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從產區回元寶山的路上被一顆松子打到頭上。撿起松子時的第一反應是:我不是判斷松子是從高處掉落到地上為真而撿起這顆松子,而是判斷「判斷松子是從高處掉落到地上為真有用」而默認松子從高處掉落到地上為真,所以撿起這顆松子。同理,我不是因為判斷這顆松子能吃為真而吃這顆松子,而是因為判斷該判斷為真有用而默認為真,所以吃掉這顆松子。
這樣的思維方式表面上看與正常人的思維格格不入,以至於別人吐槽道:「我的第一反應是右邊已經被砸出事了」。然而我覺得這其實才是一般人的思維方式,只是人們沒有察覺到罷了。問題的關鍵是不僅僅是我,任何人也無法肯定地(或者否定地)回答打到我頭上的松子是否是真的。經驗世界只是一個我們感官所感知到的表象,其背後所謂真相(如果存在的話)也不會主動(注意這是一個擬人的說法)告訴我們其自身之所是。只是我們認為其是,所以它們是。
更何況不僅經驗世界何如我們無法真切確定,覺察所謂經驗世界的感官是否存在我們其實也無法確定,就連笛卡爾理論的根基「我在懷疑」其實也無法確定。從邏輯上笛卡爾的說法是正確的,但問題是:邏輯存在嗎?在嗎?呵呵幹嘛。沒有誰——女神/上帝/絕對精神/普遍意志/世界真相/經驗本身/公爵家的阿貓阿狗」告訴「我(注意這是擬人說法,危險),我只是相信我是在懷疑從而確立了我在懷疑。如果真要為懷疑主義視角的認識論確立根基的話,理應是我信我懷疑。(這才是唯一的先驗,而且不具有可普遍性)
從這個基點開始,邏輯才正式成立,因為此時由於我相信我在懷疑,我已經以一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只是選擇相信愛信不信的預設開始推演我的體系,才有我們所謂的邏輯正式出場。當然,按這理論也可以說這世界很可能已經告訴了我們(擬人思維方式,危險),只是我們不知道,但這不妨礙」我信我懷疑「 觀念的自洽。
任何觀念到最後都會以頑固不變的信念作為終結,否則無以在這個世界上落腳。就好像被視為與懷疑主義可以等價交換的科學,其實與基督教一樣預設著存在統一的世界本質,如果不承認這預設,科學也沒必要去探求事物之間的因果聯繫。事實上,我們在交流表達自己的觀念的時候,都鋪墊了大量的預設,這些預設一個接一個預設著預設。如果沒有這些」經過實證證偽or證實的預設」/「無法經過實證證實or證偽的預設「,我們根本不可能表達我們的觀念。
這也是休謨所指出過的,我們無法確定一個事物真實存在,也無法確定兩個事物之間的關係,是否就是我們所觀察到的那個樣子,而不是偶然的恰巧被連結在一起。難道太陽就真的是從東邊升起我們看到的就是對的嗎?如今我們不會認為」我妹妹在屋子裡打傘「與」南海發生地震「具有直接的關聯,並認為」萬有引力「與」松子落下「之間存在關聯。但事實上我們其實無法確定」松子落下「與」萬有引力「之間存在關聯,也無法確定」我妹妹在屋子裡打傘「與」南海發生地震「不具有直接關聯。我們是先選擇了」相信「這個世界是具有統一的可確定的規律,然後以這個預設為基礎去做出各種各樣的建立在預設之上的(承認存在邏輯的)判斷的。
而為什麼我們會做這樣的判斷呢?是什麼使得我們以」信「作為一切觀念根基的?自然是因為我相信我的相信/判斷有用。但何為有用?如果我們這樣做效率高機會成本低。當然,按照另外的說法是」我樂意「。可能我們實際上什麼都不知道,然而人還是得活下去,因此不得不去判斷事物的真與假對與錯,我們必須去判斷。我們做出的任何一個判斷說來都是在信,而信是因為覺得有用。換句話說,我覺得某判斷有用,因此判斷該判斷為真,有用即真理,至於是不是確實有用其實我不知道,你們置身處境的時候其實也不知道,或許整個人類滅亡的那一天也不知道。但人的無知不妨礙人們去生活,因為我們可能偶然地契合真理,我們的認知可能是錯誤的,但結果卻可能對我們有用。比如哥倫布尋找印度,卻向西航行。
有用的標準是什麼?很遺憾,沒有客觀標準(當然在我這個語境/邏輯裡,正確的答案應該是我沒法確認有沒有客觀標準),有的只有每個人都不同的主觀標準。因為人的感官能力大體上一致,但細微處存在無數差異,只是因為這總體上的一致性使得我們可以有共同語言交流,但是我們不知道可以達到怎樣的程度,只能靠自己根據別人的反應/自己根據別人根據自己反應別人的反應反應/自己根據別人根據自己根據別人根據自己根據別人的反應反應(無限循環下去)去猜測,最後達成一個搖搖欲墜又看似堅挺的共識。至於這共識可不可靠,我不知道。
