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和他的侄子們
他們卻還是想出去,嚮往城市不夜的酒和鼓點,於是寧願當一個礦工或卑躬屈膝地為白人刷一個馬桶,卻也還是想出去。但又好比弗蘭克,得到最初想要的一切之後,又總妄想著渡回某個回不去的對岸
本文首發於本刊2015年第446期
全文約10731字,細讀大約需要27分鐘
去年10月的某個傍晚,我第一次在廣州天河體育中心的足球場上見到了弗蘭克。
「弗蘭克」聽起來平庸卻略帶洋氣,其實並非他的本名。作為馬賽人,弗蘭克的真實名字吉爾菲德葛雷亞拉締爾斯(音譯)長且拗口,好幾個捲舌音彈舌音被揉成一團,以至於在他重複了不下10次之後,我還是無力記住。對此,他只是瀟灑地擺了擺肉乎乎的大厚手掌,說:「沒關係(他說了中文),everyone calls me Frank(每個人都叫我弗蘭克)。」
那時我和同為實習生的李敏打算寫一篇關於生活在廣州的非洲人的報導,因為在這座城市裡遊走著的黑色面孔實在多得讓人費解。在現有的所有資料中,提及的人數大約為10~20萬,卻沒有任何準確數據。
於是我們找了幾個群體作為突破口,分別是石室教堂中的非洲天主教徒、大學城裡的非洲留學生以及綠茵場上的業餘非洲球隊。弗蘭克作為球隊的主教練,自然成了我的主攻對象。
那日天黑得很晚,弗蘭克的球隊對陣韓國球隊,毫不費勁就大獲全勝,踢了個9比2。那些高挑精壯長腿翹臀的非洲小夥奔跑在射燈下,汗水熱辣辣地順著或棕黑或炭黑的皮膚滴灑在人造草皮上。弗蘭克撇開腿站在場邊,叉手看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我拋去的問題,挑揀其中最無關痛癢的部分、濾掉哪怕捎帶一絲打探性的提問,謹慎且敷衍。
對於他的提防,我早已有了心理準備。這些在廣州的非洲人,部分因為身份和籤證問題,未必屬於合法逗留於中國,弗蘭克作為教練,自然有義務讓隊員們儘可能地遠離各種麻煩。可是我的採訪卻只能以失敗告終。球賽結束之後,他邀我一起去酒吧「小酌」,我拒絕了。我們站在亮起各樣豔綠亮橘廣告牌的街上禮貌而冷淡地道了別,各奔東西。
在回家的3號線地鐵上,我想:這稿子怕是永無寫成之日了。
可眼下我雙腳站在坦尚尼亞馬賽地區的洛特普斯村裡的某座布馬(用牛糞、秸稈和泥漿糊成的圓柱形垛子)前,抬頭望被湖水顏色的天空染上幾度淺藍的憨厚白雲,又低頭看被風卷出漩渦的紅土,感到有些眩暈。
這是弗蘭克的老家。
在我來到馬賽的半個月後,弗蘭克帶著整車的餅乾、汽水和半塑膠袋面值一萬、百張一捆的捐贈給當地新建成小學的先令(當地貨幣,10000先令約等於5美金),榮歸故裡。
這次他回來是為了給即將80歲的老母親慶生,也順便給這所小學當一回特別來賓。在此之前他已經有6年沒有回過家鄉。混跡廣州將近20年,對於馬賽仍舊原始之至的生活方式,弗蘭克是真不習慣了。
3天後,弗蘭克駕著他的蘭德酷路澤,準備又一次啟程,離開家鄉。
那個清晨,太陽還沒有掙脫黑夜,一點微光映在他臉上。作為臨別祝福,他伸出右手挨個撫過兒女們的頭頂,看上去有些頹唐,聲音低沉地說:「又要走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回來總都呆不長……但你知道我是愛這個地方的,只不過從獲得中國永久居住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再也回不來了。」
3個馬賽人在草原上聊天
