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
1988年,一個「帶電的孩子」驚豔一代青少年的童年。戴著紅手套的貝貝,能控制交通燈,能提前打下課鈴,還能和外星人「攀親戚」。這個善良又有趣的兒童形象成為中國電影銀幕上的經典,憑藉想像力帶來的天馬行空也彌補了技術匱乏年代的缺憾。當時,好萊塢已經花3000萬美元做出風靡全球的《E.T》,而兒童電影製片廠則花了47萬人民幣,拍攝了一部迄今也能夠位列許多人心中「最佳」系列的兒童科幻片。
《霹靂貝貝》海報
《霹靂貝貝》的導演宋崇拍過不少兒童片,在「貝貝」橫空出世前,一部《閃光的彩球》也曾得到當時青少年們的喜愛,也是因為這部影片,讓當時年事已高的兒影創辦者、老影人於藍來到上海「挖」他去了北京。上世紀90年代,宋崇拍攝的《三毛救孤記》,幾乎是救了因為效益壓力重重的安徽電影製片廠。
宋崇這樣評價《霹靂貝貝》在他創作生涯中的意義,「它豐富了我創作兒童片和科幻片的創作經驗和自信心,了解了兒童演員的特點和兒童觀眾的觀賞心理。」
退休後的十幾年,宋崇在上海開設影視專業的高校教書,還時常會講起拍攝《霹靂貝貝》的經歷。學生從80後教到95後,大家都喜愛著霹靂貝貝,這讓宋崇十分欣慰。「觀眾是上帝,能被上帝關注和垂愛是多麼幸福的事。在課堂上,學生一聽我是《霹靂貝貝》的導演立即會鼓掌歡呼,一下我和學生親近許多,我就陶醉了。」
宋崇
從對「特異人」和「外星人」的好奇出發
三十年後,和宋崇談起當年拍攝《霹靂貝貝》的來龍去脈,他還是記憶猶新。回想拍攝初衷,宋崇說,貝貝故事的啟發是「特異功能」,當時一段時間航天部在研究各種神奇的特異功能,電影中「人體研究所」也確有其事。早些年,宋崇在北影廠曾經拍了一部關於特異人的紀錄片,請全國有特異功能的人來表演,有人能耳朵識字,有人能手掌識字,「有些事是你不能了解的。」但這部紀錄片只作為內參,沒有公開過,因為沒法解釋的事情就容易歸類封建迷信,或者被一些不法分子利用引發詐騙。
《霹靂貝貝》截圖
影片編劇張之路曾經是個物理老師,寫「帶電的孩子」中有不少物理知識,但宋崇覺得不夠神奇。當時《E.T》風靡世界,全世界對外星生命充滿好奇,於是電影中又加入了飛碟、外星人等元素,增加影片的新鮮感。
而這些元素意味這電影的製作難度大大提升。以前做導演,只要考慮怎麼講好故事,把握演員表演。而拍攝《霹靂貝貝》,充滿了各種設計機關和小心思。
「其實這個片子,我們拍得很節約,用了當時上影廠最好的特效團隊,一部分用了特效動畫,比如水倒流的膠片倒放,或者用疊加二次曝光,先拍醫院,再拍飛碟,疊化合成。還有一些人飛起來的威亞鏡頭,不過那時候摳像技術不成熟,還得靠逆光拍攝之類的方法規避掩藏。」
《霹靂貝貝》劇照
另外,劇組當時參考《E.T》做了一個三米直徑的飛碟,掏空了幾個洞,裡面裝上燈,用吊車吊起來移動,這就是當時的「大製作」鏡頭。
當時電影的美工,是後來拍了《大氣層消失》《紫日》的導演馮小寧,他給外星人的形象設計一套連體衣,買了幾千個亮片,當時正和馮小寧談戀愛的演員劉佳,用約會時間把亮片手工縫上去,「光一打就閃閃發光,衣服太金貴,馮小寧怕被別人穿壞了,就親自穿親自扮演外星人。」宋崇給我們透露了一個幕後小八卦。
當時對於場景的選擇,也有考慮到做個對比,「生活的景都是當時最好最現代的,因此家、學校這些場景都是在深圳拍的,當時深圳的現代化遠遠走在全國前列。但一些科幻的場景,比如飛碟出現的時候,瞎子復明的時候,反而選擇了一些古老的文化,例如長城、碑林。」
而《霹靂貝貝》的「神奇」感,也延續到了宋崇之後的創作中。拍《三毛救孤記》的時候,宋崇讓三毛頭上的毛可以豎起來,這也得益於之前的積累,宋崇已經非常善於設計這些小機關。「當時用了玩具小汽車裡的齒輪,裝在三根毛底下,再用遙控控制,三根毛就可以分別站起來。孩子們看了就覺得特別新奇喜歡。」
選演員靠「吹牛」
