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終日坐著」到「碗碟疑案」
從「楊二嫂們」到「閏土們」
「故鄉」是溫馨?嚮往?
還是無法言說、無法擺脫的重軛?
帶我們重讀魯迅先生的《故鄉》
再說《故鄉》中的深層憂傷
再一次品讀《故鄉》,也再一次地感傷。在我的眼前,始終瀰漫的是如灰的鉛雲,始終吹刮著的是深冬的冷風。我分明看見,魯迅一襲暗黑的長衫,臉上有難以掩飾的深層憂傷。
從「終日坐著」到「碗碟疑案」,從「楊二嫂們」到「閏土們」,「故鄉」不再是溫馨與嚮往,而是無法言說、無法擺脫的重軛。
楊二嫂曾有過如花的歲月,哪怕是在黑白背景的故鄉裡。
二十年前的楊二嫂:「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麼高,嘴唇也沒有這麼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
從這段文字裡,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信息:
「確乎終日坐著」:做豆腐生意,是要幾個勞力的。按照一般的情理,至少應該有切豆腐、稱量豆腐並收錢的。如果生意比較好,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還需要一個人來幫忙。更不用說還需要製作豆腐,並把豆腐運送到櫃檯裡的工人。然而豆腐店老闆楊二嫂卻「終日坐著」,說明她請了幾個幫工,她的確應該劃為「小資產階級」了。
「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當時的輿論公認,楊二嫂是豆腐店生意好的原因。這裡有幾點隱含信息:
一是楊二嫂為豆腐店的招牌。楊二嫂並沒有參與實際經營勞動,而只是「終日坐著」。除了坐在那裡當招牌,其他什麼都沒有做,豆腐店的生意就好起來。看起來豆腐的品質與楊二嫂的招牌效應相比,已經不重要。楊二嫂靠什麼成為豆腐店的招牌?只能是姿色了。
二是楊二嫂的姿色非同一般。「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麼高,嘴唇也沒有這麼薄,而且終日坐著」。「白粉」大概是屬於美白一類的護膚品吧。擦一點白粉,姿色就「傾村傾鎮」,那一定是天生麗質。
三是當時村鎮上的人,一定是能夠吃得起豆腐的,並且不在乎豆腐的味道如何,能夠有精神上的審美追求的。因此,他們為了一睹美顏來豆腐店買豆腐。有了這樣廣泛的審美群眾基礎,楊二嫂只需要「終日坐著」就生意興隆了。
如此看來,當年的楊二嫂是美貌非常的,以至於不需要搔首弄姿主動招徠顧客。這一定是個文靜窈窕的楊二嫂,是賢良淑德、嚴守婦德的楊二嫂。這不正是中國古代美女的理想造型麼?
然而,二十年後的楊二嫂,卻是這樣的:
「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一個凸顴骨,薄嘴唇,50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裡細腳伶仃的圓規。」
「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麼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這是怎樣的楊二嫂呢?
「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可見她不再文靜;「凸顴骨,薄嘴唇」,可見她已不再美貌;「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可見她不再姿態優雅。她造謠說我已經富貴,而且在我們不答應給東西的時候,就順手牽羊地拿走母親的手套和狗氣殺,可見她已經不顧禮義廉恥,已經喪失賢良淑德的美好品性。由此,一個喪失美貌和道德底線的楊二嫂,已經由外而內地徹底淪陷為可恥人物。
如花的楊二嫂在悽風冷雨中,就這樣凋零,怎能不讓人感傷?
學習《故鄉》後,學生問我,究竟是誰將碗碟藏在灰堆之中。我不能回答。
如今,我忽然覺得,「碗碟疑案」的最大嫌疑是閏土。
原因有二:
其一,按照文中的事理發展,閏土的嫌疑比楊二嫂更大。
西方有句格言:要抓住罪惡之徒,首先就要找出得益之人。誰受益,誰的嫌疑就最大。那麼,在「碗碟疑案」中,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楊二嫂沒有得到運灰權,而閏土得到了。閏土就可以通過運灰,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碗碟運走。如果楊二嫂藏了碗碟,她也無法強硬運走。現在,她 「舉報有功」,也最多是有了拿東西的一點由頭。何況她上次就知道「我們」不會答應。在這個疑案中,閏土將成為最大的受益者,因此他才會有這樣的作案動機。
其二,作者在創作中也是這樣設計的。何以見得呢?
