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出生開始,以複製人的身份踽踽獨行,突然發現,自己可能是一個「真正的人」。
你與愛人朝夕相伴,但你明白,她對你的「愛」,是你敵視的商業公司製造的產品。
你因為不像人一樣擁有「靈魂」,被上級視為出色的銀翼殺手。突然有一天,你開始無法壓抑,內心如「人」一般的情感……
——這些,都是最新登陸院線的電影《銀翼殺手2049》,牽引觀眾去體味的境遇。
影片中,瑞恩·高斯林飾演的複製人K,是以獵殺舊型號複製人為己任的銀翼殺手。他沒有容易招惹羈絆的、人一樣的靈魂,他行事利落,深受上級重用。
直到,他在一次常規任務中,發現了一具女性複製人骸骨……
更加令人震驚的是,這個女性複製人在死亡時,懷有身孕。
複製人是不可能生育的——製造它們的人類,是其唯一的「父母」。
隨著K的探索,真相愈加撲朔迷離。他自己,會不會正是這個女複製人產下的孩子?
《銀翼殺手2049》目前的豆瓣得分是8.5分,「好於95%的科幻片,好於97%的驚悚片」。
你可以在該電影的豆瓣主頁,捕捉到網友們情緒飽滿的驚嘆。
眾多電影媒體亦為其叫好。
《銀翼殺手2049》在IMDb的目前得分同樣是8.5分。而這個分數,讓它進入了IMDb影片top250的第59名。
與此同時,也有觀眾在看完電影後抱怨:作為一部科幻片,這部電影的節奏,實在是太慢了。
《銀翼殺手2049》不是一部老少鹹宜的爆米花電影。它的色調是從頭至尾的壓抑,影片時長更是接近三小時。這也是為什麼上映四天,它的上座率不及同期引進的《全球風暴》與《王牌特工2》。
你甚至可以看到這樣的微博:
這樣的現象,引得一批電影大V忍不住激動地為其發聲。
是的,如果你想在影院感受到超級英雄電影一般風馳電掣的節奏,《銀翼殺手2049》無法滿足你。但是,這部電影是一個緩緩張開的深淵,讓你隨著它的引力徐徐下墜。它會讓你體會失重的一般的,或者說,如海水漫過胸腔一般的沉浸感。
那麼,《銀翼殺手2049》為何如此迷人?
首先,我們來聊它的攝影。《銀翼殺手2049》的攝影師,是羅傑·迪金斯。
他執掌過《肖申克的救贖》、《冰風暴》、《老無所依》等影片的攝影,得到過13次奧斯卡提名,被影迷們戲稱為「攝影界的小李子」。
你可以在網絡上搜索到眾多電影愛好者,對迪金斯獨特構圖的分析:
許多影評人相信,迪金斯憑藉這部《銀翼殺手2049》,不會在明年的奧斯卡空跑。
羅傑·迪金斯為《銀翼殺手2049》帶來了廣袤、冷酷、奇異的視覺畫面。它們靜靜烘託著影片的宏大命題,襯託著片中人物的勇敢與孤寂。
(《銀翼殺手2049》片段,羅傑•迪金斯用鏡頭製造出神秘氛圍)
而《銀翼殺手2049》及1982年版《銀翼殺手》的靈感來源,皆為美國科幻小說家菲利普·蒂克的作品《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菲利普·蒂克的小說風格是獨樹一幟的,他在短短54年的生命中多次獲得科幻小說最高獎雨果獎、星雲獎。他不斷在作品中懷疑真實與虛擬的邊界,而這正是《銀翼殺手2049》所懷疑的。
(科幻小說家菲利普·蒂克,沒有他的幻想與追問,不會有「銀翼殺手」)
《銀翼殺手2049》的配樂由漢斯·季默與班傑明·沃菲斯齊操刀,二人之前曾聯手為《敦刻爾克》配樂。英國《衛報》評論說:「二人提供了一種聽覺式的霓虹燈——荒蕪、刺耳,像機械的噪音。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清醒的夢。」
聊到這裡,不得不提及與《銀翼殺手2049》同樣擁有攝魂魅力的,它的「前輩」們。
首先,是與《銀翼殺手2049》相隔35年的,它的前身——1982年版《銀翼殺手》。
另一部要提及的,是在1995年名聲大噪的日本動畫《攻殼機動隊》。
1982年的《銀翼殺手》與1995年的《攻殼機動隊》,都被認為是「賽博朋克」電影的經典之作。人們之後想到《銀翼殺手2049》,一定也會聯想到賽博朋克。
你或許開始疑惑——「賽博朋克」是什麼?
賽博朋克,是一種科幻作品類型。美國作家威廉·吉布森於1984年成功推出長篇科幻小說《神經漫遊者》,描述了一個人類被科技主宰的未來世界。該小說被視為「賽博朋克科幻的鼻祖」。
在賽博朋克電影的世界裡,城市永遠被酸雨腐蝕著,呈現出陰鬱的色調。
(《銀翼殺手2049》,K在雨中獨行)
(1995版《攻殼機動隊》,女主角素子眼中的城市雨景)
電影中隨處可見或市井、或鬼魅的東亞元素;巨大的人像廣告在陰冷城市上空顯得哀豔詭譎;鋒利的高樓與破爛的小巷共存……它們一齊增強了賽博朋克電影畫面裡沒有規則、沒有框架的雜糅美感。
(1982版《銀翼殺手》的城市上空)
(1995版《攻殼機動隊》中的城市街道)
這種雜糅的美感與賽博朋克興起的背景有關。上世紀八十年代,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這導致人們對於文化趨同的不安。而後現代主義荒誕、無界限的美學風格也在那時增強影響。東亞文化的神秘禪意,更是一直吸引著歐美創作者為其作品加入東亞元素。賽博朋克電影尤其需要這種禪意的渲染。
當然,如果僅僅具有視覺上的鮮明特徵,賽博朋克電影不會令人如此著迷。它最吸引人的,是其精神內涵。在個體被完全物化的未來世界,賽博朋克作品的主人公,在追問這樣的命題——我究竟是誰?我又該去到哪裡?