1998年,弗蘭克三十而立,他穿山越海,來到廣州。20世紀末的廣州,市場經濟就像五顏六色的肥皂泡一樣,讓人迷醉又狂亂。弗蘭克站在淘金路上,暈暈乎乎地盯著威嚴聳立的花園酒店和友誼商店,兩個膝蓋都在打顫。
那時他的體重還不到現在的三分之二,披著一套在老家好不容易搞到的、毫無剪裁可言的皺巴西裝,卻發現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都穿著他從未見過的夾克和牛仔褲。
17年後,我和弗蘭克在廣州的第二次見面,便是約在這條街上,周圍那些曾經是城市繁榮象徵的建築都已經顯出了老態,弗蘭克卻活得愈發風生水起。啤酒肚加沙灘褲,寬大T恤上印著吼叫的老虎。他踢著人字拖,帶我拐進了一家盤絲洞般的土耳其餐廳。
一坐下,老闆就笑嘻嘻迎過來,弗蘭克熟稔地點了桃子味的水煙和酒。他說自己愛酒,卻並不太抽菸,水煙只是在應酬中東和印度客戶時必備的一種手段,「但你難道不覺得這很浪漫嗎?」他邊說邊把煙管從自己嘴裡抽出,並遞到我鼻尖底下。
看我擺手搖頭,他不置可否地扯出一絲笑,聳了聳肩。
弗蘭克接著打了幾通電話,不到一刻鐘,3個與他風格雷同的非洲中年男人就坐到了桌旁。
「採訪?哈哈……採訪什麼?」他們饒有興趣地把我打量了好幾遍。
「記者嘛,總是幻想著能挖到猛料,你知道的。」弗蘭克一邊說,一邊翻了個不明顯的白眼。
他們隨即叫了第二輪酒,並開始談起生意——匯率、稅率;美金、RMB;零件和發動機、合伙人勞動力和供應商;廣州的工商局與坦尚尼亞的地頭蛇。
將零部件通過貨輪運到東非某港口後,由當地工人組裝成「Made in China」的摩託車,再拉到各城各鄉賣掉,這就是弗蘭克所做的生意。
我問他有那麼多東西可販,為什麼偏偏是摩託車?
弗蘭克說第一次站在廣州街頭,令他感到目瞪口呆的不是高樓不是霓虹燈,而是這些亂竄無阻的摩託車。「我當時就想,把這傢伙弄回家的話,my holy goddess,那多帶勁!你不知道在馬賽,你有時去找一個人,或者打一罐水,隨隨便便都得走十幾個小時,所以我看著摩託車,就像看見了印度飛毯,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但他顯然不可能一步登天地就開始倒騰摩託車。於是從小件好帶且成本低廉的飾品入手,弗蘭克在廣州火車站批發幾大包耳環、項鍊、手鐲和其他或閃閃亮亮、或顏色誇張的小玩意兒,經海路寄回,僱幾個當地人把貨賣掉,各自分成。
在娶了兩個老婆並有了6個孩子之後,弗蘭克已徹底摸清了非洲女人的喜好。於是不到5年時間,他就成了馬賽鄉親們口中的「傳奇」。
其間他夾雜著賣過衣服、涼鞋、皮帶和各種日用品,在廣州黑人還沒有開始暴增之前,生意並不難做,「因為這邊看來是『次品中的次品』的一切,一旦被運回我們那裡,都會成為『好東西』。」
不過關於經商的細節,比如如何白手起家、賺得第一桶金、處理和國內各類單位商家的關係、打通家鄉的黑白兩道……弗蘭克並不願意多談。儘管他的朋友幾次一不注意差點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他也會一個眼色使過去,他們便隨機話鋒一轉,毫無嫁接痕跡。
弗蘭克還是聳肩,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他說:「抱歉,並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純粹只是因為我不願意過多地回憶過去,那毫無意義。」
我除了懊惱就是無力,好比到手的鯰魚,哧溜從指縫間逃竄,尾巴一搖便潛進了水深之處。
