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記》
文/斯雄 朗讀/賈際
高中臨畢業那會兒,我們4個要好的同學約好,一起照張合影,留作紀念。
那個年代,照相都得去照相館,而且只有黑白的。照好後,還時興在底片上寫幾個字,照片衝印出來,那行字是白色的。
寫什麼呢?同學脫口而出:「桃花潭水」。
這張照片塵封已久,「桃花潭水」這幾個字,多少年來,卻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
李白乘舟將欲行,
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倫送我情。
李白的《贈汪倫》,化無形為有形,把情誼描摹得如此生動,畫面感強,空靈有餘味,自然而情真。
桃花潭全景
袁枚在《隨園詩話補遺》(卷六)中錄下了這首詩的原委:
唐時汪倫者,涇川豪士也,聞李白將至,修書迎之,詭云:「先生好遊乎?此地有十裡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並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並無萬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數日,贈名馬八匹、官錦十端,而親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絕句一首。
此處的「涇川」,即指現在安徽省宣城市涇縣。到安徽工作後,方知涇縣有個桃花潭鎮,正是李白寫這首詩的地方,我一下子動心了。
微視頻:《新·徽州八記》第二記——《桃花潭記》
桃花潭,位於涇縣以西40公裡處,南臨黃山、西接九華山,與太平湖相連。青弋江(古稱涇水)自南而北,從太平湖以下西岸群山中奔流而出,至涇縣萬村附近,被一座石壁擋住,水勢瀠洄,造就一汪清幽的深潭;潭面水光瀲灩,清冷鏡潔,碧波涵空;「向者茲潭十數裡而近桃林繽紛,夾岸無雜樹,匪直芳飛紅雨,抑亦情悅錦鱗」,向為當地勝景。
潭西岸,怪石聳立,古樹青藤。有萬村,隋朝時建有扶風會館,還有唐朝官方旌表五世同居的「義門」,特別是有萬姓人家開設的酒店,即「萬家酒店」,引發一段傳誦至今的佳話。
清幽深潭 (徐海燕/攝)
潭東岸,白沙平野,田疇阡陌連比,村舍屋簷相接。有翟村,被稱作「水東翟家」,為當地大宗族,興旺發達,人才輩出,出過不少文人墨客,對李白與汪倫的故事,多有傳說。袁枚所述汪倫邀李白赴桃花潭,即取自翟村人至今仍在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
懷才不遇、寄情山水、尋仙訪道、輾轉流離的李白,晚年遇大赦,重獲自由,隨即順江東下,過白帝城,泛舟洞庭,尤鍾情於宣城、金陵、當塗、池州、徽州一帶的山水和民風,依人為生,並絕筆當塗,終老青山。有人統計,在李白存世的近千首詩作中,與安徽有關的佔了近1/3,其中不少成為千古絕唱。
雲漫霧繞 (董華/攝)
據1996年版《涇縣誌》記載:「汪倫,又名風林,本縣人,父親仁素,兄風思,曾為歙縣縣令,子文煥,在涇傳十餘世,部分後裔遷居常州麻鎮。天寶年間(742年-756年)汪倫曾為涇縣縣令,卸任後居涇縣桃花潭畔。生平喜與人交遊,尤與李白、王維友善。愛飲酒賦詩,議論政事。」但汪倫曾任涇縣令,依據是《汪氏宗譜》,尚未發現其他佐證。
袁枚冠之「涇川豪士」,頗為取巧。也有學者考證認為,汪倫只是一「村人」也。不過,即使是「村人」,應該也是當地家資豐厚、志趣高雅的人物。與李白趣味相投、一見如故,是一定的。
桃花潭晨韻 (王彥/攝)
李白另有《過汪氏別業》二首:
其一
遊山誰可遊?子明與浮丘。
疊嶺礙河漢,連峰橫鬥牛。
汪生面北阜,池館清且幽。
我來感意氣,捶炰列珍羞。
掃石待歸月,開池漲寒流。
酒酣益爽氣,為樂不知秋。
其二
疇昔未識君,知君好賢才。
隨山起館宇,鑿石營池臺。
星火五月中,景風從南來。
數枝石榴發,一丈荷花開。
恨不當此時,相過醉金罍。
我行值木落,月苦清猿哀。
永夜達五更,吳歈送瓊杯。
酒酣欲起舞,四座歌相催。
日出遠海明,軒車且徘徊。
更遊龍潭去,枕石拂莓苔。
正是遊桃花潭期間所寫,詩中描寫汪氏別業中的豪華景致以及主客永夜把酒歡歌的場面,進一步還原了李白與汪倫的友情和送別時的深情。
現桃花潭鎮收藏有一門楣石條,橫鐫刻小篆「別業居」三字,據說是出土古物。是否真為汪倫「別業居」門楣,尚待考證。
月色碧潭 (陳務豪/攝)
汪倫墓原位於桃花潭東岸,水東翟村,村東金盤獻果地。墓曾多次被毀和遷移,現址在桃花潭懷仙閣後方,墓後建有汪倫祠。墓地佔地一畝左右,主墓為橢圓形,墓前立有據稱是清代復建時所立墓碑,碑有破損,能看清的碑文為:「光緒十一年季秋月重建史官之墓汪諱倫也謫仙題十五年十月南陽立。」「史官之墓汪諱倫也」是否為謫仙所題,亦無所考。
因為李白,汪倫得以青史留名;因遇謫仙,桃花潭得以「複流深心於永思」。
晨漁 (劉俊萍/攝)
