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 難 的 歷 程
——追憶父親殷海卿二、三事
殷 昭 耀
父親殷海卿,於二OO五年十月八日在淄博六中家中溘然長逝,走過了八十二年漫漫人生之路,如今已經整整過去十二個年頭。父親生前在淄博六中擔任校長,嘔心瀝血、兢兢業業工作了十幾年。至今他的音容笑貌還時常縈繞在我的耳畔、浮現在我的心頭。適逢學校120周年校慶之際,特撰此文,追憶他生前的幾件軼事,掬一瓣馨香,慬獻亡靈,以示緬懷之情。
一
父親原名延元,字海卿,一九二三年十月生於微山湖畔的棗莊市薛城區沙溝鎮黎墟村一個貧苦農民家庭。那時的中國內亂外侮,百業凋敝,老百姓苦不堪言,特別是廣大農民更是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幼年的父親對這個世道忿忿不平,立志長大後拯救那些受苦受難的窮苦人。
八歲時,他跟其大伯父(殷茂仙)讀私塾,他天生聰穎,過目成誦,十多個讀書的孩子中,他的學業總是名列前茅,常常得到長輩的嘖嘖稱讚。在私塾學習遠遠不能滿足他的求知慾望。十一歲那年,他與本村的孩子張守禮(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曾任微山縣縣長)結伴去北臨城(現在稱薛城)小學就讀。那時的北臨城小學是一所教會學堂(天主教),由德國傳教士創辦,教授的大都是新課程,俗稱「洋學」,既有國語(語文),亦有算術、常識等類的課程。這一來,他大開眼界,理想的翅膀第一次振飛了。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各門功課均排在級部一、二名。小學五年級時,他的一篇作文曾獲獎,當時的校長王××親自為他頒獎,並在全校師生大會上點名表揚。就這樣,他勤奮苦讀,念完了高小。
二
高小畢業後,家裡無力供讀,他只得回鄉務農。但他繼續求學的念頭還時時縈繞心頭。迫於世道混亂,家境貧寒,亦無望再讀書了。幾十年後,他回家省親,與親戚們交談中曾流露:咱村當時只有張、褚兩家地主的孩子能讀得起中學,像我這樣,家裡只有畝多薄地喝稀粥,哪裡還有錢上學?言語之中的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一九三八年春天,裝備優良、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佔據了魯南。我的故鄉沙溝鎮一帶也置於鬼子的鐵蹄蹂躪之下,鬼子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人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有侵略,就有反抗。此時的抗日烽火已漫漫燃遍了魯南大地,一些抗日組織相繼成立,例如:鐵道遊擊隊,黃河大隊,運河支隊,湖邊大隊等。我的故鄉沙溝鎮一帶,當時有該鎮的董堯卿,周營灣槐樹村的邵劍秋,李店村的邵子真等先後打出了抗日的旗幟。特別是鐵道遊擊隊進駐微山湖地區,對父親的影響乃是巨大的。一九四三年冬季的一天晚上,臨八區(即臨城縣第八區,現為薛城區沙溝鎮一帶,下同)副區長殷子恆,秘密進入黎墟村,住在父親的大伯父家中。那時,他受組織派遣,到各村組織青年人,秘密發展地方武裝。父親首次諦聽了殷區長的教誨:抗日衛華,匹夫有責,錦繡山河,豈容群魔亂舞、肆意橫行。小鬼子殺我同胞,掠我財產,你們這些五尺男兒難道坐其等死嗎?