他們喝完第三輪純威士忌時,天已經暗了下來,弗蘭克開來他的橙色卡宴,把我們載到了小北,這裡是非洲人的聚集地,被稱為「巧克力城」。停好車後,拐了一個彎、經過許多家國際機票代理中心和標著「廣東開放大學」的建築,過馬路,從一個不起眼的巷口一穿,便進了寶漢直街。
之前為了逮採訪對象,我在這兒遊蕩了整整三四天。自以為喬裝完好,可大概在旁觀者眼中,所有的目的性都證據確鑿地刻在臉上,他們只當笑話看了。
沿街好些攤販都認識弗蘭克和他的朋友們,他們相互用力握手碰肩,說斯瓦希裡語(斯瓦希裡語屬於班圖語支,是非洲語言使用人數最多的語言之一——5500萬多人,和阿拉伯語及豪薩語並列非洲三大語言。)
弗蘭克在某個新疆小夥的攤位上買了饢,又在另一個新疆姑娘那兒買了烤羊肉串。
我們走入一間二層非洲餐館,點了烤魚烤雞烤羊腿、豆子湯和作為主食的玉米飯,以及酒,沒有蔬菜。
從我們下午兩點10分見面開始,6個鐘頭過去了,弗蘭克沒有喝過一口水,他送進嘴裡的,全是威士忌。
在昏沉的燈光下,他一抬手一仰頭,一閉眼一吞咽,鬍鬚不斷被浸溼,肚皮也被一寸寸撐大,眼底卻不見醉意。
不多久他球隊的副教練和兩個主力隊員也來了,隊員都是大學城裡的留學生。
他們一路狂飲狂吃,機關槍般講著外人連猜也猜不到一分的語言。
到了接近10點,坐在一旁的副教練大概酒力上頭,或許碰巧見我一臉無聊,便一把搭住我的肩膀,笑笑嘻嘻說,「想知道在說什麼?告訴你,我們在罵你們中國的摩託車有多糟糕、給我們惹了多少麻煩,除了便宜」,他甩出手掌,使勁兒拍了兩下桌面,「除了便宜,nothing else(一無是處)!」
我笑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只有幹坐著。
他湊近了說:「你想寫我們、想真正了解我們?我告訴你,唯一的方法,就是嫁給一個非洲人!」
話音剛落,連同左右兩桌在內,所有人都哄然大笑。
我竟無言以對。
他們又喝了大半個小時,弗蘭克從褲兜裡掏出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錢,抽出幾張結了帳。
走出餐廳,由於周末的緣故,寶漢直街六七米寬的窄道上隨著天色越深,煙火氣越發重了。油煙飛濺的燒烤攤一個緊挨一個,還有在簡易鐵架上的花綠女裝、三輪車板子上的山寨運動鞋以及一塊塊醃製的西瓜和哈密瓜之間,湧動著的棕色黑色皮膚浪潮。
他們還準備去沿江路的某夜店「開下半場」,弗蘭克敞著車門握了握我的手,只是笑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馬賽男人們最常穿的鞋子,由舊輪胎製成
9個月後,我隨一輛25歲的吉普車顛簸在通向坦尚尼亞北部馬賽地區的洛特普斯村的路上。這是一個聯合國針對部落孤兒的援助計劃,為期一年,同車的都是歐洲人,兩女三男,年齡職業各不相同。
路(或者說是土渠)是剛修好的,鋪滿張牙舞爪的碎石,將車裡的五個人像曬穀子一樣拋來拋去。
舉目觀看,這便是弗蘭克生活了30年的土地,正好碰上枯乾的冬天,四周便漫起一層棕黃色的霧。不遠處有羚羊和野牛,它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大塊的尿黃色之中,扭過頭來怔怔盯著我們。
車輪所經之處,都會揚起紅土黃沙。大家想下車趁機舒活一下筋骨,無奈發現:只要一起風,抬手一揉眼睛裡是土;張嘴一咂舌,唾沫裡也是土;指甲縫裡是土、頭髮絲間也是土,都是土。於是只有悻悻擠回車裡,繼續向前。
這裡無疑是荒原中的荒原。
一路上吉普被看不見主人的牛群羊群驢群擋住了將近10次,這些慢慢吞吞的牲口,總是搭成無序的迷陣,讓車一卡,就是30分鐘以上。原本不到6個鐘頭的路程,我們花了整整雙倍時間,才終於到達洛特普斯。
