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
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
勸人生,濟困扶窮。
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留餘慶》
巧姐兒,雖然是個孩子,也位金陵十二釵之列。作為末代貴族,她見證了賈府的破敗傾覆。她最後不論是嫁給地主周,還是貧農板兒,在十二釵中,總算是幸運的。
巧姐兒自小嬌貴多病,能順利長大成人,從醫學角度來看,其幸運實得益於疾病的「自限性」。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古人對於疾病的臨床表現向來是惜墨如金的,從這兩句交代我們只知道巧姐兒「發熱」了,醫生的診斷是「見喜」了。「見喜」不是「有喜」,也不是一個疾病的名稱。古人對於小兒出疹性疾病的病因認識不清,治療更無有效辦法,臨床基本依賴於疾病的自然轉歸,把出疹視為良好預後的徵兆,民諺有言:「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所以叫做「見喜」。順治、董鄂妃、同治「見喜」而亡,康熙「見喜」而活。
接下來,「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這一段首先說明,當時小兒出疹性疾病是很嚴重的,死亡率很高,所以王夫人鳳姐才那麼緊張。這是符合歷史事實的。清代人均壽命只有33歲左右,主要原因就是嬰幼兒死亡率太高,據人口學家估計,高達40%。清朝王清任在書中說「彼處小兒正染瘟疹痢症,十死八九」,他才得以看了大量的小兒屍體,寫出千古奇書《醫林改錯》來。康熙大帝一生生兒35,13個死於5歲前,生女20,10名死於五歲前。以皇家醫療保健水準,五歲前死亡率竟高達42%,平民可想而知。《紅樓夢》中劉姥姥說鄉下人「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的。」中醫粉們常說,中醫保佑中華民族五千年,依劉姥姥證言,似乎廣大農村並沒有享受到這種「福音」,「春風不度玉門關」啊。
其次,我們知道巧姐兒的「見喜」是「痘疹」。歷來認為中醫的「痘疹」就是指烈性傳染病「天花」,其實不然。中醫的「痘疹」是一個模糊概念,它狹義指天花,廣義更包含其他出疹性疾病,如麻疹、風疹、猩紅熱、水痘等。第四十六回,賈赦欲強娶鴛鴦,鴛鴦嫂子說這是「天大的喜事」,鴛鴦痛罵:「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這裡「狀元痘兒」指的是天花。實際上,中醫無法分辨這些疾病;就像中醫說「感冒」,既可能是真的「普通感冒」,也完全可能是某些傳染病的初期感冒樣表現如出血熱、流腦等。自然,中醫對於「痘疹」病因的認識是完全錯誤的。在《紅樓夢》中,把病因歸結於「痘疹娘娘」,要供奉她,這雖然是一種迷信,卻是古代廣為流行的做法。給巧姐治病的醫生並不反對這種「巫術」,顯然,他是超越扁鵲六不治原則的,扁鵲說「信巫不信醫者,六不治也。」宋陳文中《小兒痘疹方論》中有一章《論痘疹受病之由》,把痘疹的病因歸於「胎毒」,這是中醫正宗的理論,「夫小兒在胎之時,乃母五臟之液所養成形也,其母不知禁戒,縱情濃味,好啖辛酸,或食毒物,其氣傳於胞胎之中,此毒發為瘡疹,名曰三穢液毒。」說是懷孕期間母親不注意各種禁忌,就形成胎毒,發而為「瘡疹」,就會得天花等出疹性疾病。這種毒有三種:「一、五臟六腑穢液之毒,發為水泡瘡;二、皮膜筋肉穢液之毒,發為膿血水瘡;三、毒既出,發為疹痘瘡也。」今天,我們已經確知,所謂「痘疹」,確實是由於「毒」引起的,只不過不是「胎毒」而是病毒或細菌:天花病毒是痘病毒,麻疹病毒是副黏液病毒,水痘是水痘-帶狀皰疹病毒,猩紅熱則是A組β型溶血性鏈球菌等等。也不是從母胎中帶來的。
關於巧姐的「痘疹」,說是天花、麻疹、水痘的都有,究竟是哪一種呢?
