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藝是人在世界上存在最重要的東西。因為技藝是確切的,是你跟現實事物的接軌。假使你會一樣特殊的技能,這就是最好的起點,而且你會越走越深,深到一定的程度,什麼都是通的。
侯孝賢:我遲早會讓他們懂得
演講實錄
我小時候在鳳山長大,有三家戲院,放影片的時候我就會去看,沒錢看怎麼辦呢?我就跟一個夥伴做假票,拿票進去以後撿撕下來的票根,回去粘上,下次接著用。通常虛線的圖章不合,但是撕票的人是不會每天看的,因為要撕的票太多了。再後來我年齡更大一點,就是初中高中爬牆、剪鐵絲網,反正他怎麼封我們就怎麼進去。
看電影一直看下來,只是純粹好看,想看。我另外一個愛好就是看小說,我感覺文字跟影像是一樣的。你以為影像很直接?其實不是,好的影像是會透露其他隱藏的信息。其實跟文字是一樣的,文字是表面的,但是它隱藏了深度,從表面的形式呈現出來,這兩個是異曲同工的。
高中時候我的經歷也很特別。高中沒畢業,也不可能畢業的,留校察看我也不搭理。考聯考又考不上,只能去服兵役,服兵役回來兩年我跑到臺北打工。那時候有給通用電子公司做零件的,很多學生都在那裡打工。我升到初級技術員時一個月1100塊,就開始準備考國立藝專。我填的第一志願是國立藝專影劇科,一邊工作一邊看書。在臺灣的聯考裡面國立藝專影劇科是分數最低的,別人最後才會選的,我選第一志願,也因為服完兵役可以降低錄取分20%,所以我就考上了。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跑去藝專的圖書館,借了一本名字叫《電影導演》的書。英文的序言,只有一頁多一點,我卻查字典查半天。它最後一句話說:「當你把這本書都弄透徹了,你還是不能當導演。」我就合起來就還了。後來就在學校裡混,一年級就被留校查看,因為打架什麼的一堆事。但最後我也正常畢業了,因為我服過兵役,肯定會畢業的。
我年輕時候很叛逆不羈,但其實也沒有到「黑幫」這類用詞這麼嚴重,基本上就是喜歡玩。
我家住的是縣政府宿舍,我們巷子一出去就是一個城隍廟,是那種最古老的城隍廟。城隍廟不管是裡面的建築、樹木,還是住在那附近的人,都歷經好幾代了。就像個社區一樣,彼此之間常常玩在一起。如果有外人進來發生衝突,我們自然會團結在一起。或者是你在鳳山別的地方被欺負了,我們就會一起去找回來。
城隍廟旁邊有個打鐵店,我們打了很多鐵器,其實很危險的,打鐵器是因為跟別的地方有衝突了要防備。我那時候應該初中吧,約架約在鳳山一個公園。那時候天很黑根本沒什麼電,他們那群人是從那邊來,我們這群人在這邊一直找,找不到,後來就派我跟另外一個小學同學過橋去探。結果他們就躲在橋下,黑暗中突然就擁上來了,只看到黑夜裡面刀劍相碰的火光。
有沒有人受傷?小傷。會不會死亡?不會。這種明著打一點都不會有事,不可能出事的。你聽起來好像很恐怖,其實沒有。真正會出事的是結怨結久了,對方要刺殺就會偷偷來,這種事在鳳山發生過好幾次。所以你說《南國,再見南國》我會不會拍?當然會了,必然會。但那種拍法跟一般的不一樣,一般的就是好像幫派裡面都很跩,穿得很炫。而我們就是每天沒事聚集在一起,不然就是一起賭,賭的錢也不大。
從我離開鳳山以後就開始變化了,毒品開始進來,我們叫四號、嗎啡,還有四號之前類似咳嗽糖漿的這種。我不涉足這些,包括毒品或者什麼的。我有一個尺度,最嚴重的只不過把士官俱樂部的大門給砸爛了,最多就是這樣子而已,或者是帶著刀在街上尋對方的人,找了幾天也沒找到。所以我基本上沒有進入到沒辦法脫身的狀態。
後來我就離開這些東西了,原因就是我非常喜歡小說,看了很多小說後就有一種嚮往,這種嚮往是說不上來的。
回想以前的種種,假使我沒有那些經歷,可能會像你們一樣,在念大學、念高中的時候就想我要做什麼、怎麼過活,又或者是家長壓力,或者種種,那我可能也會變成老師。我姐姐跟我哥哥都是師範畢業的,兩個都是老師。那做老師能不能變?絕對可以變,就看你們怎麼變!假使你們從小學就看小說,喜歡看電影,你就有機會變。
進職場後我當了幾年場記,後來是編劇兼副導。寫的第一個劇本是《桃花女》,第二個是《定婚店》,其實就是「月下老人」的故事,唐傳奇裡面收錄的一篇。《定婚店》的時候我同時兼副導演,因為導演是攝影師,我還要負責現場的調度。所以你看我的機會多好,從此很快就做編劇、副導,一直做到導演。
我們那時候在電影上剛剛冒頭,每天一堆人聚在楊德昌家,寫了一堆要拍的,每天討論來討論去。楊德昌能力非常強,而且他是用英文思考,不像我們用中文思考。英文思考有什麼好處?邏輯性比較強。我們中文是一顆一顆的,是具象的;而英文是抽象的,每個字的拼寫相關字都會用到,是有邏輯的。他邏輯方面比我們強很多,我們是直觀、直接、具像,所以反映到電影上,我拍片的方式跟他就不一樣。
