的領導,葫蘆裡賣的是啥藥。要知道,在以前的每次團建中,領導強調的除了業績,就是業績,也只有業績。
後來舒暢才明白,對一些同事而言,這是他們在這個公司的「最後的午餐」。這頓飯後的下午,又有三個人主動辭職,當中竟然有一個業績排名前三的。
三天後,舒暢下定決心辭職,他想換個售樓處。在舒暢看來,工作無非為兩種:要麼快樂,要麼賺錢。很顯然,公司這兩個都不佔。
有人說,在強大的企業面前,個人如同螞蟻和大象博弈,難有勝算。面對大象,自知沒勝算的舒暢黯然地離開了。
明知道難有勝算,但仍與大象博弈的,是鄭州的張瑟。
螞蟻和大象的博弈2020年年底前,張瑟告訴市界,她準備向老東家提起勞動仲裁,已經寫好幾封函了。她的老東家是鄭州的本土房企。
「地頭蛇很厲害。」在起訴之前,有不少人擔心地勸告張瑟:「你是扳不倒對方的。」蚍蜉難撼大樹,張瑟深知這個道理。
她自己也沒想到,會與老東家有劍拔弩張的這一天。即便無緣無故被離職,她仍然感激老東家提供了學習和成長的機會,感激這個公司裡溫暖她的人和事。
比如一再跟她保證「會處理好這件事」的仍在這個公司的老領導,以及在她被裁後安慰她「不要多想,你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人力總。
讓張瑟決心「磕」到底的,是剛來公司不到半年的一位女領導,她分管多個部門,其中就包括張瑟所在的部門。
這位女領導,堅持裁掉張瑟、且不能給出合理的理由。也正是無緣無故地被裁,以及向她潑來的、讓她無法承受的「髒水」,張瑟憤而爭鬥。
十一長假後的一個早上,這位女領導在工作群中突然宣布,公司正式啟動清理殭屍員工行動。她提到了三類人:看似業務飽和度高、實際組織貢獻少;態度上存在自由主義;設置溝通壁壘傾向及行為。
此時的張瑟極為自信:自己不是領導口中的「殭屍員工」。因為,在三年時間裡,張瑟憑藉出色的工作表現,得到了領導、同事及業內的廣泛認可。即便在地產下行、疫情重擊的今天,她仍然在6月份漲薪了。
5月以來,在部門僅剩張瑟的情況下,她一人幹了原本三人的活。沒有人知道,這期間的張瑟還背負著家庭的重擔。張瑟的父親因肺積水、心臟病兩病齊發,病情惡化,一度被醫院送進ICU。白天到公司上班,晚上去醫院照顧父親,這是張瑟那段時間的日常。
隨後發生的一件事,讓張瑟意識到:女領導在微信群裡的話,是早有預謀的。
10月17日,周六還在做方案的張瑟,接到了公司審計的電話。在電話裡,審計告知張瑟:他們接到公司某項目關於強制安排與某合作單位的投訴,需要找她了解一些情況。
當時,張瑟是一頭霧水。後來她才知道,這是從天而降的一口鍋。這口鍋源自於合作單位催促欠款,張瑟在項目與合作單位之間溝通協調過,但沒想到不知道被誰說成「強制安排合作」,還將此事舉報到審計部。
10月21日,在劈頭蓋臉質問張瑟後,該領導沒給張瑟回答的機會:「你現在開始找新的工作,30號之前自己離開。」
張瑟問及讓她離職的原因,該領導說:「沒啥原因,你離職吧。」
張瑟還在反思哪裡做得不好之時,該領導就開始催促張瑟儘快離職。當張瑟明確表示「不想離職後」,她又接到了一個電話:「之前提到的項目投訴至審計的與合作單位,存在8000元的報價差額,這錢是誰給的?」
這筆差額到底源自於哪裡,去了哪裡?是只有一家合作單位,遇到了這樣的暗箱操作,還是很多家?把我拋出來目的何在?背鍋?擋箭?還是覺著無利可圖?張瑟不斷追問著,她很想知道答案。
沒人告訴張瑟答案。就這樣,張瑟在焦慮中等待了兩個星期。原本她以為,就算被拋棄,按照正規流程,人力應該找她談話。
11月3日上午,張瑟沒能等來人力,反而等來了女領導的再次離職催促。第二天,看到張瑟仍沒有辭職的意思後,女領導開始行動了。
她要求還在公司正常工作的張瑟,將工作業務移交給其他同事。甚至於,她還跟人力說:「十一月沒給張瑟安排過任何工作,所以打卡也不會有工資。」
11月17日,在張瑟拒絕人力提供的「離職協議」後,她的考勤打卡系統被關閉。無奈之下,為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張瑟向公司郵寄排除考勤功能妨礙公函。
張瑟太清楚公司如此操作的用意,其目的在於製造她三天考勤上的「曠工」記錄,並以此藉口對自己進行違紀辭退。
11月22日,張瑟再次收到女領導的微信。女領導表示,如果張瑟不交接某業務群群主,就要發通知解散該群。話音落下沒多久,張瑟被踢出她所在部門的工作微信群。
在發出三封公函後,12月21日,張瑟告訴市界,公司已經出面表示願意調解,但她的要求是依法辦事,等待公司的正面回復。
儘管決意拿起法律的武器,但張瑟也明白,以個人的力量去和一家企業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但是,她相信「沒有人和企業可以凌駕於法律之上」。
