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甫躍輝 文學報
幼年常走的土路變成了公路,後來附近又有了高速公路的身影——家鄉的變化,有時候以特別明顯的方式驚詫著每個少小離家如今又歸來的人,有時候又以尋常面孔不經意地出現在眼前:多年的玩伴在老家創業,有模有樣地運營著酒吧;在外經商的退伍軍人回鄉開農家樂,一天能賣出一頭烤全羊……旁人眼裡的「做不成」,都是他們嘗試的方向,只因家在這裡,根也在這裡。
坐在家鄉的湖邊,暮色四合,作家甫躍輝忽然發現野鴨湖對面一排柳樹上,白茫茫一帶,似白花驟放,如浮雲聚斂,是鷺鷥歸巢了。親眼見證家鄉一步步發展的他,心中是否也有一隻「鷺鷥」?所見所聞的一切,或許能讓他更安心地沉浸在一個關于田園的大夢裡:山河仍是舊山河,故園卻是新故園。
新鄉村·視野
山河新故園
甫躍輝 | 文
燈火昏黃,炭火正旺。桌子底下,已經擠滿空啤酒瓶。桌上是幾碟小菜,酥肉、蝦皮和黃瓜。靠牆坐著的是來自溫州的王總,人瘦,手更瘦,瘦臉上一撮小鬍子。我背靠矮矮的土基牆坐著,不時夾一筷子酥肉或蝦皮。酥肉香脆,蝦米鮮甜,說是王總從溫州老家帶來的。學斌坐我邊上,附耳說,他們幾個朋友,要在東山某地蓋很多房子,養很多馬,他去彈琴唱歌,讓我去吃喝玩樂……我覺得學斌是喝多了吧?但看他的樣子,又是那麼實誠。學斌也留著一下巴小鬍子,其中幾根在燈光下閃著亮光,很是精神。
這是在施甸縣城憶戰酒吧,我度過的很多夜晚裡的一夜。
那時候,其實我沒怎麼在意學斌說的。一是因為酒喝得差不多了,二是覺得這事兒遙遙無期,很可能根本就做不成。許是因為年齡漸長,我對很多事,總會預想一個最壞的結局。然後呢,想了幾次那個尚未出現的最壞的結局,遂將想像當作了現實,乾脆袖手,不做了。學斌年長我好幾歲,卻從未流露出一絲絲這樣的頹氣。
學斌總有很多事在做,還有很多計劃待實施。
先說憶戰酒吧,這是學斌和王總等人合夥做起來的。布置別出機杼,地上停卡車,屋頂懸飛機,在這樣的環境裡喝酒,儼然置身於施甸抗戰那段驚心動魄的大歷史。學斌還是酒吧演出的主力。猶記得今年六月我生日那晚,我帶爸媽在縣城和朋友們聚會後,到憶戰坐坐。學斌上臺,低頭輕攏慢捻琴弦,抬頭說:「今天是躍輝的生日,下面這首歌,送給躍輝的母親。」爸媽坐在正對舞臺的卡座,我回頭看,媽高興得合不攏嘴。後來,媽好幾次和我說起這事兒。阿爸更不用說了,他刷抖音,是學斌的粉絲。
每晚到憶戰唱歌,已經夠學斌忙的了。前不久,他又組建了「眾藝聯盟」,以一己之力,團結起施甸的一大撥文藝青年,每周末在「三館」廣場邊演出,給小小的縣城增添了多少溫暖和情調。不過一年多,已經有人找上門尋求合作,為眾藝聯盟提供寬敞的演出場地。
後來回想起那晚學斌說的話。他是要做農家樂麼?
