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Darkness
by Mark Singer
70多歲的David Milch被確診患上阿茲海默症,已有四年時間了。
阿茲海默症,一般俗稱「老年痴呆症」。美國阿茲海默症協會將其病程分為早、中、晚三期,Milch處於中期。他沒法單獨應付日常生活,記不住過去的事,時而弄不清自己在何時何地。
但是,他沒有停止工作。Milch是一名成功的電視劇編劇。對他這樣的腦力工作者來說,患上阿茲海默症無疑是最殘酷的判決。但他拒絕屈服於這個判決。
Milch在1980年代初進入編劇行業。在此之前,他在耶魯大學教授寫作,曾參與美國文學史的編輯。熟讀霍桑、愛倫坡、馬克吐溫等名家的作品,Milch筆下的每一個螢屏人物都複雜而有個性。他被公認為美國電視劇行業最富原創力和創作智慧的編劇之一。
David MilchMilch最有名的一部劇是HBO在2004年推出的《朽木(Deadwood)》。這部劇講述的是1870年代,在被淘金熱席捲的美國西部,發生在達科他州朽木鎮的故事。許多評論家都將它推選為Milch最好的作品。
《朽木》基於真實歷史改編。在動筆前,Milch花了兩年時間,研究有關當時當地的各種歷史資料。他筆下的人物像是活生生從19世紀的美國西部走出來的。
《朽木》贏得了一大批忠實粉絲,也讓人們見識到Milch的編劇功底。但是,它沒能達到HBO管理層所期望的收視率。2006年,在《朽木》第三季開播時,HBO宣布砍掉這部劇。
雖然《朽木》結束了,但HBO對Milch的編劇功底充滿信心。他在接下來的十年間參與了許多新劇的創作。就在今年,他還執筆編寫了HBO熱門探案劇《真探(True Detective)》中的一集。
《朽木》宣傳海報,這部劇Imdb評分是8.7,豆瓣上給的分也很高。Milch從《朽木》以及《紐約重案組》等劇掙到了超過1億美元財富。可他掙得多,花得更多。從2001年到2011年,他在賽馬和賭球上輸了差不多2500萬美元。
直到妻子Rita從他們的財富經理那裡得知一切,Milch才停止賭博。為了還他們欠美國國稅局的500萬美元,Milch和Rita賣掉了名下的兩棟房子,Rita還賣掉了她的大部分首飾。
2013年末,當Milch正在紐約拍攝一部新劇的試映集時,他發現自己的記憶時不時會混淆不清。他有時記不住把車停在了哪兒,有時要在腦中苦苦搜索熟悉的名字和詞彙。他曾經在社交場合遊刃有餘,現在卻害怕成為眾人注意力的中心。
2015年初,他被確診為患有阿茲海默症。Milch接受了這一事實。但接受並不意味著屈服於現實。他知道,如果停止寫作,只會加速失去自我的步伐。當然,經濟壓力也讓他必須堅持工作。
生病前,Milch通常清晨4點半就起床工作,現在他的一天則從9點半或10點開始。他把自家車庫改建成工作室,與兩位寫作助理一道編寫劇本。
Milch的劇本通常有大量鋪墊和複雜的故事線,但現在的他很難完整記憶自己寫下的片段。所以,他每天的工作都從重讀前一天的作品開始。
之後,Milch會和助理共同商討接下來的片段。他主要把握劇本的結構和方向,由助理負責具體修辭。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到午飯時分,就能完成一場完全是Milch風格的對話場景。
在Milch被確診患上阿茲海默症後不久,HBO管理層終於同意製作電影版的《朽木》。這個消息讓許多苦苦期盼數年的粉絲大為興奮。
《朽木》的電影劇本自然還是由Milch擔綱。他花了兩年時間,在阿茲海默症和心臟病的困擾下,寫出了這部劇本。這個月31日,《朽木》電影版將在HBO首播。
Milch和《朽木》電影版的主演在一起。現在,Milch還在進行兩個寫作項目,一個是為HBO寫作的8集電視劇劇本,一個是他的回憶錄。他說,阿茲海默症剝奪了許多,但也給予了他一樣東西,那就是「持續不斷的緊迫感」。
在患上阿茲海默症的這幾年裡,Milch說,自己終於明白了衰老的意義。
他說,衰老是一系列的讓步,以及你自身與這些讓步的和解。衰老是一個不斷調整自身認知的過程。你一天天的明白,自己還可以做什麼,不能再做什麼。
阿茲海默症讓衰老的感受更為痛切。每一天,Milch都發現自己又失去了一些能力。以前輕而易舉的事,現在做起來舉步維艱。他的世界越來越小,能做的事越來越少。
每早起床,Milch都會想起那首經典的《寂靜之聲(The Sound of Science)》。眼睜睜看著病症的陰影一天天越來越大,「Hello,darkness,my old friend(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是他每日的開場白。
但是,Milch說,要想生活下去,就必須學著去接受疾病、衰老與生活。他說,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會太多,但不願用責備和痛苦來限制,或是褻瀆,這所剩無幾的時間。
他說,他準許(permit)自己相信,從家庭和工作中,自己依然有可能擁有真正的快樂和滿足。
【我覺得「permit」這個詞用得很好,原話是「I permit myself a belief that there is possible for me a genuine happiness and fulfillment in my family and the work I do.」】
Milch非常喜歡羅伯特·佩恩·沃倫(Robert Penn Warren,被譽為二十世紀後半葉最重要的美國詩人)的一首詩《給我講一個故事(Tell Me a Story)》。
幾十年來,在課堂上,在工作室中,在私人聚會裡,在接受採訪時,他都會念起這首詩。他相信,時間是每個故事的最終主題。
Tell me a story.
In this century, and moment, of mania,
Tell me a story.
Make it a story of great distances, and starlight.
The name of the story will be Time,
But you must not pronounce its name.
Tell me a story of deep delight.
(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在這世紀,在狂熱的此刻,
給我講一個故事。
講一個故事,有關漫漫長路,和迢迢星光。
故事的名字將是時間,
但你千萬別說出這個名字。
給我講一個故事,有關深深的喜悅。)
【沒找到這詩的中文版本,我隨手翻的,僅供參考。】
這兩年《紐約客》刊發過好幾篇有關阿茲海默症的文章和小說。想想看,這確實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疾病。
因為,如果只是體力上的衰退,或身體上的病痛,至少心靈依然可以帶你超越肉體,翱翔天地。但如果心靈逐漸衰退,你會失去自己,失去作為你這個人的一切。
而且,阿茲海默症的發病原因尚不明確,即便腦力工作者如Milch這樣的作家,也並不比一般人發病的概率更小。對於曾經以自己的智慧為傲,以腦力為生的人來說,患上這種病應該尤為不幸吧。
以前看過一本科幻小說《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書中主人公從白痴變成天才,最後智力又逐漸衰退。
那是一本特別悲傷,會把人看哭的小說。不知道阿茲海默症患者會不會就像小說主人公一樣,一天天地,感覺到自己在向混沌倒退。
其實,如果已經處於混沌中,倒也還好,最怕就是這倒退的過程。像Milch這樣,知道光明是什麼樣,知道自己曾經擁有,卻看著黑暗一天天侵蝕生活,只能默默對它說一句「hello」,想一想多麼可怕。
但是,Milch有他的許許多多作品。其它得了阿茲海默症的人,也有過他們充實豐滿的人生。曾經擁有的,會被黑暗掩蓋,但不會被抹去。他們講好了他們的故事,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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