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在九龍城碼頭 圖 / 本刊記者 大食
西西 香港作家,原名張彥,1938年生於上海,1950年隨父母定居香港。當過小學教員,後專事寫作,著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我城》、《哀悼乳房》、《縫熊志》等。2011年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拍攝的第一位香港作家。
2018年10月,西西獲得第六屆紐曼華語文學獎(詩歌獎)。她是紐曼華語文學獎的第三位女性獲獎者,也是第一位來自香港的獲獎者。她總能以赤子的真心,巧妙地四兩撥千斤,若非梳理她的履歷,我們不會注意到,這位字裡行間一派諧趣的寫作者1938年出生,已經八十高齡。
「因為我有乳癌,只要復發,就會死掉。我倒不害怕,但我還想寫作,還想做布娃娃。命運這種東西很奇怪,你說它沒有,好像又有。世界上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人太渺小,世界太複雜」
本文首發於本刊2012年第304期
全文約5431字,細讀大約需要14分鐘
西西 跳房子的人
文 / 一把青
剛剛過去的第六屆紐曼華語文學獎,花落香港女作家、詩人西西。
「西西或諧或莊的詩歌,道出了香港這個城市及其居民的品格。她的詩歌也證明了一個城市的故事不必是宏大的敘述,而可以是表面瑣碎的絮語、寓言或者童話。西西的詩歌陰柔,纖細,機智,敏銳,動人心弦,無可辯駁地宣示著香港詩歌的存在感」,提名詞這樣形容西西,回想起來,她從1974年起連載小說《我城》,講述一個「關於我的香港故事」,「我城」這兩個字,也作為討論身份認同問題時香港的主體性印記,一直沿用至今。
可是,提出了這般重要的文化標籤的西西,卻絲毫沒有都市的世故,更從來不是沉重的。
在西西之前,本名張彥、當小學教員的她,其實用過許多筆名,像是小明、阿蟲、南南、小紅花、晴兒等,都帶有鮮明的個人風格,而之所以鍾情西西,她曾解釋,「西」像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兩腳站在一個四方格子裡玩跳房子,「西西」就是從一個格子跳到第二個格子。跳房子,是西西小時候喜歡玩的遊戲,寫作大半生,對她來說,也是這樣熱鬧而寂寞的遊戲。
例如她的詩作《讀書人》,「聽王教授說/有位讀書人/上樓梯/把欄幹上酣睡的貓/一腳踢到樓下去,我看見/一幅草地/兩道彩虹/三隻黃蝴蝶/四棵蘋果樹/五隻畫眉鳥/從樹上掉下來」;再例如《答問》,「如果你問我這裡的冬天會不會下雪/我說,我實在是很喜歡吃雪糕的/你問我會選擇什麼內容的雪糕/我說,既然有一種叫花生,我喜歡花生」,
全篇採用後現代主義拼貼式敘述,語言似音符般輕盈俏麗,她是拉丁美洲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信徒,在書中援引馬爾克斯的話——「這個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去指」,而西西用她明快的筆,逐一為眼中事物命名,喚醒它們的靈魂,建構起錯綜複雜的文字世界。
所以,《號外》雜誌的創辦人、香港作家鄧小宇評價西西,「她寫文章的時候,永遠是耐心地用顯淺的文字去解釋那些深奧的概念,讓在成長的學童吸收,所以她是我們的老師。」和西西一同創辦素葉文學的香港散文家何福仁則說,「西西堅持以一種朋友的筆調,創造了另一類美學。」