經過幾次的開導,父親的眼睛明亮了。「幹!找隊伍,拿起槍桿子跟小鬼子鬥!」三天後,他與本村其他兩位青年,在殷區長的帶領下進山受訓(魯南山區即當時魯南區黨委、軍區的所在地)。一個月後,他被秘密派回家鄉,與臨八區交通員王貫一同志在沙溝鎮北的茶棚村等地展開秘密抗日活動。不久後,父親正式加入臨八區武裝工作隊,一年後升任指導員。當時,父親與臨八區副區長楊家奮同志長期並肩戰鬥。一九四六年秋,楊區長與我父親等人受組織派遣,夜裡分別插入微山湖畔一帶村子。楊區長不幸被駐塘湖的國民黨軍隊發現,後不幸犧牲於微山湖畔的劉張阿村。父親聞訊後,隨即帶領隊員撤到山裡,當時臨城、沙溝一帶駐進了國民黨陳大莊的部隊。
一九四五年初,父親加入了共產黨,成為臨八區的一名骨幹,先後參加黃埠莊阻擊戰等大小戰鬥十餘次。是年二月的一天晚上,他帶領武工隊配合鐵道遊擊隊在沙溝鎮北李樓村東北隅的紅石嶺,打了日本夜襲隊一次埋伏,擊斃了小隊長渡邊一郎,打傷多名日本兵。武工隊受到魯南軍區的特別嘉獎。父親晚年,記得有一次,我特意問父親:「你們武工隊和鐵道遊擊隊有聯繫嗎?」他說:「經常有聯繫,有些對敵鬥爭的行動,是相互配合的。他們的人員,我都認識。」值得一提的是:一九四五年十月,父親與鐵道遊擊隊大隊長劉金山等人,在沙溝火車站北,郭家窪村南,津浦鐵路西,共同參加了駐棗莊、臨城、沙溝等地鬼子的受降儀式。
時光荏苒。一九八六年春天,父親回鄉省親,晚上住在薛城區政府招待所,巧遇也回鄉探親的原鐵道遊擊隊大隊長劉金山同志(曾任蘇州軍分區司令員),戰友相逢,百感交集。兩位鬢髮斑白的老人促膝長談了大半夜,追憶崢嶸歲月,不盡的話語,無限的感慨。劉金山握著父親的手說:「當年咱們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打敵人的,能活過來多不容易呀!當年打鬼子時,一夜得換五、六個地方,有時叫鬼子、漢奸追得喘不過氣,甚至吐血,鐵道遊擊隊裡犧牲了多少好同志……!」兩位老人,回憶往事,不禁老淚縱橫。
三
抗戰勝利後,父親被組織派駐微山島,任微山島鄉工作隊隊長。主要任務是:鎮反除奸,建立鄉、村兩級政權,發展民兵組織;減租減息,搞土改。
說起微山島,她位於碧波蕩漾的浩瀚的微山湖之中,面積約有四十平方公裡,設有1鄉轄18個自然村(現已合併為14個村)。島上氣候溼潤,物產豐富,盛產魚蝦,環境優美,風景秀麗,當屬魯南大地上的一顆耀眼的明珠。
微山島,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遠在兩千多年前,楚漢爭霸天下,相傳張良曾屯兵於此,漢朝建立,封張良為留侯,輔佐漢高祖逐鹿中原,立定天下。從近代看,追朔到一九四二年四月,魯南各支抗日武裝共二百餘人,籍以該島為根據地,曾與裝備精良、兇殘的日偽軍近七千人展開過殊死的血戰(圍剿與反圍剿)。由此,微山島名聞遐邇。
當時,父親帶領的工作組,首先駐進了湖畔的郗山村。這是一個大村子,村裡十之八九屬殷姓,據傳系商代紂王庶兄殷微子(名啟)的後裔。村中有一戶大地主(漁霸),名叫殷茂祥,行五,人送綽號「五閻王」。因其勢力大,曾一度橫行鄉裡,殘害百姓,無惡不作,窮苦人對他咬牙切齒,恨之入骨。「減租減息,是讓窮人跟地主老財算清帳,誰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父親認真地對其他工作隊員說。這一下炸開了。有工作隊撐腰,訴苦反霸,讓多災多難、凌受欺侮的窮人們把多年的苦水一呼啦倒出來。減了地租,算清了利息,分了「五閻王」的浮財,還組織廣大村民召開了鬥爭這個惡貫滿盈、十惡不赦的惡霸地主的大會,窮人們揚眉吐氣,拍手稱快。事後不久,一天晚上,「五閻王」殷茂祥拎著幾條微山湖大鯉魚,還有幾條香菸,偷偷地找到工作隊駐地,低三下四地說:「海卿,咱們是三房殷氏的後人,自己爺們,一筆寫不出兩個『殷』字,高高手讓我過去吧。」「說什麼,你作孽甚多,饒了你,老百姓能答應嗎?你找錯人了,我姓『嚴』,不姓『殷』!」父親義正辭嚴地叱責他。「五閻王」只好拎著東西灰溜溜地走了。