宋崇常給學生們講《霹靂貝貝》選演員的故事,妙趣橫生。拍攝兒童片那些年,他有些發覺好苗子的「絕招」。
《霹靂貝貝》海選的時候來了上千個孩子,這些孩子來自全國的少年宮,才藝不相上下。宋崇給他們出了道題,讓孩子「吹牛」,問他「你是怎麼來的?」要求要用想像力回答,牛皮吹得越大越好。「有的孩子說,我坐小汽車來的,我坐飛機來的,這就沒什麼想像力。有的說我騎掃帚來的,我坐飛碟來的,那就比較好玩,我繼續讓他編。還有說騎毛驢來的,我說『那你騎毛驢回去吧』。」
這樣一輪篩選掉只剩幾百個孩子,宋崇又讓他們吹牛,「你今天吃了什麼?」有的孩子說「吃妖怪」「吃星星」,有的孩子說「吃泡飯」,宋崇說,「那你再回家吃泡飯吧。」
「吹牛是小演員展示自己閱讀量、知識面和想像力的表現。」宋崇說,因此,有些較真說「老師說好孩子不能撒謊」的乖小孩,宋崇也認為並不一定適合做演員。
吹完牛剩下了幾十個孩子,宋崇又用做遊戲觀察孩子的性格、反應和膽量。最後篩選到只剩十幾個孩子的時候,才分配角色。之後再給這些孩子上表演課培訓,訓練他們做小品。
「孩子的小品也能看出想像力,當時給他們設定了一個規定情境——天氣很熱,你在房間裡做功課,飛進來一個蒼蠅。結果孩子為了打蒼蠅,啪一巴掌就拍到了我臉上。想想也是好玩得不得了。」宋崇哈哈笑著回憶當年的情形。
《霹靂貝貝》劇照
演貝貝的小男孩張京,是當年全國故事大王的冠軍,說到這個孩子的發掘,宋崇說當時確定不需要找很好看的小朋友,但是需要有特點。「張京頭大,看起來虎頭虎腦的,像有特異功能的孩子。」
拍孩子多的群戲,宋崇回想每天收工回家腦袋都要炸了,因為孩子們實在是太鬧騰。可宋崇偏偏還喜歡挑調皮的孩子。
1982年,宋崇拍攝《閃光的彩球》,一個班30多個孩子帶到寧波拍攝,最頑皮的男主角只有宋崇能製得住,於是連晚上睡覺,宋崇都和他睡一間。在兒影廠的日子,宋崇學會了管小孩,恩威並施,「到寧波山裡,孩子們就滿心想去玩,就乾脆先放兩小時的假,讓孩子們去採花。等回來再給他們玩花,他們也沒興趣了。你要先滿足他們的興奮點,管是管不住的。」
關於這部電影還有個小插曲,《城南舊事》的導演吳貽弓曾經很得意自己挑選的英子的演員沈潔,是當時宋崇挑過那個班裡「撿漏」來的。說起這段往事,宋崇依然遺憾。「我不是沒挑中她,我一眼就知道這個小女孩太好了,可是一個班三十多個孩子,我們一律不許家長跟著,這個孩子的家長非要跟,一個家長跟,全班家長就都要跟了,我不能為她破例。」宋崇是個注重「規矩」的導演。
宋崇自己說小時候很頑劣,他拍的兒童片,以前的同學看了就說,「活脫脫是宋崇小時候」。「你得有兒童的生活。現在有些女同志拍兒童片拍不好,她們選演員喜歡奶油漂亮的,拍戲喜歡循規蹈矩的、乖乖的。」宋崇說,「我拍兒童片的理論是,兒童片導演必須是頑劣兒童出身的『大孩子王』。」
《霹靂貝貝》劇照
兒童片就是為孩子拍的
《霹靂貝貝》當然也有其時代的局限性,在今天看來,讓貝貝完全成為一個普通小孩才能融入集體的選擇,與當時強調集體和共性,並不提倡個性的社會價值觀有關。宋崇透露,其實後來陸陸續續有好多孩子寫信來,問為什麼要讓貝貝失去帶電的能力,「他們說應該給貝貝身上裝個開關。」但當時,主創們認為,電影最後希望落到解決孩子孤獨的問題,回到常態。「即便異類能夠融入集體,孤獨感似乎解決不掉。很多文學作品都是這麼做的,為了回歸平凡,寧願失去。」
不知這樣的遺憾,是否會在未來得到彌補。2015年,在廣電備案的網站上曾出現《霹靂貝貝》續集立項的消息,導演是當時影片的編劇張之路。
劇情簡介顯示,這部叫《霹靂貝貝歸來》電影講述的不再是貝貝童年的故事,貝貝成了年輕的大小夥子,超能力覺醒懲惡揚善。宋崇透露,這些年,很多人找來想要拍續集,他都拒絕參與。「一來是因為再拍很難超過它,始終沒想過哪條路,能突破原來(的作品)。如果要拍,一定要突破。現在肯定是做了也不討好。而且這個電影每年電視上都還在放。」對宋崇來說,《霹靂貝貝》,拍一次就夠了。