的確,在她的筆下,角度絕對不宏大,也不能謂之刁鑽,但又真真正正是生活中容易忽視的人物與故事。像是她的代表作之一《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講述殯儀館的遺體化妝師,渴望愛情又害怕失去愛情的矛盾;像是《哀悼乳房》,是根據她自身乳癌經歷,以文學的方式重新構建的求醫路與心靈史,不僅記述了數度求診,更收錄了菜譜與藥房,進而推演到人如何與社會、與自我、與身體髮膚共處,波瀾不驚的絮語之下,是打破重重禁忌的勇氣。
1989年,西西因乳癌手術後遺症導致右手失靈,她改用左手寫作,又分別在2009年和2012年交出《縫熊志》和《猿猴志》,手制玩偶,其實是為了訓練右手進行的康復治療,卻展開如人類學考察一般的畫卷,以動物和玩具寫人,也無不可。
在臺灣媒體為其拍攝的紀錄片《他們都在島嶼寫作·我城》中,文友遺憾她改用左手後影響寫作效率,西西卻向鏡頭展示,自己藉助筷子單手擰毛巾,和一櫥櫥的熊與猴,訪者問,你是否當它們是自己的子女?她擺弄面前的白熊說,「很多人說我現在不寫作,我寫,用熊寫」,她點一點白熊的鼻,「最低限度我們都是朋友啦。」
她還是那樣笑容燦爛,是不以己悲的天真,更是寫作者的自覺。多好,80歲了,西西還是那個跳房子的西西。
(本文刊發於本刊2018年第570期)
西西在九龍城碼頭 圖 / 本刊記者 大食
烈日下,74歲的西西踩著小碎步走向土瓜灣附近的碼頭。她瘦小,還停留在十來歲小女孩的身高,穿素色格子襯衣、灰色褲子、靛藍色少女款布鞋,腳背上露出淡藍色棉襪,溼熱的海風把她一頭灰白的短髮吹得凌亂。
路上,她說到當年跟著哥哥回上海鄉下探親,哥哥拍照,她卻要背很重的相機,她撇撇嘴,「哼,於是我再不去了。」又說到前不久得肺炎住院,發高燒,半夢半醒間出現了很恐怖的幻覺,她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問她,你怎麼不咬自己一口,不疼的話就是假的啦。她眨巴著眼睛說,「不知道啊,早知道我就咬自己一下。」
她在土瓜灣深居簡出。沒有手機、電郵、傳真,因為乳癌後遺症,右手也已喪失功能。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在公園散步、去圖書館借書、在玩具店發呆的老太太是香港嚴肅文學界非常重要的作家,她也甚少接受採訪或出席活動。
因為太過低調,外界對她筆名的猜測總有偏差——「我的朋友說,你一定是喜歡密西西比河了。我說,嗯。我的朋友說,你一定是喜歡陝西西安了。我說:嗯。我的朋友說,你一定是喜歡西西里島了。我說:嗯。我的朋友說,你一定是喜歡墨西哥和巴西了。我說,嗯。」
他們都錯了。她喜歡的是那個叫跳房子的遊戲。「西」就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裡,「西西」就是那個女孩跳啊跳。
「她絕少慷慨激昂,侈談什麼救國救民,她甚至不用感嘆號,偶然出現一兩個,原來是報刊的誤植。這種語調的作者,有她自己的看法,興趣極廣泛,並且轉益外國最前衛的養素,卻不會以為長於執筆寫字,就同時精通政治經濟,以及一切令人肅然起敬的東西。」西西四十多年的老友何福仁說。
