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女這個名稱在五年前由內地輸入香港。剩女的意思是年過三十,還未嫁出的女性。很多人說,香港未婚男女數字的失衡是歸咎於男的北上娶妻,女的教育水平以及經濟能力提升有關。鄧小樺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剩女〉一文中,提到從西西的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主角中找到剩女的形象。[1]文中女主角的形象是孤獨(她沒有朋友)、剛強(她不接受自殺這種軟弱的行為)、相信宿命、自怨自艾。《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是西西在一九八二年所發表的作品,可見在三十年前的香港已有剩女出現。到底西西是有先見之明,還是剩女其實一直在這個城市裡存在?
西西的作品一直以來都被推崇為在城市書寫中最優秀的,她的文章最能夠看到香港的面貌及人們的心態。陳潔儀說:「她的文章中以香港為藍本,然後再講城市的生活。有人說西西的小說是城市寓言,即立足於香港。」[2]這驅使我試從西西的文章中尋找都市中的剩女的蹤跡。
西西作為一個女作家,有別於張愛玲和黃碧雲,她不以其性別的身份──女性作為創作題材。她甚少以愛情的角度來描繪香港這個城市。黃繼持曾把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感冒》、《母魚》、《母親與溼火柴》等作品列為女性境況系列。[3]西西於一九九二年創作的《哀悼乳房》是最暴露作者女性身份的作品,也是考察西西作品女性議題最佳的切入點。[4]本文就以《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感冒〉及《哀悼乳房》四個故事來了解西西筆下的城市與女性的關係。
女性與城市
香港是一個特別的城市。香港由一個默默無名的小漁村,發展成今天國際大都會,當中經歷了一百年英國殖民地統治,回歸中國後,香港的經濟和政治狀況改變了不少,還使社會出現一個中西文化共存的狀態,西方的兩性平等觀念和中國傳統固有的男女角色,共同出現在這個城市中。
洛楓在《女性與城市》中引述蘇珊•斯奎爾的話:「都市是解放女性的地方。」洛氏的觀點是現代城市是一個開放性和多元化的活動環境,城市包含的種種科技與文明,不但破除了傳統社會對女性的束縛,還通過教育與就業機會,讓女性享有思考與獨立的權利。[5]城市讓女性走出「家庭」這個封閉的社會體系,進入一個開放、自由、自主的世界。那到底「香港」這城市能否做到如洛楓所說把女性從傳統束縛中解放出來?
香港女性受教育和就業的機會與男性均等。香港政府在一九七八年全面推行九年普及基礎教育,讓所有兒童都能進入教育系統,不受家庭的經濟環境及傳統觀念影響,女性的教育程度亦因而顯著提高。[6]女性教育的程度提高後,就業機會亦相繼增加。根據香港政府統計處(二零一零年),香港的勞動人口接近三百六十八萬人,男性約佔一百九十六萬(百分之五十三),女性則約佔一百七十一萬(百分之四十七),可算是各佔一半香港的勞動人口。[7]
從香港女性就業率來看,女性對於香港經濟的確佔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在經濟上,香港女性能夠獨立,自給自足。但從社會價值上,仍存在中國傳統男女角色定型(Gender Stereotyping)的觀念。香港出現「剩女」,未婚的女性比男性多。有人歸咎於香港的女性欠缺「女性特質」,未能遷就男性。傳統女性角色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無論教育程度、社會地位、經濟能力都要低於男性。從而使到男性的優勢合理化,以強化男人對異性的控制。香港女性角色變化,顛覆了傳統夫婦「男主外、女主內」的局面。
另一方面,傳統上重視婚姻家庭觀念,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因此女性雖然經濟獨立,擁有自己的事業,但仍然需要以家庭為中心。建立家庭,生育子女,是傳統中國女性生命中的最終目的。有研究指出香港女性在考慮是否結婚的理由是「不想錯過適婚年齡」及為了滿足父母意願,反映現今香港女性在作出結婚決定時,仍受到社會及家庭壓力的影響。[8]
城市的開放性、多元化及文明,的確令女性更懂得為自己爭取社會地位(如教育和工作等)。但另一方面,社會仍然受到傳統男女角色的影響,女性在城市中需要不斷周旋於這兩種觀念之間,經常處於「平等或不平等」、「爭取或接受」的矛盾中。
「剩女」的出現,反映著香港女性在城市中的困難和掙扎的歷程。受過教育以及有經濟能力的香港女性,因為了解自己的需要,而懂得為自己的命運作出選擇。她們拒絕再被視為男性的依附者,婚姻不再是女性生命裡唯一的保障,但可惜在傳統男權思想的影響下,部份女性被批評為「剩女」。隨著女權思想的抬頭,女性的自我意識亦不斷發展,但接下來發展又如何?通過文學,女性以性別與權力關係的描寫,挑戰男性霸權政治、經濟、文化的壓迫。這種以文字去尋找和建構新的女性主體的文體為「女性主義文學」。[9]
西西的女性主義