所以說,當我從產區回元寶山的路上撿起這顆打在我頭上的松子的時候,我不是判斷松子是從高處掉落到地上為真而撿起這顆松子,而是判斷「判斷松子是從高處掉落到地上為真有用」而默認松子從高處掉落到地上為真,所以撿起這顆松子。按照我的理論的邏輯,人類正是按照這樣的思維方式去做出自己的判斷,只是人們沒有意識到,而我現在有意識地察覺到你與我的思維方式怎樣在運作,並大致理論化。當然,日光之下,並無新事,這樣的視角在人類的思想譜系裡可以算是實用主義的一支。
什麼是實用主義?在《三松堂自序》中馮友蘭說:
「實用主義的特點在於它的真理論。它的真理論實際是一種不可知論。它認為,認識來源於經驗,人們所能認識的,只限於經驗。至於經驗的背後還有什麼東西,那是不可知的,也不必問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無論怎麼說,人們總是不能走出經驗範圍之外而有什麼認識。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靠經驗。所謂真理,無非就是對於經驗的一種解釋,對於複雜的經驗解釋得通。如果解釋得通,它就是真理,是對於我們有用。有用就是真理。所謂客觀的真理是沒有的。」
實用主義一如既往地堅持不可知論,所謂的不可知論不是說不相信真理的存在,而是不確定我們是否可以知道真理的存在。實用主義給出的解釋是由於我們難以確知什麼是真理,只能選擇相信真理是A而不是B。而我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為A比B對我們來說更有用(我們選擇這樣做效率高機會成本低),所以有用即真理。只有我們主觀覺得有用的,我們才會覺得是真理。
與不可知論相對應的便是可知論,即堅定不移地確定我們可以知道真理的存在,馬克思主義便是標準的可知論。在可知論視野裡,因為真理我們是可以確定的,是存在一個客觀的實體,所以人類理論上是可以全知全能的。他們不是站在一個懷疑論的立場上確認理論因為對我們有用所以覺得是真理,而是毫不猶豫地確定某理論就是真理因此我們必須遵循他。同時,既然人理論上是可以全知全能的,那麼我便可以依照我所掌握的真理去規劃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因為在他們看來,真理是確切可知的。他們不會去在乎有用沒用,當然他們往往會去說真理是有用的。
但就像我在上文所說的,我們沒有辦法證明也沒有辦法證偽我們所認為的真理是否就是真的。就算可知論者確定我們可以知道真理,他也沒辦法證明或證偽,因此只能說他們覺得可知論有用,所以他們覺得是真理,他們始終無法確鑿地證明他們所認同的真理為真,而以人類現在的技術水平可能直到人類毀滅都無法證明是真的。人類經驗不足以證明所謂的本質存在,一如同實然是難以推出應然的。與理性主義可知論不同,懷疑論、經驗主義不可知論除了他賴以立足的預設外其實不給出任何確鑿的答案,他就是一個工具,用來分析理性主義給出的確鑿答案是否真的確鑿。
如果我們站在實用主義的立場確認人類的理性是有限的,對於知識的掌握能力不會達到我們心目中所臆想的高度。那麼我們就可以認識到每當我們掌握一定的知識時,總會發現圍繞著我們的是更多我們理性所不及的知識。對於促進整個社會運作的所需的知識總量來說,我們所掌握的知識是分散的而且有限的,並且在參與社會運作的過程中我們必須憑藉著大量的未被闡明但一旦被闡明立刻就能心理神會的知識和無法被闡明的默會知識,以及自己不了解但是掌握在他人之手的知識。如果缺乏這些知識,整個社會的運作就會出現問題乃至根本難以為繼。由於人在特定的時空中產生的欲望、主張、理想、要求各不相同,因此無法為每一個人設定出共同的預期系列,只能交由市場在遵循一般性規則的前提下自發運作。
許多人說實用主義/懷疑論動搖到知識的可靠性,使得人類難以生存。恰恰相反,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觀念可能是錯的,才會去不斷反思不斷填補漏洞。而且實用主義固然動搖了認識的根基,但他認為觀念並不如結果重要,只要認識對我們有用那麼便是真理。如果沒用,又何必去認識?亦或者這其實根本不是真理?實用主義讓人們走出觀念的洞穴,來到現實的陽光當中,而我們知道,後者才是這個世界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