那時候陳國富也會在一起。我第一次是在電視上看到他,很厲害的。高級工商學校畢業,連大學都沒有上,英文還是自修。我就說他的腦袋特別好,處理什麼事情特別快。
焦雄屏是從美國奧斯丁念書回來的,她性格比較直,寫了一堆評論被人家罵。你寫電影不好,那人家片商怎麼上片?所以她沒事就找我幫她出面,或者打電話來說某某又怎樣,某某要怎樣,我就直接打電話過去罵人家。她膽子非常小的,我不騙人。但是她的企圖心又很大,非常可惜,她對電影還是不了解,畢竟是念電影理論的。這個電影圈最流行一句話「你是導演(還是)我是導演?」嘴巴上不說,大家心裡都有數。後來她得罪太多人了,沒有人和她合作,她的學生也不想跟她合作。我現在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我也搞不清楚,因為最後我也跟她鬧翻了。我當金馬獎主席的時候,她直接兇我底下的執行長。我當臺北電影節主席三年,金馬獎主席五年,把整個組織架構都做好了——執行長最重要,主席是虛位。所以無論怎麼換主席,執行長還是一樣做,是最重要的。她這樣削一個電影節執行長……電影節不是任何人的私人領域。
我以前最喜歡的一個年輕人其實是非演員。那時候她還是高三,我在臺灣萬國戲劇院門口看到她,當時就傻了,猶豫半天不敢上前。結果她就走了,我就捨不得,一直在後面跟。她上天橋,我就跟著過天橋。她下,我就跟著下。沒辦法最後還是捨不得,我就掏出我的身份證,跑到她面前說我是某某——因為我那時候小有名氣——我是拍電影的怎樣怎樣,希望能跟她要一個電話。她留給我了,她就是辛樹芬。
我前面拍她的是《戀戀風塵》,其實《戀戀風塵》你們看過就知道了,簡直是……然後她就嫁到美國了。老公是她小學同學,這個同學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全家移民到巴西,他們一直保持通信。拍完《戀戀風塵》辛淑芬就跑到美國嫁給他了。我是後來拍《悲情城市》硬邀她回來,但她拍完那部就再也沒回來。
我說我的電影「背對觀眾」,是指在想事情時一天到晚盯著觀眾幹嗎?每天都想這群人希望我的劇本應該是這樣,那樣寫可能不行,這種東西上次票房不是很好,這次應該搞成這個樣。那你是幹嗎,迎合嗎?迎合怎麼會有自己獨特的東西?我說背對觀眾,你的創作才開始。你不能一直想著觀眾,背對他們才能認真面對自己。你關注的不是木頭,不是大廳,是人。因為你要拍的是人,你對人徹底理解了,你就能拍得到,拍得到了他們才會理解。你不能老想著我這次十個億,下次二十個億,就去把這個元素抓來,那個元素抓來,想著哪個明星可以用。你也許可以成功一次兩次,但絕對不會長久,慢慢你自己就沒了,因為你不是在創作,你是在幫觀眾找一些迎合點。
所謂主流電影消費者,他們願意來我歡迎,他們假使還沒辦法懂得欣賞,沒關係,我遲早會讓他們懂得,反正我會一直拍。
現在年輕人的時代跟我們不一樣,我們那時候只要肯做就有得活,只要認真做就會做起來。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技藝是人在世界上存在最重要的東西。意思是這樣,好像是卡爾唯諾說的。為什麼?因為技藝是確切的,是你跟現實事物的接軌。比如你要進入這個行業,假使你會畫畫,你會一樣特殊的技能,這就是最好的起點,而且你會越走越深,深到一定的程度,什麼都是通的。講俗一點就是,你要發現你的特長。為什麼技藝最重要呢?你要是從小就是一個木匠的話,你做一輩子,越做越厲害,而且這個技藝會通到別的技藝,你的眼光也會非常厲害,這是一定的。就像我雖然做電影,但我看人看事,看各種造型藝術都能有我的判斷,我會有非常強烈的感覺。
現在很多學電影的一開始就要當導演,我感覺不是,你自己有沒有準備好你自己心裡最清楚。我們不能被架著上,好像大家認為你很棒你就可以,其實不一定。底子打紮實,技術層面就會升很快,文學底子跟生活世俗方面經驗很充沛,你就可以做得很好。
所以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沒關係,你自己可以操練,只要你喜歡。哪怕找半天只找到一個馬馬虎虎的工作,去之後記住認真做,它會回報給你的。或者哪怕你一直心裏面不喜歡,你也把它做到底,最少懂得怎麼跟人家溝通,怎麼跟人家橫向、縱向連接,公司的營運操作是怎麼樣。我感覺你只要對你第一個進入的行業認真,它就一定會回報給你,一條路你越走就會越清楚。
本文為6月20日侯孝賢導演在北京師範大學演講實錄,經過編輯,經主辦方授權,獨家發布。
題圖:《童年往事》劇照。
文章未經授權禁止轉載。如希望轉載,請聯繫微信號:hzxywnq。未經授權轉載的,我們將根據微信公眾平臺有關規定進行侵權投訴。當然,歡迎您分享到朋友圈。
▲長按二維碼,識別關注
致力於故事的發現和實現
正午故事(ID:noon-story)更多精彩,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