一場內捲化的悲劇?在張瑟離開之前,公司已經有一批人被清理掉。年關將至,誰都不願意在此時沒了工作。
他們敢怒不敢言。有人害怕影響自己找下份工作,有人覺得個人鬥不過企業,還有人認為維權太耗費精力。張瑟做了很多人不敢做的事。
張瑟原本是不想要補償的,但律師告訴她,如果不依法要求賠償,就無法喚醒那些沉睡的同事。在張瑟致公司的函中,其中就有一封是《針對所有員工的建議》。張瑟認為,公司勞動法有很多違法之處,這封公函算是對同事們的保護。「你可以辭退我,但不要想著白嫖。」
其實,在疫情重擊下,房地產行業裁員的消息一直未停止過。「不是在裁員,就是在裁員的路上」、「目標是活下去,爭取不被裁員」,這成為不少地產人無奈的真實寫照。
無論是舒暢不做任何鬥爭的離開,還是張瑟螞蟻與大象博弈的抗爭,他們的經歷和遭遇僅僅是地產行業的冰山一角。好一點的地產人,多則依法得到N+1的補償,少則補償一到兩個月。但更多被裁的地產人,跟舒暢一樣什麼也沒帶走。
為了裁掉員工,企業使出各種手段,比如認為你能力不符、將你移除工作群、讓你不能打卡、影響下家工作背調,甚至於還有恐嚇、威脅、調崗等手段。這些案例統統被稱之為「離職PUA」,而離職PUA最終的目的是:開除人不想給賠償金。
盈科律師事務所全球合伙人律師郭韌告訴市界,公司在正常運營,且沒有正當理由辭退員工的情況下,需按照《勞動合同法》向被裁員工擔負相應的責任。被裁人可攜帶每日打卡記錄、社保記錄、工資卡、辦公環境、勞動合同等證據,向勞動仲裁委員會提起勞動仲裁。
其實,房地產行業裁員現象,並不是從現在開始。
2013年-2014年,房企第一次向設計、營銷、投資等業務部門動刀。2016年,新一輪調控啟動,樓市降溫,行業由樂觀轉為悲觀。這一年,除了裁掉那些產能過剩的一線人員,管理層也在裁員隊伍之列。
2018年,地產調控走向更深處,裁員波及幾乎所有千億級地產大公司:萬科、旭輝、泰禾……2020年以來,疫情重擊、三道紅線、房住不炒,這次裁員範圍全所未有,上到頭部房企,下到中型房企。而更多的小房企,早已消失於洪流中。
探究房地產行業裁員、地產人被裁的原因,主流觀點普遍認為,這是一場內捲化的悲劇。一位知名企業高管告訴市界,內捲化反映了人們投入更多、效益更少的無助。
其實,工業化進程加快、產能過剩之下,地產行業的內捲化已普遍存在。自2013年以來,房地產短缺經濟的黃金時代結束,即只要有錢或者能拿到地,企業就能發財、員工就能賺錢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市場創新、技術進步的停滯不前,是房地產行業走向內捲化的最大禍首。
「比如周轉速度被推到極致、安全事故頻出、建築質量堪憂,以及人才成長空間被壓縮等等。」 中國企業資本聯盟副理事長柏文喜告訴市界。
那麼,怒其不爭的舒暢們、與大象博弈的張瑟們,真的都該被「卷」嗎?其實,他們只是地產行業內捲化下的滄海一粟而已。這場地產俯衝,才剛剛開始。呆在地產裡面的人,有可能會感到越來越冷。
17年前,在房地產被定調為支柱產業後,製造業、服務業等資源開始湧入地產。海爾做地產、蘇寧做地產、國美做地產……最後就連美的,也進入地產分一杯羹。一些企業的房地產生意,做得甚至比自己本業還紅火。
17年後的今天,逝去的高增速、下降的利潤、更高質量的發展、三道紅線等關鍵詞,填滿了房地產行業。錢不好賺的殘酷現實下,萬科兩年前高喊的「活下去」,竟變成了2020年所有房企的第一目標。
儘管地產艱難,但也並非沒有出路。柏文喜告訴市界:「一方面,要從新房建設與銷售市場,轉向新房與二手房並重的不動產市場;另一方面,可以圍繞不動產產業鏈進行行業拓展,向專業化、精深化、精細化服務實現轉型。」
而對於地產人來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態度決定一切。用努力和業績證明自己。」上述企業高管告訴市界。
2020年年中,擁有20年地產從業經驗、一直在企業擔任中高層管理者的李一白也遭遇離職PUA。一番鬥爭下,李一白拿到了應得的補償。隨後,他換了個姿勢重新出發。在「雙12」活動中,李一白的創業項目業績迎來大爆發。
對於渺小的個人來說,雖然不能左右大的環境,但可以做的,是想辦法不讓自己在這個行業消失。辦法倒是有千萬種,畢竟,房地產行業,永遠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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