近年,農家樂在施甸開了不少,離家兩三公裡就有一處,我帶家人去吃過,菜做得不錯,環境嘛,雖說不錯,卻也不過是預料中的不錯,並無出人意表之處。這家農家樂,據說現在已經沒有了,我沒去看過。
遠一些的農家樂我也去過,比如今年才帶爸媽去過的姚關野鴨湖邊那家。吃的荷花宴,桌上除了荷葉荷花藕,還有生態魚蝦、油雞樅等,鮮紅碧綠,香清味美,地方雖有些偏,客人卻絡繹不絕。我去的時候,荷花已經敗得差不多了,滿池只是綠蓬蓬的荷葉。除了家人,還有高中同學蔣磊也在,我們倆慢悠悠地喝酒,對了這滿湖的荷葉。暮色四合,我忽然發現,野鴨湖對面一排柳樹上,白茫茫一帶,似白花驟放,如浮雲聚斂。那是什麼?我問。是鷺鷥。是鷺鷥歸巢了。在漢村外荷塘裡,也有幾棵柳樹,也會有鷺鷥停留。但哪裡會有這樣的盛況?我匆匆擱下酒杯,和家人一起,沿著步道徑直往湖心走。惜乎出來得有些晚了,不待我們走近,鷺鷥們已經潛入樹叢,只在視覺裡留下一帶白茫茫的記憶。
想起來,我還去過更遠的,比野鴨湖要僻遠得多。是在東山頭木老元鄉的一處山坳。我和不少朋友去過,車停在外面公路邊,從一條山半腰硬生生劈出來的土路走進去,在一方尚存留著草創氣息的院子裡,吃到了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烤全羊。然而,我卻想不起這家農家樂叫什麼名字了。問了在木老元工作多年的冰凌,才知那是木老元哈寨的熱昊農莊。「那是木老元的第二家農家樂。是個退伍軍人開的,他現在成了哈寨的村支書。他以前在外做生意,是特意回來家鄉發展的,當時投了三十多萬。雖然鼓勵他,我心裡其實並不太看好。什麼時候能收回成本,結果平均一天一隻烤全羊,周末還要預訂。」
那第一家呢?冰凌說:「鄉裡的第一家農家樂,是龍潭村的一個年輕人開的,在龍潭村委會旁邊。當時連我都驚訝,木老元這麼遠,誰願意吃頓飯跑這麼遠?平時我們都沒注意那個小山包,原來那是個小石林。就在路邊,很多雜草。小夥開業請我們了,因為他父親曾經在過村裡。我們去後驚呆了,飯桌就在小石林內,石頭成了一桌與另一桌的隔斷,曲徑通幽,站在亭子裡,可以看見卡斯壩,壯美又秀麗。美就在身邊,只是平時我們忽略了。木老元以前只賣活羊,他家賣出了施甸的第一隻烤全羊……」這家農家樂叫什麼呢?我問。這次連冰凌也想不起來了:「叫什麼?忘了。招牌被大風吹飛了。後來我們一直叫它小石林農家樂。」
聽冰凌描述,禁不住想要去小石林農家樂看看。奈何如今木老元在修路,就算回老家了,一時也去不了。
學斌的東籬風語倒是去了。
東籬風語?學斌告訴我這名字時,腦海裡即刻浮現的,自然是這幾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是無數人的田園夢,也是我的。然而,我亦深知,鄉村不是這麼美好的。從小幹農活,怎會不知鄉村裡的苦辛?