一九四六年春,由父親親自組建了島上近百人的民兵武裝隊伍,平時開展訓練,站崗放哨,保護老百姓春耕春種,捕魚撈蝦等生產自救。誰知,好景不長,形勢反覆。不久蔣介石撕毀了停戰協議,發動全面內戰,一部分國民黨武裝進入魯南,搶奪勝利果實。此時,島上過去的一些反動組織、頑固不化的地主、漁霸等也蠢蠢欲動,開始反攻、報復。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是年夏季的一天晚上,工作隊剛開完會,其他幾名隊員已出湖,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住在姚村隊部。他剛躺下,忽然一位姓馬的通訊員慌慌張張地跑來,急促地說:「殷隊長,楊村的民兵撤崗了,我看動向不對,你得抓緊時間出湖!」父親毫不猶豫操起匣子槍和通訊員迅速趕到村北的一片墳地裡隱蔽起來。這時,只聽到楊村、大官莊方向人聲嘈雜,狗吠不停。黑夜裡看到影影綽綽一伙人向姚村(工作隊駐地)竄來。只聽到走在前面的一個人悄聲說:「快走,別叫殷海卿這小子跑了!」等這夥人一進村,父親思忖此地不能久留,今晚必須出湖,否則後果……。不多時,姚村傳來了槍聲,墓前村同時也傳來了槍響。父親當機立斷,拔出匣子槍向西南方向打了兩槍,隨後讓通訊員小馬向萬莊方向跑去,嘴裡大聲喊道:「殷海卿向西邊跑了,追呀!」父親借著朦朧的月色,從島的中間凹地向北邊疾馳,到了山北的謝樓村已是半夜時分,這時山西頭(溝南、溝北)槍聲驟起。(事後,據島上知情者回憶說,湖西的反動組織夜間在山西頭登陸了。)父親對該村很熟悉,他急忙敲開一家的門,開門的馬(名叫馬明標)大爺認出了他,二話沒說,操起竹篙直奔村北的湖邊,老人摸黑冒險,匆匆忙忙撐著一隻小舟留船(據說船底還有一破洞,得用布堵著)連夜把父親送到湖對面的皇甫村南,方才脫險。
另外還有一次,也很驚心動魄。當時父親駐在黃埠村,臨近傍晚,村裡一位頗諳世故的幹部異常熱情地招呼他到村頭吃瓜,他感到不祥,巧妙支走他後,用汗衫裹上匣子槍,跳窗而走。事後得知,此人通敵,在村頭瓜棚,已設埋伏,父親機警地又躲過一劫。
四
一九四六年秋,國民黨軍閥吳化文部及李仙洲部,大舉進攻魯南。時局變了,當地的漢奸、還鄉團也開始異常猖獗。他們在微山湖一帶父親較常活動的村莊裡,到處貼出告示:用二千大洋收購殷海卿的頭。要抓他,要殺他;並且還在我家附近,晝夜設了監視哨,家人的行動也受到限制。甚至有時敵人的機關槍對著家大門口架設著。父親是有家不敢回,夜晚只好在莊稼地裡,蘆葦蕩裡……度過,一夜得換好幾個地方。有一次,在漆黑的夜晚,這些敵人在村裡忽然發現了我父親,父親急速逃命,連續翻越幾道院牆,曾掉到糞坑裡,渾身沾滿了糞便,終於逃出了魔掌。類似的情況,舉不勝舉。
鑑於環境惡劣,時局緊張,根據上級黨組織的安排,父親隨臨八區武工隊及革命家屬隊(含我全家人)北撤至黃河以北。他們離鄉背井,扶老攜幼,跋山涉水,輾轉千餘裡,歷時二個多月,於是年初冬進入冀、魯交界的滄(州)南解放區。父親繼續搞土改。
北撤歷時三載而返。到家後,看到家裡一片狼藉:家裡大門被漢奸、還鄉糰子彈打得呈蜂窩狀,一盤大石磨也被炸碎,屋裡的東西被洗劫一空,付出的太多太多。
全國解放後,父親被調到德州專署工作,任德州專署宣傳科副科長,爾後又先後調任德州花紗布公司經理(公、私合營)、山東省商業幹部學校組織科科長等。
一九五八年初,調來淄博教育部門工作。他曾先後任淄博七中、六中、師範學校校長,市教育局副局長等職。文革中,父親曾受過錯誤的批、鬥,文革後平反、恢復工作。他不計前嫌,淡泊名利,不計較權位高低,熱心提攜後人,為教育工作步入正軌,傾注了大量心血。
他於一九八四年離休;同年,經省委組織部批准,享受廳局級待遇。他在教育系統工作了二十幾年,敢於擔當,執著事業,傾盡全力,幹事創業,贏得了廣泛讚譽。