進村之前,在一口粗糙的土井旁,我見到了拉瑪裡歐,他正扛著一個塑料罐出來打水,順便接我們進村。
拉瑪裡歐是弗蘭克的遠房侄子,村裡唯一一個可以基本無障礙讀懂英文大意的年輕人,同時也是弗蘭克在這邊的得力助手。
33歲,三兒一女,1米85左右的個子。在襯衣和牛仔褲上披了馬賽男人們多少年都捨不得拋棄和改良的「束卡」(紅黑格子、棉麻交織的一大塊布,可隨興圍成各種樣式),外頭再加一件黑皮衣(騎摩託車時擋大風和沙塵的必備品),左手杵著竹杖(馬賽地區各部族識別標識,還用以放牧),腳上穿運動鞋,右手腕還戴了塊卡西歐電子表。
他迎過來,與我們一一握手,並寒暄。對於他這奇特的服裝搭配以及堪稱流利的英文,我們的眼睛裡都不自覺泛起詫異。
隨著光線漸斜,拉瑪裡歐督促我們接續趕路,他隨即騎上摩託,在前指引,15分鐘之後,到了他的家。
一個馬賽部落
下了車,他把我們分別帶進5座布馬,顧不上安排別的事情,便扭頭轉去幫他的兄弟們引牛羊迴圈。
幾十個男孩子,披著紅黑(偶爾有藍黑)格子的束卡,持杖趕著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橫截面寬3至5米的牲口大流的畫面,除了壯觀和「驚呆」,我著實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腦子裡的空白。
「有多少頭?」我問。
「這裡是其中一部分,三千多吧。」拉瑪裡歐平平淡淡地回答,他正點著數,無暇分神。
「那總共是?」
「七千左右。」
「每天都要數這麼多?」
「對,而且還得記住其中大部分的名字。」
「還都有名字?」
無應答。
「這些都是你的兄弟?…」
「對,37個,不加女孩。」
「能問你父親娶了幾個妻子麼?…」
「8個。」
隔天我才得知,拉瑪裡歐身上最顯著的標籤並不是什麼「高大威猛」或「英文流利」,而是「地區首富之長子」。如此一來,無論是電子表還是款式還算時興的皮夾克,都顯得合情合理起來。
稍大的男人們都在忙著,小的那些(兒子輩和孫子輩)見居然來了幾個白皮白臉的傢伙,呼啦啦湧了過來。奇怪的是他們並不像那些馬賽之外、其他村落的孩子,沒有懼怕,神色裡也毫不設防,只是都隔著幾十公分跟著,直直看你,你對他們一笑,他們就也跟著咯咯笑出聲,並且羞怯地別過頭。也有膽子大的,偷偷摸一下相機鏡頭和手錶,見我不生氣,就徑直把沾滿泥巴的小手塞進了我的手掌,牽著我去看欄裡剛落地的小羊羔。
這個幾乎沒有被遊客和所謂現代文明踐踏過的村子,不存在伸手求食、索取小費,更沒有什麼所謂的拍照收錢,人們的注意力都還集中於他們的作物和牛羊之上。拉瑪裡歐說,很多村民甚至連錢都數不來,「因為先令這個破單位,實在太膨脹了,那麼多個零,有些急性子數著數著一發火,就把錢撕了。」
這裡的一部分人仍持續著「以物易物」的模式——一頭牛可換4頭羊、兩頭羊可換一頭驢,甚至不存在等價交換物。
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居然很喜歡拍照。尤其是看見自己的臉出現在另一個小方格裡時,竟興奮地撒丫子狂奔,一邊跑還一邊以極高頻率彈動舌頭,合著聲帶震顫,發出奇特的歡呼聲,順帶踩回來滿腳牛糞。
只是舉著相機的我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在高清鏡頭的另一端,這些小小臉龐上的所有細節,不加修飾地被擺到眼前:他們的眼角、雙頰、嘴邊或眉梢散落著好些黑點,一開始我們只當是長了痣或沾上了髒東西,但焦距拉近再拉近之後發現,那是蒼蠅。