典型水痘常發生於嬰幼兒時期,皮疹和發熱多同時出現,皮疹先見於軀幹、頭部,逐漸延及面部,最後達四肢,而以軀幹為多,面部及四肢較少。皮疹從斑疹到丘疹、皰疹、結痂,各期皮疹同時存在。痊癒後獲得終身免疫。重症水痘或並發重型腦炎、肺炎者可導致死亡。
典型麻疹從發病至出疹一般3-5天;出疹3-4日,皮疹自耳後、髮際漸及耳前、面頰、前額、軀幹及四肢,最後達手足心,2-5日布及全身。恢復期3~5d後,發熱開始減退,皮疹按出疹的先後順序消退,留褐色色素斑,1-2周消失,留有碎屑樣脫皮。
天花來勢兇猛,發展迅速,毒血症狀(寒顫、高熱、乏力、頭痛、四肢及腰背部酸痛,體溫急劇升高時可出現驚厥、昏迷)最為嚴重,皮膚成批依次出現斑疹、丘疹、皰疹、膿皰,最後結痂、脫痂,遺留痘疤,俗稱「麻子」。自然病程約4到6周,死亡率高達30%。
根據書中提供的信息:發熱、出花兒(出疹)、大約12日痊癒、沒有留下瘢痕(「一日大姐毒盡癍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從病程和結局來看,最可能的是水痘。
對巧姐痘疹的治療,用了「桑蟲豬尾」、「供奉痘疹娘娘」、「斟酌下藥」、「家人忌煎炒」等方法,這些治療方法與最後痊癒之間的因果關係如何?「供奉痘疹娘娘」云云,我們不必求證,自可判斷為迷信。「桑蟲」即蠶蛹,《本草綱目》中記載,蠶蛹「炒食,治風及勞瘦。研敷瘑瘡惡瘡。」看來痘瘡包含在這「瘑瘡惡瘡」之中。豬尾在《本草綱目》中的功效是「治喉痺、禿髮、湯火傷」與痘瘡並不相干。倒是豬蹄可以治「痘瘡入目:豬蹄爪甲燒灰,浸湯濾淨,洗之甚妙。」莫非豬尾是豬蹄之誤?尚待進一步考證。「斟酌下藥」是什麼藥?書中未交待,我們也無法臆斷。不過據《本草綱目》收錄的治痘瘡的藥物有黃連、臍帶、葵根、 黑大豆、胡麻、生玳瑁、雞卵、鶴卵、鸛卵、絲瓜蔓、壺蘆須、兔頭、鱧魚、升麻、柴胡、牛蒡子、貫眾、老絲瓜、山楂、荔枝、胡荽、泰和老雞、竹筍、蝦湯、魚湯、生蜆水、黃芪、人參、甘草、芎藭、芍藥、肉桂、糯米、肉豆蔻、丁香、麻黃、豬心血、豬齒、貓頭、貓牙、貓屎、狗屎中粟、人牙、人中白、天靈蓋、 白丁香、鶚頭、老鴉左翅、大戟、威靈仙、紫草、紅花、燕脂、犀角、玳瑁、樺皮、抱過雞子殼、豬膘、燈芯草、牛黃、丹砂、山豆根、白柿、真珠、桃膠、象牙、黃明膠、沉香、稻草、豬爪殼、胡荽、楊柳根、茱萸、茶葉、馬齒莧、敗茅、黃絹、海螵蛸、黃牛屎、蕎麥、大豆、赤小豆、豌豆、綠豆、枇杷葉、青羊脂、姜石、芒硝、雄黃、蠶繭、蜂蜜、酥油、白僵蠶、密陀僧、豬肉汁、馬肉汁、柳葉、畢澄茄,共計98種。加上「桑蟲豬尾」,正好一百種。這百種中藥治療痘瘡真的有效嗎?與今天的醫學認識比較一下,無論水痘還是麻疹,更不要說天花,今天人類的醫學都沒有有效的針對病因的治療方法。但是,古人何以就認定這些「藥」有效?這是因為,古人沒有認識到疾病的「自限性」。 病毒性感染均具有自限性,即使不用任何藥物,憑藉人體自身的免疫系統,經過一段時間,也可以清除病毒,恢復機體功能。以巧姐的水痘為例,其自然病程為12天左右,時間到了,自然會痊癒。在這期間,使用的任何藥物都會被當做有效的藥物。一傳十,十傳百,被記錄下了來一百種,實在不足為奇。這一百種藥,是否如中醫粉們一向所確信的,全都或部分經過了千萬或億次的「人體試驗」了呢?這要看怎麼理解「人體試驗」了,如果認為,只要用了某藥病好了就是有效,那麼,至少這些藥中的部分,比如大豆、豌豆之類,肯定是經過了億次「人體試驗」了。可惜,在現代醫學看來,這樣的「人體試驗」哪怕進行了兆億次也是無效的,因為,沒有設立對照。設立對照,一次就夠了。將痘疹病人分設「桑蟲豬尾」組,「供奉痘疹娘娘」組,再設一個「無為而治」組。我們一定會發現,所有這些組的有效率沒有差異。疾病的痊癒,實際是「自限」的結果。這種試驗,才算是試驗。
當然,自限性並不等於可以高枕無憂,自限不過去,也會死亡,尤其是出現嚴重的併發症時。水痘,也有死亡。巧姐得能躲過死亡,巧而已。巧姐得益於自限性,非只一次。
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餘香」,大姐兒吃了一塊糕,「誰知風地裡吃了,就發起熱來」。劉姥姥分析:「小姐兒只怕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家原不該去…一則風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乾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麼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了。」鳳姐聽了認真拿出《玉匣記》對照:「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命人照著去燒紙,「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這自然是迷信,功勞還是「自限性」。證明很簡單,依然是設對照:不用五色紙,用三色紙;不向東南方,向西北方;不步四十步,步一步。隨便怎樣,大姐兒肯定一樣的「安穩睡了」。因為疾病的自限性總是會默默的發揮作用的。
在科學醫學出現以前,人類面對疾病基本是聽天由命的,幸而有「自限性」的保佑,對嬰幼兒尤其如此。直到十九世紀,由於基礎科學的進步,對兒童營養和病因的深入了解,有效藥物的出現,兒童死亡率才開始大大降低,人類人均壽命隨之大大增加。無菌接生法、白喉抗毒素和氣管插管法、維生素缺乏和內分泌紊亂所致影響的發現、抗生素的發現等等,拯救了無數兒童的生命。今天的兒童,早已不必寄唯一希望於疾病的「自限性」,這是科學帶來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