當「我」在離開故鄉的船上與母親談起閏土的時候,聽到了灰堆碗碟的事情。然後有這樣的文字: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
請注意:回故鄉之初,當母親提及閏土的時候,「我」的腦海裡「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其中有海邊碧綠的沙地金黃的圓月,還有少年閏土。接著有與閏土交往的深情回憶,並有對再見閏土的急切期待。但現在「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難道就因為中年閏土的艱難境況就不再有留戀嗎?
只能是這樣:中年閏土完全失去了少年閏土的活力,變得窮困麻木。這時,「我」有基於友情的同情憐憫。然而,當聽到「碗碟疑案」後,「我」馬上明白這是閏土所為。這個推斷讓「我」絕望:二十年後的閏土不僅物質上窮困了,品質上也不再淳樸。從物質和精神上,閏土都淪陷了。他不再是與「好友閏土」有任何關係的閏土,那麼,故鄉的老屋賣掉之後,物質上和情感上,「我」都與故鄉沒有聯繫了。故鄉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沒有故鄉的「我」,馬上成為「孤身」,精神上的沉重立即讓「我」「非常氣悶」。
如此,「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閏土的淪喪,徹底讓我心冷。當「我」竭力從悲哀中抬起頭來尋找希望的時候,眼前就只有海邊碧綠的沙地和天空金黃的圓月——因為,故鄉的美好人性淪喪了!
其三,從小說表達的力度來看,作者暗示這嫌疑犯是閏土。
小說通過塑造人物來反映社會生活。如何通過塑造閏土來揭示當時社會的嚴重凋敝呢?那最好讓閏土形象徹底顛覆:曾經的閏土是那麼單純善良。他夜裡看守瓜田,卻不是防人——「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裡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中年閏土來看望「我」的時候,還送來家裡最好的東西——一包幹青豆。然而,當他要到了草木灰,就趁「我們」不注意埋藏了碗碟,準備偷走。一個淳樸善良的人,二十年後窮困到淪為小偷,這樣的人性巨變,不是更能讓人震撼嗎?俗話說,良心喪於困地。閏土的境況,惡化到讓人喪失良知,這是多大的不幸呢?不是更能揭示小說的主題嗎?
二十年,賢良淑德的美女楊二嫂淪喪了。她的美顏不再了,人們也窮得連豆腐都吃不起了(比如閏土),審美的精神生活也無暇顧及了——楊二嫂的生意無法繼續了,她再也無法 「終日坐著」。又沒有生活技能,就只有放棄原來堅持的道德底線,「辛苦恣睢地」到處去順手牽羊了。
二十年,淳樸善良的閏土淪喪了。他無法承受「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的殘酷現實,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香爐和燭臺上,甚至是「小偷小摸」上。
故鄉也在寒風中殘敗不堪了。「遠近橫著幾個肅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而鄉民們也徹底淪喪了。這樣的故鄉,真正成為徹底破敗的鄉村,怎能不讓人悲哀得無法呼吸呢?從「終日坐著」到「碗碟疑案」,從楊二嫂到閏土再到那些窮苦的鄉民們,怎能不成為作者的深層憂傷?
然而,深層的憂傷擋不住魯迅的偉大——在最黑暗的時刻看到黎明的微光。他明白,二十年來中國的破敗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程度,但希望還是有的,那就是「水生和宏兒們」,他們可以從沒有道路的莽原,踩出一條通往美好生活的新路來。他們可以不再麻木,不再墮落,他們可以堅定地創造一個新的中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