零零星星的蒼蠅趴著,它們的細足交替顫動,吮吸著油脂或分泌物。也有臉上停著一整片的,遠遠看去,就像長了大塊胎記。
我放下相機,伸手試圖驅趕,卻發現連趕都趕不動。蟲子霸著自己的地盤,隨他們跑,隨他們跳,隨他們大笑大鬧,隨他們祭祀舞蹈。
我不願意顯得矯情,只是心裡實在難受。而他們不過眨巴眨巴眼睛、咧大了嘴笑著,對現實之外的憂與歡,都無知無覺。
家裡的女人們聽見動靜都走了出來。客觀來說,她們並沒有穿什麼「衣服」,為了方便哺乳,她們只在身上裹了大塊彩布,從一邊肩膀拉到另一邊腋下,打個結,赤半個膊,剛生完孩子的就在胳膊底下留個縫,讓小傢伙能露出頭來。
穿得簡單,卻戴得隆重。脖子上掛著彩珠,以及原料成謎的幾乎覆蓋整個膊頭的鮮豔頸環;兩個至少可放進3根指頭的耳洞,綴著形狀各異的銀飾。
這時拉瑪裡歐和他的兄弟們終於安頓好了所有的牲畜,才顧上招呼我們,臉上神情也輕鬆起來。在馬賽,牛羊是最顯著的財富象徵,作為強大的生產力、青年們娶妻的資本以及可以換算成其他任何物品的單位,它們的地位甚至能超越女人和小孩。所以,是萬萬不能出任何差錯的。
他牽來一頭母牛,擠了奶,並邀我們走進他家的布馬。有三四歲的孩子走進牛欄,蹲下身直接把奶擠進口中。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弗蘭克,他在這個年紀時,父親在阿魯沙(坦尚尼亞北部第一大城市)當礦工,因家裡孩子過多負擔太重,於是被寄養在這片牧場。白天,他和拉瑪裡歐的爸爸幫著將牲口趕到荒野裡,晚上則坐在同一片星辰底下喝著用篝火燒開的茶。
拉瑪裡歐說,自他記事以來,弗蘭克已經離開洛特普斯到鎮上打工,還有了第一個兒子,他對這個遠房叔叔的唯一記憶是:臉上總是略帶陰翳,而且還愛發愣,有話從不多說。
那時弗蘭克一個多月才回家一趟,在鎮上挖礦,也沿街兜售一些小零碎。庸庸碌碌灰頭土臉、荷包像肚皮一樣毫無油水,就跟其他每一個外出謀生的馬賽青年一樣,看似永無出頭之日。
沒有人留意他從哪天開始,回來的時候神態略微帶了些淘到金之後的柔和。「我只記得,他家裡的東西好像不知不覺就多了起來,電熱水壺、棉被,他兒子也穿上了運動鞋。到他蓋了新布馬、娶第二個老婆,大家才開始猜測他是不是不聲不響地發了財。」
而至於錢是怎麼來的,村民們都感到莫名其妙。絕大部分人都暗暗懷疑著其乾淨程度,有的說弗蘭克鑽了大空子,甚至有傳他販毒的。
對於種種流言,拉瑪裡歐說弗蘭克始終懶於辯駁,也說不清是默認還是不屑。
「人們總是習慣性地去誹謗那些自己最想要卻最得不到的東西,尤其關於錢,你知道的。」拉瑪裡歐也聳了聳肩,眉眼間的鄙夷與弗蘭克如出一轍。
他邊說邊掀開一旁地上的塑料布,底下是一口塑料盆,裡頭躺著一大塊新鮮血淋的牛肉,一見光,黑壓壓的蒼蠅瞬間散去。他順手從木桌上抓過鏽跡斑斑的小刀,劃拉下一條,丟進嘴裡。
「抱歉,我也剛從鎮上回來,肚子太餓……要不要來一點,我敢保證你們從來沒嘗過這麼好吃的牛肉!」
我們不約而同地咽了下口水,然後委婉地拒絕了。
地區首富的長子像弗蘭克當年一樣,大部分時間都在離洛特普斯半天車程以外的摩什鎮上替白人老闆挖煤礦,半個月才得空回家一次。我們實在不忍心佔用他與家人共處的寶貴時間,於是在天黑透之前,離開了他的布馬。
拉瑪裡歐和他的妻子
在艾略特的長詩裡,荒原的原文是waste land,但假如詩人不是為了搭建一個戰後蕭條的意象,真正的荒原,其實也並不至於太悽涼。
特別當我彎腰鑽出大半人高的拱門,一抬頭,壯闊的殘陽如血的夕景撲面而來。
荒原搖身一變,成了神來之境。我用手機拍下,微信發給弗蘭克。
