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少女是一種信仰
在成為一名地下偶像前,來自中國杭州的紗利雅曾在秋葉原的一家女僕咖啡廳打工,她習慣用 「可愛」 去形容一切喜歡的東西,在她看來,秋葉原不僅可愛,還可愛得非常逼真。「別的地方的貓咪咖啡只是有貓而已,在這裡,店員會穿著貓咪的衣服、小短裙、戴貓耳,還戴個尾巴。」
紗利雅告訴我,女僕的工資是全東京最低標準,她不為掙錢,而是留戀著這樣的 」世界「。在這裡,紗利雅要稱呼客人為 「主人」 或者 「大小姐」,帶著客人一起對食物唱咒語、畫符,祈禱它變得更加可口。常駐女僕店的客人們心照不宣地維護著 「不談論花過多少錢」 的規矩,好像揮霍的的是另一個世界的魔法貨幣。紗利雅告訴我,「店裡的女僕絕不會糊弄,而是一起認真地組成這個世界」,在這兒,生活的意義不用尋找,它是一條最簡單不過的因果邏輯 —— 「付出努力,然後得到別人的喜愛「。我問紗利雅,這樣的 」世界「 在外邊存在嗎,她告訴我,相不相信是一個選擇,而她喜歡日本的原因是 」在這裡,相信的人很多「。從女僕店畢業後,紗利雅在涉谷逛街時被星探發現,「一個人攔住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入團,還拿出一本雜誌,說以後可以被刊載在上面」,這位星探後來變成了紗利雅所在偶像團體的經紀人。如今,大量偶像團體在日本湧現,很多經紀人兼職星探,直接上街搜尋有潛力的女孩,他們沒有實體公司,藝人排練時,會臨時租賃排練房、甚至在公園裡練舞。紗利雅告訴我,在日本原宿,「只要一個年輕女孩單獨在街上走,就能被喊住三四次「。 在日本,AKB 和乃木坂的總選舉已經成為 」國民事件「,可愛的年輕女性可以如同蝴蝶扇動颶風般,產生驚人的影響力。在經濟泡沫的餘震和社會責任的重量之下,人們亟需將少女們化約為一種象徵 —— 足夠純真、足夠宛若天成、足夠被疲憊的社會人當做 」自己曾被剝奪之物「 的總和。偶像廚們選擇崇拜美少女,因為「可愛即正義」。人們曾將陶俑、佛像當做自己信仰的擬人,而如今在地下場,舞臺是新的神甕,整齊劃一的打 call 可能是一種披著亞文化外衣的宗教儀式。」偶像「 一詞回到初被發明時的釋義。對於成為偶像的少女們,這樣的「崇拜「一落地,就變成了無情的標準。地下偶像的平均年齡在16歲到22歲之間,23歲的就已經 「老」 了。紗利雅所在組合的最小成員,出道時僅有13歲,還在上初中。紀錄片《地下偶像的青春》中,偶像團體 「愛麗絲十番(アリス十番)」 的桜のどか在得票數落後於後起之秀 「蒸汽女孩「 時,將其歸結於4歲的平均年齡差,當時,蒸汽女孩的平均年齡為18歲,她感嘆,「她們果然還是有我們比不了的年輕可愛之處」。 不願意說出自己年齡的偶像,已經約定俗成一般,用 」永遠的 XX 歲「 來介紹自己。紗利雅稱自己是 」永遠的十七歲「,而另一位正在上大學的地下偶像,稱自己是 「永遠的十六歲」,她們告訴我,圈子裡沒有年齡歧視,「十七歲「和「十六歲「都只是一種 」人設「。但也礙於這樣的人設,紗利雅沒有透露自己在來日本之前的經歷,因為 」那樣就肯定不是十七歲了」。紗利雅的團叫【Cypris Morpho】,意思是 「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蝴蝶」。出道之前,紗利雅白天打工,每周抽出一兩個晚上去排練室跟團員練舞,其餘的晚上跑步減肥。她跑步途中會經過一棟玻璃幕牆的建築,等跑到天色黑下來,玻璃裡的反光變得像鏡子一樣清晰,紗利雅就在玻璃前練舞。 這樣的「練習生「生活持續了三個多月,出道後,Cypris Morpho 平均每星期要上七八場的拼盤演出,周末每天都要輾轉三四個場地。入場門票和飲料收入全部歸場地方所有,演出結束後的物販時間是女團當天唯一的盈利機會,粉絲們會指定偶像握手、聊天、拍拍立得。紗利雅的合影一張定價60人民幣,經紀人會抽走每個成員收益的一半。演出之外,紗利雅也會做直播吸收人氣,但從來沒提現過直播的收益,「帳號都是公司的,後來才覺得自己可能被坑了」。中間拿著蛋糕的是紗利雅 Cypris Morpho 圖片來自 @紗利雅 微博「做偶像,撐死每月掙兩千多人民幣」,在東京,紗利雅單人公寓的月租金就要三千多元,主要的生活來源來自於紗利雅的另一份工。一位偶像廚告訴我,」地下偶像的花期非常短暫,一是淘汰率高,二是入不敷出,大多數的人都會在一兩年內放棄」。
這樣殘酷的制度並沒有讓地下場逐漸乾涸,相反,這裡借著飛快的代謝速度,煥發出了更繁榮的生機,少女們仿佛盛裝著青春盛宴的流水器皿,但偶像廚們只對青春本身保持忠誠。