不可否認,30年後,仍有許多人懷念《霹靂貝貝》《泉水叮咚》《大氣層消失》《小鈴鐺》等兒童片,是因為今天的「兒童片」實在沒落,基本上只能選擇動畫片。
宋崇介紹,兒童片曾經是中國踐行「社會主義優越性」的產物,過去蘇聯有兒童電影製片廠,後來中國的兒影成了全世界唯一一家兒童電影製片廠。曾經的兒影是「獲獎專業戶」,不僅在國內外獲獎無數,每年6部生產指標出產的電影,也是「根本不夠放」。
《霹靂貝貝》劇照
到了1990年代末,兒影廠和北影廠等8家單位合併成立了中國電影集團公司,兒影廠的所有員工被打散分到了中影集團的各個部門,兒影廠的生產任務,轉而由集團下屬的第三製片公司承擔。2005年,在第三製片公司的基礎上,中影動畫產業有限公司正式成立,專攻動畫片生產。而一直以生產兒童故事片為主的兒影廠,只剩下「中國兒童電影製片廠」這塊金字招牌,仍作為出品單位偶爾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而兒童電影的生產也從「計劃」被推進了「市場」。
「過去是拍片子的是頭,管發行,後來倒過來,發行成了頭。」宋崇認為,兒童片其實有著巨大的市場,只是沒有得到重視和適當的方式。
例如孩子不像成年人,可以自主選擇影片,很多時候觀看的內容,需要學校和家長來篩選,過去學校組織看電影的方式,其實是適合兒童片發行的。而如今,因為重視學習和安全,學校組織外出看電影,甚至春遊的活動都越來越少。
另外,創作的「源頭」也沒有得到重視,「過去我們搞過一個計劃叫『金蘋果園』,就是把作家們當作『金蘋果樹』,一搖就一個『金蘋果』。當時我就跟作家們說,只要你們來北京,我就招待你們,你們需要什麼樣的寫作條件,我都滿足你們,條件就是你們要給我寫本子。」所以,當時有許多即便不是專攻兒童文學創作的作家,也會給兒影寫劇本。
做過兒影廠廠長的宋崇,這些年還是會陸續收到一些來尋求幫助或者建議的邀請,一些影視公司說想拍「兒童片」,但在宋崇看在,如今真正為孩子拍的影片少之又少,大多數的電影,不過是用孩子做主角的「偽兒童片」。
在宋崇看來,早年一些革命題材電影,比如小蘿蔔頭在各個監牢送情報,「其實這個片子不適合孩子看,孩子看過覺得恐怖,這就不算是好的兒童片。有些片子講家庭離異,看得孩子很擔心家長離婚,憂心忡忡,這也不是好的兒童片。」
而近年來,不少文藝片,以孩子為主角,是以兒童的視角舒解成年人的情懷甚至批判,例如《八月》《嘉年華》《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等,這些影片自有其藝術價值,但孩子並不能從中獲得觀影的愉悅。
《西小河的夏天》的導演周全藉由電影表達自己對於童年記憶和故鄉的追思;《八月》的導演張大磊曾表達片中的小男孩是以「闖入者」的角度去致敬父輩;在平遙電影節上獲得多項大獎的華語電影《過昭關》的導演霍猛則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選用孩子作為主角,因為孩子能夠更純粹的傳達導演看待事物的眼光,以及用一種更具對比度的方式承載影片關於生死思考的主題。
而除了上述過於「作者化」的「偽兒童片」,宋崇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因為國家對於拍攝兒童片一直有五十萬到一百萬不等的補貼,不少片方為了補貼而選擇加入兒童視角, 最後也搞成了不倫不類的「偽兒童片」。
「我們以前專門討論過一個標準,兒童片必須滿足三點,為孩子們拍的戲,以孩子為主角,兒童喜聞樂見,符合這些概念,才能算是真正的兒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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