很快他就回了:That is the greatest view in the whole world, which I think of so much.(這是世界上最美、也是我最想念的畫面。)
當半個月後我們在洛特普斯見面時,他告訴我,收到照片的那會兒,他正在應酬,半加侖的洋酒下肚後,他只覺得頭疼。「所以你可以想像,那個情景下看到那張照片,我簡直想大哭一場。」
弗蘭克說他早就厭倦了這種生活,卻又無計可施,儘管租著廣州CBD黃金地段的辦公場所、住著所謂「無敵江景」的高層公寓(買的)、9年前也因為娶到了中國女人而終於獲得了合法身份。作為馬賽血統的非洲人,他堪稱再勵志不過的正面教材。但事實卻是,他日漸感到無趣極了。
但也不是沒有感受過激動和歡愉,比如第一次銀行戶頭裡突然多了5個零、帶著小夥子們踢贏了第一場球、前幾年在北京與坦尚尼亞商務部部長握了個手、和中國姑娘的新婚之夜以及從護士手裡接過混血雙胞胎的那一刻。
不過當所有的「第一次」都被用完之後,他發現日子更趨近於被困籠中、同時不停在飛輪上原地奔跑的倉鼠,「快樂也好、悲傷也罷,竟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有益的。」
「我有時閒著的時候從辦公室窗戶往外看去,就會想:我究竟怎麼就跑到這裡來了呢?看著那些樓、那些車子、那些千篇一律的街,我真的完全理解1900(《海上鋼琴師》男主角)終於準備下船上岸、卻又扭頭走回艙裡的心情,對了你應該看過那部電影吧,就是那種感覺。在馬賽,我再跑也跑不出國境(整個馬賽區域縱跨坦尚尼亞北部與肯亞南部),每天只需要看好我的牛羊、多生孩子,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就跳舞,唯一需要煩惱的問題就是水。而在城市裡,我被各種數字纏著,帳單、員工的七嘴八舌、老婆抱怨我陪她太少,甚至連球隊那些小子作孽搞大別人的肚子都要我出面……除去賺了一堆鈔票之外,我覺得自己真是活得鬱悶透頂。」
那天夜裡,我們坐在布馬外頭說話,其間他多次沉默,舉目望天。頭頂的銀河清清渺渺,星星多如海沙。
到了快零點時他發了一條朋友圈,隔天卻又刪掉。
「Nothing new(並無新事),」 他說。
弗蘭克的侄女和她的兩個兒子,大兒子5歲,意外喪生火中
第二天一早,弗蘭克的兩位「髮妻」端來了黃油玉米、吐司、熱奶茶和烤牛肉,簡單跟我們打了個招呼,就去忙自己的事了。嚴格說來,她們都不算正室,因為從未走過法律上的程序,唯獨那位遠在中國的後來者,才擁有被稱為「配偶」的資格。
昨晚飯後她們聽著弗蘭克隔著電話對那頭唱兒歌,也只是繼續低頭收拾桌上殘餘,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我逐漸發覺,馬賽的婦人們無論在外多潑辣奔放,一旦到了男人跟前,都會變得沉默溫順。
她們甚至是卑賤的。
從日常分工來看,男人們只需要外出放牧,以及在極偶爾有入侵者來搶奪地盤時出面擺平,如此而已。除此之外所有的農活家務、取悅丈夫還有傳宗接代的重任,都屬於女人們的「分內事」。她們每天必須砍柴生火、到數公裡外打回足夠全家喝上一兩天的水、修補房子、洗衣做飯、包攬田裡的所有事宜、在床榻上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以及忍受丈夫醉酒後的拳頭。
即便丈夫死了,按照習俗,她們也不得再嫁,但可以生孩子。只是,這個孩子算在亡夫名下。最讓我覺得難以接受的是,馬賽的許多女孩子在進入青春期後,每逢來例假,父母都會把她趕到外頭某個草堆裡去和隨便哪個男人睡覺,說是這樣能促進胸部發育。