桃花潭一帶引人遐思的傳說,一直在發散和演繹,歷來為人所追捧。如東岸題有「踏歌古岸」門額的踏歌岸閣,西岸彩虹崗石壁下的釣隱臺,屹立千年的壘玉墩,深藏奧妙的書板石,李白醉臥的彩虹崗以及文昌閣、中華祠、懷仙閣……還有保存完整的皖南古民居群——桃花潭畔,山水秀麗,景致宜人,真可謂是「山水入畫裡,一步一驚奇」。
晨捕 (陳志潤/攝)
「一生好入名山遊」的李白,在走近桃花潭的前前後後,一再流連於皖南一帶迷人的山山水水,賦詩抒懷。
坐落在宣城市區北郊水陽江畔的敬亭山,雖無天柱山之險峻,無九華山之靈秀,無黃山之奇絕,在此丘陵地帶拔地而起,遠看滿目清翠,雲漫霧繞,近觀林壑幽深,泉水淙淙,顯得格外靈秀。
李白曾7次登臨敬亭山,把它寫入詩中:
眾鳥高飛盡,
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如果說,寫這首《獨坐敬亭山》時的李白,多少懷有些許孤獨感的話,在寫《望天門山》時,顯然又是另外一番心境和景象:
天門中斷楚江開,
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
孤帆一片日邊來。
天門山是位於安徽馬鞍山市和縣白橋鎮的西梁山與蕪湖市鳩江區大橋鎮的東梁山的合稱,長江至此折轉北去,「兩山石狀曉巖,東西相向,橫夾大江,對峙如門」。李白專寫天門山的詩文就有三首,特別是這首《望天門山》,以其慣有的豪放飄逸、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詩風,飽含激情地把天門山的雄奇壯美充分展現出來,意境開闊,氣魄豪邁,使之名聞天下,引來文人墨客絡繹不絕地探古尋幽。
《獨坐敬亭山》傳誦後,敬亭山聲名鵲起,吟無虛日。白居易、杜牧、韓愈、歐陽修、蘇軾、文天祥、湯顯祖、文徵明、石濤、梅堯臣等,留下詩、文、記、畫數以千計,「遂使聲名齊五嶽」。
人與景入詩,一定有某種緣分;而人與詩入景,珠聯璧合,傳誦後世,文化基因嵌入景中,驀然間窺見人在自然山水中搭建的純淨精神境界,彰顯出文化在自然審美中的不朽價值。
春到桃花潭 (李建淮/攝)
袁枚在《隨園詩話補遺》中記載:「今潭已壅塞。」張惺齋炯題云:「蟬翻一葉墜空林,路指桃花尚可尋。莫怪世人交誼淺,此潭非復舊時深。」
這種嘆息延續已久。1958年,國家在青弋江上遊修建陳村水庫(現稱太平湖),大江截流之後,大壩下遊的桃花潭水已不復舊時豐盛。
然風景其實無時無處不在,且總是青睞那些有情懷、有共鳴的人。所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聖人之言,靡日不思。
桃花潭龍舟賽
改革開放之後,當地政府著手修復桃花潭,打造詩意勝景。開荒山,理雜蕪,遷移修葺,復山川之靈氣,還桃花潭本來之面目。如今,桃花潭畔,「層巖衍曲,回湍清深」「清泠皎潔,煙波無際」「由山聳漢,玉屏疊翠」。雖謫仙往矣,然流水依然,嫋娜風姿仍旖旎。
看著桃花潭畔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的遊人,真應該感謝李白,1000多年過去了,居然還能以他特有的方式惠及後人。
桃花潭的早晨 (吳強/攝)
一處風景,竟成千百年後敘寫離愁別緒的代名詞——桃花潭,幸甚至哉!
(原載《人民日報海外版》 2018年12月08日 第11版)
本文朗讀
賈際,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播音主持指導委員會副主任、播音指導,中廣聯合會播音主持委員會副理事長,中國傳媒大學博導組成員,「金話筒」獎評委,夏青杯、齊越藝術節朗誦大賽評委。
曾主持綜合文藝節目「今晚八點半」、綜合專題節目「全球華語節目薈萃」、音樂專題節目「懷舊金曲」、文學專題節目「感悟情歌」、外國音樂專題節目「二十世紀樂壇風雲錄」等,在「新聞與報紙摘要」節目中多次主播了「中國經濟六月記事」等大型系列報導。演播過《莫扎特傳》、《羊皮卷》、《舒婷散文精選》等,以及文學專題節目中的小小說及詩歌超過2000篇。曾獲亞廣聯娛樂節目大獎、金話筒獎等。
斯 雄
本文作者
斯雄,本名朱思雄,湖北洪湖人,1988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以編報紙、辦雜誌為主業,業餘寫作散文隨筆,兼及時評。現為人民日報社安徽分社社長,高級編輯。曾獲中國新聞獎,被人民網評為「最受網友關注的十大網評人」。
著有《徽州八記》《南沙探秘》《遊方記》《盛開的紫荊花——一個內地記者眼中的香港》《香港回歸十年志(2003年卷)》《平等的目光》等。中央電視臺「親歷·見證」欄目為其拍有紀錄片《雙城故事·愛在他鄉》。
繼2018年5月出版遊記散文集《徽州八記》後,11月起陸續推出《新·徽州八記》系列。《宣紙記》為《新·徽州八記》之第一記,《桃花潭記》為第二記。
值班編輯 關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