紗利雅說,「偶像」 聽起來高高在上,其實是種 「服務業」, 」除了要唱歌跳舞,跟女僕沒什麼區別「。她告訴我,地下偶像沒有上電視節目的機會,沒有版權和勞務那樣的收入,唯一能變現的,就是跟粉絲的接觸。我問紗利雅,到底有幾個單推她的粉絲,她回答,大概有五人,大家互相都認識,」都是三十多歲、特別溫柔的大哥哥。「而以粉絲的視角看,一位地下偶像僅靠著一小群粉絲的供養,花費甚至比普通追星更加昂貴。已經粉籍三年的鳥鳥告訴我,地下場的 「對應」(指與偶像的各種交流)既真情實感,又明碼標價。他單推團體 「綺星★フィオレナード「 的成員橘すず,」跟一位團員拍一張拍立得要1500日元,相當於95塊錢人民幣,如果跟整個團拍,就要8000日元,拍一個30秒的問候視頻要2000日元,相當於120塊人民幣,有時候出新專輯,還要去衝量,自己的推(指支持的偶像)過生日,搞生日會,又是一筆錢」。「這是給橘すず過生日時拍的,這樣的集體拍立得要8000日元」 」合影券基本一打一打買的,都是橘すず的「 「與偶像的距離足夠近」 是一種相當引人入勝的體驗,鳥鳥跟自己的推已經認識一年了。一次演出,橘すず在水瓶上寫了幾個中文單詞,鳥鳥相信是寫給他的。另一位偶像廚告訴我,讓她決心追隨偶像的原因是,對方在對應時會詢問她的近況,而且 「明顯是看了我的社交帳戶後才問的」。 橘すず寫的中文單詞 圖片來源:twitter@_xx.su31_鳥鳥說,自從粉上了自己的推,」就不怎麼給其他偶像花錢了「,最大的願望就是 」她每天都能開心「。像鳥鳥一樣,大部分粉絲愛得不遺餘力,也原則鮮明 —— 比如,不能交男朋友。鳥鳥說,如果小偶像有男友,「不僅會脫粉,還要舉報她」,說白了,」為什麼給一個有男朋友的女生花錢,那不會覺得自己很傻逼?「李旦卻告訴我另一個版本,他說他早已看透,「沒有偶像是沒有男朋友的」,因為 」只有跟異性有足夠的相處經歷,才能成為合格的偶像」。他覺得偶像和粉絲都是在演戲,但又感嘆一句:「人活在世,就是一個『演『字」。 李旦已經在地下場花費了近十萬人民幣,但他認為自己其實 」癮不大「。他堅持用 」女人「 代指偶像,將偶像廚們趨之若鶩的拍立得環節稱為 「那都是垃圾」,因為 「無論幹什麼都是為了接觸」,但即便接觸了,「也就是爽一下,沒什麼用」。」爽一下「 是什麼意思,我問李旦。他回答,那是一種 」精神上的爽「,前提是 」要一直光顧,不能就去幾次,或者很久不去,要跟偶像建立起一種關係「,在這個過程中,你能 「親身體會學習到跟各種女人互動的方式「,漸漸找到一種 」上手「 的感覺。 李旦把這種感覺形容為 」就像吸菸一樣」,是一種需要時時鞏固的癮,但在花錢買券的前提下,這種 「上手」 就像作弊玩遊戲,漸漸變成了一種令人生厭的樂趣。真假摻半的甜蜜提高了真甜蜜的閾值,李旦現在發現自己 「對正常女人都沒有什麼興趣了」,但讓他覺得最虛無的,是偶像其實也就是 「不會拒絕粉絲的正常女人「 罷了。鳥鳥的相冊裡塞滿了這種 」一人食+偶像拍立得「 的照片,他說這是 「打卡的方式」2018年年底,紗利雅因一個她沒預想到的原因,結束了自己的偶像生涯。當時,團隊的隊長向經紀人要求換掉紗利雅,起因是 」隊長的粉絲在握手會上找紗利雅拍照,紗利雅跟粉絲開了個玩笑,說隊長可能會吃醋「,這讓隊長就覺得紗利雅 「在做一些操作,想要搶她的粉絲「。
地下偶像僅能從自己的握手券中獲利,即便在同一團體中,收入差距同樣懸殊,嫉妒、吃醋變成了最容易蔓延的情緒。即便在被迫「畢業「的時候,團體仍要在粉絲面前表現出 」關係特別好「 的樣子,這種表演讓紗利雅感到痛苦。
回想起這份偶像的工作,紗利雅認為最有價值的一點就是 「能給粉絲帶來激勵和歡樂」,「有些人工作了一天,一下班就來看演出,還穿著西服,他們可能對自己的工作也不是特別感興趣,但看到女孩子們在舞臺上努力的樣子,會給他們一些勇氣」。
但具體說到自己的五個粉絲,紗利雅又覺得,對他們來說可能什麼改變都不會發生,「他們可能不太擅長跟別人交流,從來看演出都是一個人,我挺希望他們幾個人能成為朋友,但是他們也不說話」。他們唯一一次交流,是紗利雅過生日,粉絲們一起商量要準備什麼蛋糕和禮物。獨居日本、每次演出完畢獨自趕末班車回家的紗利雅,有時覺得自己跟她的五個粉絲一樣孤獨。
距自己的偶像生涯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紗利雅回想起來,說了一句不屬於十七歲的話:「其實很多事情都是預想中的」,但她選擇 「記住這段經歷中好的一面「。
「有例子嗎?」我問她。
她說了一件令她印象特別深刻的事,」一次握手會的時候,粉絲問我喜歡什麼,我說喜歡做飯,下次見面時,他給我拿來了一大包鹽。」
她又自言自語了一句,「真的挺有意思的,那麼一大包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