除此之外她們還要隨時做好被犧牲的心理準備。在巫術盛行的部落裡,只要丈夫或孩子生了重病,她們都有可能成為獻祭的祭品——被挖掉一隻眼睛。
在馬賽,我看見好些蒙著一隻眼的女人,卻不見哪一個臉上掛著憤恨或愁苦。她們之中有的剛滿20,只是眨巴著另一隻睫毛又長又翹的大眼睛,照常望向星空和太陽。
她們心甘情願。
就在那一天,我們得知拉瑪裡歐其中一個妹妹(也是弗蘭克最喜歡的一個侄女)出了意外。20歲的她是男人3個妻子中的老二、兩個孩子的母親,大兒子5歲,一天前不小心掉進火堆裡,被送到一百公裡以外的醫院時已經沒了呼吸。她哭了兩天一夜,眼睛裡的血絲像是隨時會湧出來。
他們一直勸,我也想要說點什麼。但是她不懂英語、我不會斯語,實在困難。可其實即便能溝通,也講不了幾句話,因為她哭得撕心裂肺,我一聽見就忍不住跟著一起哭,於是就陪著她哭了一個上午。
中途她跑出了屋子,試圖把5個月大的小兒子也丟進火裡,說如果那個不在,這個也就不想要了。我們3個人加上她丈夫,撲上去費了好大勁,才給攔了下來。
聽著這聲音裡所有的無望,只覺得她的眼淚並不僅僅是為自己和死去的嬰孩而流。
告別這個哀慟的母親後,我試圖與弗蘭克探討一些什麼。
儘管我無意指責,但他還是皺起了眉頭。聽我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好幾秒過去,他才開口:
「那麼在你看來,什麼才是『文明』和『本該屬於她們的權利』呢?很多年以前,我也曾堅定地相信著你所說的這些,」他低聲罵了一句,「但是你知道嗎,你發現當賭博合法了、槍合法了、大麻合法了、同性戀合法了,再沒有什麼邊界、沒有什麼禁忌,除了殺人放火搶劫這些之外,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難道不就是現在人所高喊的自由嗎?到那時你又會想:原始一點多好呀。你看,所謂的文明,nonsense。」
「就好比我這兩個老婆,她們能喝上水、養大孩子、每天看好牛和羊,和自己的朋友姐妹們一塊,唱歌跳舞聊天織布,就很滿足了。」
落成典禮上的馬賽小學生
弗蘭克臨走前一天,碰上附近某小學落成,拉瑪裡歐是主要投建人,於是他就順道去當了回嘉賓。
84個學生都來了,從5歲到十三四歲不等。他們自行從教室裡搬出來還帶著木刺的新桌椅,一排排擺在中央的一小片空地上,然後三五成群坐下,安安靜靜託著腮幫子聽臺上的人講話。
昨天他們都還身裹碎布、腳踏牛糞,滿臉的汗漬鼻涕印和蒼蠅,但今天一穿上與坦尚尼亞國旗同色的嶄新校服,再把灰和泥一洗,配上鹿一樣的眼睛,一下判若兩人。
弗蘭克、拉瑪裡歐和當地的酋長、校長以及其他頭面人物正襟危坐於房簷下。站在他們身後的陰影裡,我無意間瞥見弗蘭克在不停用兩個指頭揉眼睛,一看,原來他是企圖在眼淚流下來之前把它們抹掉。被發現後,他乾脆起身離席繞到了教室後頭的空地,坐在一截破樹樁上,從夾克裡層掏出小瓶威士忌。
他說看著這些孩子無邪且無知的樣子,就不由自主想到他們的未來。
「我知道他們把我叫來,無非是想讓這些孩子都能夠像我一樣,所謂的『出人頭地』,都能夠衝出馬賽、在像廣州這樣的城市裡立足。可這與我真正想說的,恰恰相反呀。我想告訴他們的是:你們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所以不必犯賤、跑出去給白人們當奴隸。你不知道你所幻想的光明前途,是多麼可笑的玩意兒。