鄉村還有很多面向是不大能入「詩」的,你看,那麼多牲畜糞便啊、布頭籮筐啊、果皮紙屑啊,後來還多了許多塑膠袋,滿目山河,遍地垃圾。新聞媒體、文學作品描述的鄉村更加不堪,無不破敗、蕭條、青年流失,只剩些老弱病殘。而我近年所見的鄉村,似在慢慢改變。不少本可留在城市的年輕人選擇回鄉,比如這些年陸續熟識的壹坤窯的楊慶坤、小磊農莊的段開磊、天火同人的陶永華、陶永平兄弟。「永平也是啊,大學畢業在雲南電視臺,原來在昆明發展,現在回老家發展……」冰凌說。甚至於,還有些外地人來到施甸,比如文首提到的王總王丹舟,一個溫州商人,2010年到施甸,如今又讓大學剛畢業的兒子也來了。中秋節前夕,小夥子還和我、學斌兩家人,一起去看望幾位抗戰老兵。
去東籬風語,是看望老兵們的前後兩天。
第一天,我們全家老老少少擠了一車,木子有些緊張地握著方向盤。連續的窄路、山崖、急彎。學斌開車如同閒庭信步,又穩又快,我們在後緊追慢趕。半個多小時後,快到摩蒼林場時往北拐入小路,水泥路變成土路,兩側的山愈發擠迫過來,初極狹,才通人,復行兩公裡,豁然開朗,群山之間,土地平曠,房舍儼然。轉過一堵鏤空的紅磚牆,眼前是一圈土基牆,從大門進去,一圈溝渠中間,一座兩層小樓端坐。進屋後,有吧檯、書屋,從二樓窗口往四周望,田畝、草地、沙坑、帳篷遠遠近近地安排著。青鬱郁的山團團圍住了這一方天地。不遠處的山頂,有巨大的風力發電機,風扇慢悠悠地轉動著。太陽很好,天很好,雲很好。大地上的一切也都很好,向日葵很好,玉米很好、黃色白色藍色的野花很好。
時間緩慢地轉動,這靜謐的聲音,幾乎可以聽得見。
吃飯時,經過一所下沉式的屋子,吊著黢黑的羅鍋,燒著火塘,草灰裡焐著洋芋。後來,聽永平說,「這屋子是利用當地村民挖的一個大坑改造的,大坑本是計劃用來存糞的,但還沒用就被我們租了,就著這大坑做了個火塘……」當時我可不知道這些,只是不由得想起幾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火塘邊,學斌告訴我他的大計劃。如今,東籬風語雖仍在草創階段,功成之日卻已指日可待。學斌說起從一個山坳裡開闢出這一方天地的艱難,單是房子,本已蓋得差不多了——圍繞那棟兩層木樓的溝渠邊,全是房子。後因故拆了四十多間,直接損失達上百萬。我想,這是多麼沮喪的事兒,然而,學斌並未多嘆惋,因為房屋的重建早已開始。
「等你下次回來,這兒肯定大變樣了,我還打算給你留間房,和你上海的書房布置成一樣……」學斌的這一份情誼,讓人感動。而我又犯了老毛病,覺得這事不大能做成。
隔天再往東籬風語,由永平開車,他熟悉路況,大家都很放鬆。東籬風語有永華、永平兄弟一份子,所以永平這是前往自己的地盤呢。到了後,已經有些熟門熟路的感覺。我給「東籬夢」的木匾認真擦了黃油,一邊擦一邊說,以後裂了不能怪我啊。大伙兒都笑。稍後,和學斌等朋友一起將其掛在門楣上,再鄭重地扯下覆蓋著的紅綢。大事即將功成,人人臉上洋溢著笑。
一位大叔端了一託盤雞、酒、茶,到附近的山神土地前供奉。
一匹叫做「白玉」的小馬由農戶牽來,溫馴地任由學斌牽著,在路旁吃草。
我和小朋友到草地上捉了幾十隻螞蚱,又沿著山路往外走。路上遇到兩位老人,閒聊幾句後,便邀我們去家裡吃飯。山民吆喝聲聲,不知來自何處,只覺得滿山滿林迴蕩著嘯音。馬啊牛啊羊啊,都在歸途上。
幾十隻羊、三五頭牛走過來了,脖子上的鈴鐺叮叮噹噹地響著。我們讓在路邊,看它們旁若無人地走過去。夕光映在所有牲畜的眼睛裡,也映在我們的眼睛裡。
晚飯後,我們到山林裡找菌子,黃昏的光清澈又迷濛,山影暗暗,雲影悠悠。
時間緩慢地轉動,這動人心魄的聲音,人人都聽得見……
天,黑下來了,我們不得不回返。夜空很高,星子很大,山路難以捉摸。這次是學斌開車,不用我們操心什麼。我大可放心沉浸在一個關于田園的大夢裡,山河仍是舊山河,故園卻是新故園。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山下燈火璀璨,我們正從天上駛往人間。
新媒體編輯:張瀅瑩
配圖:水墨施甸 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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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舊山河也是新故園:更安心地沉浸在一個關于田園的大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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