(因為一具骸骨和一組數字,《銀翼殺手2049》中的K開始了追問)
面對如此宏大的電影命題,賽博朋克電影選擇顛覆傳統的科幻電影敘事。如《銀翼殺手2049》,這部電影並沒有確切、唯一的高潮段落,它的高潮分散在全片的各個角落。而這部電影也運用大量的遠景,凸顯出K在荒蕪世界裡的孤獨行走。《銀翼殺手2049》是一部不吝嗇用時間,去緩緩引燃氛圍的影片。
我們前面提到,所有賽博朋克電影裡的人類,都已完全被科技主宰。其社會精神文明湮沒,物慾橫流;犯罪盛行,貧富差距巨大。而我們的故事主角,往往是麻木的人類裡,那個對軀殼之下的靈魂,唯一念念不忘的人。在1995版《攻殼機動隊》裡,這個唯一執著的人是女主角素子。
素子生活在虛構的未來城市日本新濱,是特別情報機構「公安九課」的出色特工。極為先進的「義體」(經過電子、生物加工後的身體組件),使她遊刃有餘地穿行在虛擬信息空間與真實世界。
但是,在目睹過嗔痴地活在被篡改的記憶中的嫌犯後,她開始無法自控地困惑——「在記憶都能被篡改的當下,人與人偶的差別,是什麼?」
——而這,是屬於賽博朋克作品裡每一個主角的困惑。
1995版《攻殼機動隊》通過大量幽謐的慢鏡頭,展現素子無時不刻的、孤獨的思考。
而在影片最後,素子放棄了自己的軀體,將靈魂同雖為人造,卻擁有了自我意識的「傀儡王」融為一體,以進入到無限的信息網絡空間。
賽博朋克電影主角的這般困惑、反抗,也同該科幻類型興起的背景有關。
上世紀80年代,科技的發展並未如預期般給人類社會帶來烏託邦式的幸福。工業社會、集權主義的負面影響凸顯。文學領域開始反思,進而出現了反烏託邦三部曲——扎米亞京的《我們》、喬治·歐威爾的《1984》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
在反烏託邦文學中,社會成員的個體感受被統治階級剝奪,他們如工具般配合著,營造出完美社會的假象。
也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賽博朋克電影對科技發展之後,人類的生存狀態提出隱憂——人會不會淪為工具?
(在《銀翼殺手2049》中,複製人與人,都是被物化的)
《銀翼殺手2049》中,複製人K雖然是厲害的銀翼殺手,但他是鄰居眼中的「假人」,連妓女都對他流露出嫌棄。每次執行完任務,他都要接受嚴苛的測試,以勘查他的「複製人特性」是否正常。「正常」的標準是什麼?——保持無情。這是《銀翼殺手2049》的諷刺:K不被當做人,他只是工具。
(《銀翼殺手2049》中的K總是踽踽獨行)
科幻小說家布魯斯·斯特靈曾以「待人如鼠」來形容賽博朋克作品裡的社會——所有對老鼠施用的,同樣可以施用在人身上。基於對人在未來淪為工具的不安,撥開賽博朋克電影表象上的冷酷,你似乎能得到這樣一種暗示:擁有真實的感受、波動的靈魂,比空抱軀殼,更有意義。
所以在《銀翼殺手2049》中,K的女友喬伊,在感受到雨水時,會那麼心潮澎湃。而她這樣一個由0和1編碼形成的「產品」,在「死」前對K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是如此令人震撼。
(《銀翼殺手2049》中K的女友喬伊)
而對於老銀翼殺手戴克,即便他的複製人伴侶瑞秋逝去多年,即便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個被複製出的瑞秋,他也只記得她一個人的瞳孔顏色。
(哈裡森·福特在1982年版《銀翼殺手》中飾演銀翼殺手戴克,35年後,他回到《銀翼殺手2049》)
但是,賽博朋克電影的主人公,又常常選擇「歸於虛無」。在1995版《攻殼機動隊》中,素子選擇讓靈魂進入虛無的網絡世界;《銀翼殺手2049》的結尾,K在雪中躺倒,閉上雙眼。而這樣的結尾,同樣出現在1982版《銀翼殺手》裡。逃亡的複製人團伙頭目"作惡多端」後,面對死亡時,呈現出令人驚訝的平和。
35年過去了,在1982年版《銀翼殺手》結尾,複製人將死之時的、詩篇般的臺詞,依然令人回味。
他是不是在在暗示——執著於真假,執著於來去,執著於靈魂和軀殼,都是無意義的?因為一切,都將歸於「無」,因為一切,都是浩渺宇宙長河中的眨眼一瞬?
——「Time to die.」
本文圖片來自《銀翼殺手2049》官方宣傳片及網絡
參考資料:
2)林濰克,《賽博朋克電影三大母題研究》
3)楊會英,《論賽博朋克小說對人文精神的建構》
4)遊宇熙,《從賽博朋克看後現代主義美學中的文化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