她寫過一組故事叫《浮城誌異》,靈感來源於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雷內·馬格利特的畫。她筆下的浮城像只氫氣球,懸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上方是雲層,下邊是海水。到了風季5月,浮城的人開始做相同的夢,夢見自己浮在半空中,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
「你問我,一千個人住在一個地球上是否很寂寞,我說,該好好地把寂寞藏在一個瓶子裡,免得被環境汙染了。」代序裡,西西這樣寫道。
空調和電扇嗡嗡作響的午後,多吃了一塊甜點的西西,嘴角還粘著碎屑,開始用沙啞且微弱的聲音講她的浮城,她的香港。
我母親和男友拍拖,拍了7年都沒有結婚。我父親娶了一個太太,突然死了。在一個親戚的葬禮上,父親見到我母親,覺得這個女子也不錯,就和我母親相親。他知道我母親有一個男友,戀愛了7年。他就帶了一把手槍,找到那個男人,指著他說,「你怎麼搞的啊,和一個女子戀愛了7年,又不娶她,辜負了人家的青春,人家等你這麼多年,你娶不娶她,你不娶她,我娶!」
結果,我父親就娶了我母親。
我父親在太古船公司做事,太古船都是外洋船,帶貨到上海。解放後,沒有船來,碼頭上的工人沒有事做,也沒有薪水拿。我父親就來香港找事做,在巴士公司做查票員。
爸爸一個人賺錢。別人家的女孩都到工廠做事,我爸媽覺得女孩子也應該讀書,就讓我讀了。我讀書的時候要收學費和堂費,一個月學費18塊,堂費18塊。巴士公司是2號發工資,所以家裡到月底都沒有錢。學校是1號交學費,我就跟班主任說,我爸爸沒有發薪水,要到2號才發,我只能3號交。有個很有錢的同學幫我交過一次,有時老師幫我先交。
校長住在海對面,每天過海乘坐巴士,我爸爸認識他,就跑去跟他說,我女兒在你學校讀書,我這份工要養很多人,家裡比較窮,可不可以給她免費。校長說,好吧,只要交學費就可以了。那是上世紀50年代。
父親去世後,我們搬到三百多平方尺的房子裡,是分期付款買下的。沒有間隔,家裡只能放3張床,一張吃飯的桌子,我媽媽有朋友來就在飯桌上打麻將。我沒有地方寫作,就跑去廚房,在凳子上寫小說,旁邊就是垃圾桶。廁所和廚房連一起,門打開就打通了,所以是一半在廚房,一半在廁所。
教書的工作是很辛苦,成績好的是A班,第8班就是H班,如果教A班當然好,我教的是三年級H班。H班成績不好,頑皮,根本不聽你說,教了等於不教,越教越悶。
我覺得不應該教書了,又管不好,很失敗。那時老師太多,學校不夠,就上下午分開上課,一間學校分兩間。學生少了以後不需要那麼多學校和教師,就請你們自動退休吧,我們給你退休金。我還是退休吧,這個退休金夠我生活,有1300塊,夠一個月開支。
退休正好給我機會看書,從三十多歲一直到現在,我希望的就是在家裡看書,夠錢買書看。厚的書看一周,薄的三兩天。我比較喜歡新一點的作家,我寫作就是學他們的。學的是技巧,怎麼寫、寫什麼,就要自己經歷、自己看。我是先想好怎麼寫得和以前不同,那才寫。如果你要寫好的小說,就不要重複自己。
我沒想過通貨膨脹,一千塊錢很快變得很少,一直教書的同事薪水是一萬多、兩萬多,我還是1300塊,根本不夠開銷,很慘哪。有時我會去代課,代課就有一些薪水,或者籤約一年,那一年裡就停退休金。寫稿有一點稿費就可以了。
那時,我父親過世了。替他化妝的人是我們家遠房親戚。她是一個很有名的入殮師,不收徒弟,只收自己的親人,她要選那些什麼都不怕的女孩子。我覺得這個人很奇怪,就寫了這個小說。
我不喜歡寫愛情小說,覺得是騙人的。所有人都寫愛情,好像愛情很偉大。我覺得愛情很普通。
我有一個朋友問我,你寫小說,怎麼不寫愛情故事呢?