這話我跟拉瑪裡歐講過無數次,他是這裡最有錢人家的長子,長子啊,他想要什麼沒有呢,他不聽,就是喜歡什麼鬼夜生活、高科技、現代化,可你去是給人當礦工,你當50年礦工,還是礦工,白人永遠不會把礦給你!當然他可以把這些牲口賣掉,遷到城裡,可以把日子過得比所有人都要奢侈,但我大可用我自己的經歷告訴他,都是bullshit。最終你只會發現,nothing new。
令我難過的是,我沒有資格把真相告訴他們。因為我自己本身就做不到,只他媽地能嘴上說說,總想回來,可每次回來連一個星期都呆不住,總覺得家好像已經不在這了。但我知道廣州更不是家,永遠不可能是。算了,搞不懂……」
這時拉瑪裡歐走過來,說是該輪到弗蘭克發言。他把酒收起,順手掏出口氣噴霧朝嘴裡按了三下,回去了。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隱藏「真相」,就像人們在所有開幕式上講的那樣,並沒有太多新意。但在最後,他如此說:
「……知識是好的、學英語是好的、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好的、文明也是好的,但你們要知道自己的限度,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繼續往前走、什麼時候該回家,最重要的,要知足。」
弗蘭克走的那天清晨,他80歲的母親怎麼都不願意走出布馬。她說知道自己反正在有生之年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兒子,那乾脆連最後一面也省掉算了。
儘管如此,在關上車門之前,我們還是聽到了她吼叫一般的喑啞的哭聲。
在送弗蘭克出村的途中,當吉普車行駛於低山與灌木的荒原中時,我靠在車座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個淺顯的夢——我18歲成人的那一天,同樣是在這樣初升的太陽光下,父親對我說:「你已經18了,是該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走吧。」然後我就歡快地跑出了家門,歸期不詳,像一匹終於被鬆開韁繩的馬。
就像這些部落裡的青年,還有30年前的弗蘭克、坐擁幾千頭牛羊的拉瑪裡歐、天河體育中心綠茵場上的小夥子,以及新學校裡那些即將不顧一切想要打開幻覺大門的孩童,他們極其貧窮、又極其富裕;極其缺乏、又極其豐滿;他們享受著世界上最磅礴的日出與日落、享受著疾馳無懼的烈風、享受著大火一樣的愛與恨,還有自由,他們或許真的生來就得到了人們在爬上金字塔頂端後所渴望的那些東西。
他們卻還是想出去,嚮往城市不夜的酒和鼓點,於是寧願當一個礦工或卑躬屈膝地為白人刷一個馬桶,卻也還是想出去。
但又好比弗蘭克,得到最初想要的一切之後,又總妄想著渡回某個回不去的對岸。
終於我們站在一棵粗碩的猴麵包樹下簡單地握手擁抱,道了別。
看他的車越開越遠,輪子捲起大團塵土。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結尾處,蓋茨比的墓碑上刻了這樣一句話: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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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446期
文 / 特約撰稿 陳又禮 發自坦尚尼亞
編輯 / 張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