父親立場堅定,愛憎分明,嚴以律己,一身正氣。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微山湖有一個殷姓本家,因歷史問題,解放後被當地政府定為「歷史反革命」,本人不服,曾來淄博找我父親做證明,甄別此事,並隨身攜帶了一大包蝦皮、鹹魚幹十多斤等土特產。他見到我父親後,說明了來意,父親聽罷氣憤地說:「我在微山島工作時,你曾為黨工作過,但還鄉團一來,你轉臉了,跟著他們幹了,你不是反革命是什麼?再說,我北撤以後,對你的所作所為不甚了解,怎麼能做這個證明呢?」那個人吃過飯,把東西一扔走了。隨後,父親給微山島鄉政府寫了一封信,連同蝦皮、魚乾等物一同寄回微山島鄉政府。事後,母親開玩笑地對父親說:「家鄉的故舊,多年不見,來看你,帶點土特產,理所當然的,還再郵過去幹啥哩?」父親嚴肅地說:「這不乾不淨的東西,咱吃了噁心!」
父親對子女的教育很「嚴」。他教育我們如何處事,如何做人,注重品德修養與磨鍊,珍惜寶貴的學習機會,增長各方面的才幹,為將來工作打好基礎,盼我們成長為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人。在家中,我是獨子,對我的缺點、錯誤,他從不故息、遷就,批評較多,我不理解,心情不快,常常望而生畏,甚至產生怨言。現在看來,這反倒促使了我工作、生活中,要不斷克服缺點、錯誤,健康地成長起來。人說世界上父愛是:一種偉大的愛;一種無私的愛;一種神聖的愛;一種永恆的愛;從父親您的身上我體會深刻,終生不忘。
「永懷桑梓邑,衰老若為還」。離休後,父親數次回到微山湖畔,探訪故舊,憑弔先烈,當年英武的出走,鑄就了今朝坦蕩的回歸。每次回故裡,他都小住些時日,薛城區人民政府曾安排專人陪他登微山島回訪,望著碧波蕩漾的湖水,他依依不捨,直到暮色降臨。後來,他已逾古稀之年,不能再遠行返鄉。在周村寓所,見到家鄉來人,他總是動情地說,自己是喝微山湖水長大的,當年沒有湖內外百姓的掩護,也許早就犧牲了……。他的戰鬥故事一直在湖裡湖外口口相傳。家鄉為有這位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無畏志士而驕傲,族裡為有這名高風亮節、光明磊落的幹部而自豪。父親去世後,主管部門發布的生平簡介中,評價他:……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黨的教育事業做出了傑出貢獻……。的確,斯人如斯言,實至名歸。
優美的微山湖,記取了先輩們的光輝業績;壯麗的白雲山,銘記住老一代的不朽英名。不盡的往事,不盡的思念,讓我們這些後代人,發揚他們的優良傳統,繼承他們的遺志,奮力拼搏,去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吧!
整理此稿時,表弟褚福生(棗莊市政協史志撰稿人)、褚福平(高級教師)提供了不少詳實的史料,在此表示感謝!
2017年6月
作者簡介:
殷昭耀,殷海卿校長之子。淄博六中高七級二班學生,西安空軍工程學院畢業,團職軍轉幹部,退休高級經濟師。
附:殷海卿同志簡介
殷海卿同志,1923年10月生於山東省棗莊市薛城,1944年1月參加革命工作,1945年9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44年1月至1958年3月曆任魯南軍區青年幹部學校學員、臨城縣八區群工隊員、分區委員、臨城武工隊指導員、華東土改工作隊一團隊員、滄南地委辦公室幹事、德州地委宣傳部副科長、德州花紗布分公司經理、山東省商業幹部學校組織科長;1958年4月任淄博七中校長,1959年5月任淄博六中校長,1965年9月任淄博市教育局副局長,1971年5月任淄博師範核心領導小組副組長、革委會副主任,1978年10月任淄博六中黨支部書記、校長,1981年12月任淄博六中顧問等職,1984年6月離職修養。1984年10月省委組織部批覆同意享受廳級(地專)待遇。
二OO五年十月八日因病去世,享年八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