沒有愛情故事,我就寫一個給你看。
晚上睡覺,半夜突然醒了,開頭幾句在我腦子裡轉,轉了一會我就爬起來寫,寫到第二天下午4點多鐘。
我要說的是,你們都說愛情,可是真的得到愛情,可能很恐怖,或者遇到死亡就會放棄。
愛情是有的,但是很短。你看這些婚禮,布置得這麼華麗,歡樂,其實婚禮的背後常常有很多黑暗的地方。半世紀之前,我見過有人根本不愛這個人,卻要跟他結婚。有的婚姻為了政治,為了金錢。
波伏娃說得對,你要做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女人。婚姻只是一部分,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你看現在很多人,我要找一個有錢的人嫁,我要努力把自己打扮得非常美麗,她們買很多衣服穿,要到上流社會去,只是關心怎麼賺錢,怎麼結識有錢人,這些女人都是假的。真女人是為自己而活。她可以結婚,也可以不結婚。
文學裡太多浪漫的戀愛故事,太浪漫了,就把女孩子都騙去了。女人為什麼愛一個人愛到這樣。這樣的愛情根本是瘋狂的。得不到的時候你會反思,這個人不是這麼值得愛的。
我母親其實怕我們結婚,我們結婚了她就擔心沒有歸宿,我和一個妹妹都沒有結婚,她反而很安心。
西西在伊朗巴姆古城(此城已毀於地震)
1989年夏天,西西查出乳癌。於是,她寫了《哀悼乳房》。
某個星期五早晨,她對母親說,要到朋友家去玩,如果晚了就留宿在外,第二天才能回來。母親當然不高興,卻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將要獨自面對一場生死考驗。
她打開平日遊泳攜帶的尼龍書包,放進一罐牛奶、一卷廁紙,塞進一架隨身聽和幾盒錄音帶,還有4本書,「4本都是《包法利夫人》,卻是不同的譯本」。
她一個人進醫院,自己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名。在度過了人生中惟一空白、沒有知覺和夢的一小時後,她失去了一個乳房。
回到家裡,母親看見她回來,問她玩得開心嗎。妹妹說,不是到朋友家去玩,是進醫院做手術。母親說,「哎呀,做手術麼,什麼事呀,我很害怕。天啊,今天晚上,我一定睡不著覺了。」
拆完線後,她在淋浴時看見胸前一道長長的疤痕,伸手比比,剛好是一巴掌的長度——「仿佛鄉間田野上一條蜿蜒的鐵道」,「忽然想起以前縫衣服,為一條裙子配拉鏈,就這麼長。」但身體的變化還是讓她一下子難以適應,趕忙穿上衣服逃離了浴室。
「這個恐懼是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知道能不能醫好,會病到什麼時候。因為介乎生存和死亡的關頭,你總是希望自己能夠生存。」坐在我面前的西西沉思了很久後這樣說。
大概是5年前,她漸漸失去了右手。開始是一根手指不能彎曲,後來是整隻手沒有感覺,綿軟無力,只能保持掌心向上的僵硬姿勢。她一倔,說,「反正還有左手。」
她學習用左手寫字,寫得很慢,很難看。擰不動毛巾,就拿一根木棒把毛巾捲起來。鞋帶不能系,就不穿有鞋帶的鞋子。襯衣袖子的紐扣也是先扣好再穿。為了配合右手復健,她開始縫製毛熊玩偶,讓這些毛熊穿著傳統服飾扮演她喜愛的中國歷史人物。
每年,她都會去醫生那裡複診一次。有天,醫生突然拿出《哀悼乳房》叫她籤名,因為她在書裡寫到了他。後來她每次去,都會送一本新書給這個醫生。
「因為我有乳癌,只要復發,就會死掉。我倒不害怕,但我還想寫作,還想做布娃娃。命運這種東西很奇怪,你說它沒有,好像又有。世界上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人太渺小,世界太複雜。」
又說到很多年前那篇《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結尾處,男主角即將知道女主角是一名入殮師,女主角憑著經驗預感這段短暫的情感將會因男主角的恐懼而告終,小說在這裡戛然而止。
「可是結局我沒寫他到底怕不怕啊。」西西說。
「你覺得他會害怕嗎?」
「我也不知道啊,讓讀者去猜吧。」
(感謝何福仁先生、雷淑容女士及東莞莞城圖書館為採訪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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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我們的命運 · 為歷史留存一份底稿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304期
文 / 本刊記者 邢人儼 發自香港
編輯 / 鄭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