「女性主義」是以女性作為主體的思想系統,打破女性在社會上處於弱勢的狀況,達到兩性平等的社會。女性主義乃源於西方的思潮及理論,始於十九世紀,其主張是以女性為中心,對社會中性別不平等的權力和利益關係作出批判,並推動女性權利和議題,以重新界定及維護女性在政治、經濟及社會應有的角色、地位和形象。[10]以下引述一段西西在董雅蘭的訪問中的一番說話,從中了解她對女性主義的一些看法:
「我不認同以住男性中心的界定,比如一個女子必須結婚生子,這是她的天賦;她是女兒,然後是妻子,然後是母親。她從來不是自己……女子當然可以結婚生子,問題這必須是她自己的選擇,文明社會應該尊重她自己的選擇。」[11]
西西這一段說話是她看過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後而得到啟發。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因為體力較差,當生活需要體力時,女人自覺是弱者,對自由感覺恐懼,男人用法律形式把女人的低等地位固定下來,而女人還是甘心服從。她認為歷史上女人從沒有得到過權力,即使是在母系氏族社會。她認為必須獲得自由選擇生育的權力才是婦女真正的解放。西西覺得女性能夠獨立,不需要依附男性。女性結婚與否完全是自我的價值,或生活模式的追求。這一點和西蒙波娃的觀點不謀而合。
西西作品《哀悼乳房》的女主角是一位單身的中年婦女,從她在病房中觀察一對戀人的喁喁細語,而反思到母親的結婚狀態:
「西蒙波娃說,婚姻,是傳統社會指派給女人的命運。即使在人口過剩的二十世紀,人們還認為女子天賦必須為社會生育子女,這是她們被迫結婚的理由。不結婚不正常;或者那是因她貌醜、敗德,被男人的世界遺棄了。於是,一如我母親那樣,不是寄生在我父親家裡,便是到另一個家族去屈居卑微的一隅。她要和過去切斷,加入丈夫主宰的銀河系,完全沒有走向宇宙,自我發光的權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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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乳房》的女主角與西西在訪問中的觀念一樣,對婚姻有著同樣看法。女性的身份除了是女兒、妻子和母親外,她還是她自己。西西又利用「丈夫」主宰的銀河系來形容母親的婚姻狀況。她以「寄生」來暗喻傳統婚姻女性依附男性的關係,她又以「完全沒有走向宇宙,自我發光的權利」暗喻母親以丈夫為中心,而迷失自我。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中的女主角也曾有過結婚的機會,但最後二人也選擇單身。《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她情願選擇那可怕但可靠的工作,也不相信男朋友會接受她當死人化妝師的職業:
「我曾經想過轉換一種職業,難道我不能像別的女子那樣做一些別的工作嗎?我已經沒有可能當教師、護士,或者寫字樓的秘書或文員,但我難道不能到商店去當售貨員,到麵包店去賣麵包,甚至是當一名清潔女傭?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難道無處可以容身?」[13]
女主角曾想過當那些被性別定型屬於女性的工作,如教師、護士,或者寫字樓的秘書或文員,最後她都沒有選擇這些職業,因她感到「沒有可能」。西西沒有明確說明女主角為什麼「沒有可能」去當那些工作,但她以女主角拒絕當那些傳統女性工作,來比喻女性在選擇工作時不應以其性別作為考慮因素,以推翻傳統社會內性別定型的狀況。女主角不是「沒有可能」去當那些工作,其實是「不願意」去當那些工作。西西還以「只要求一日的餐宿」作為選擇工作定原則,強調工作的本意是維生,與性別無關。故事的結局是女主角選擇了事業而放棄了愛情。
《感冒》的女主角小魚則放棄安穩的婚姻生活,來換取自由和自主。小魚以沒休止的感冒比喻看不清楚前路如何,生命不再有方向。小魚一直到離開她丈夫的時候,才可以走出看不清楚前路的婚姻,而她的感冒亦終於得以痊癒。西西在她離開她丈夫的時候有以下描述:
「挽著一個旅行袋站在街上,我要到哪裡去呢?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但我總有地方可以去,我如今是個自由自在、清新愉快的一個人了。」[14]
西西沒有交代小魚要去哪裡,她只是挽著一個旅行袋隨處留連。小魚不再需要受到婚姻的掣肘,自由自在,找回自己:
「小魚強調的是自由自在的『人』,而非說『女人』。小魚走出婚姻不是建基在男女關係上,而是建立在對『人』的整體意識上。小魚的女性意識建立在對婚姻的態度上,但最後她的女性意識超越男女兩性的範疇,變成追求一種『人』(無性別之分)的生活。」[15]
徐霞的理解是西西以「人性」的角度去考慮小魚的婚姻問題,而不是「女性」的角度。這思想回應了西蒙波娃的女性主義的說法,女性不但需要獲得自由選擇生育的權力,女性還需要自由選擇結婚的權利才可以真正的解放。
西西的女性主義是屬於溫和派,她沒有像其他女性主義者對性別不平等的權力和利益關係作出批判。由此可見,西西的女性主義並不存在兩性對立的意思,更沒有推翻男性在社會上持有權力的意味。她只是借著作品反抗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女性被迫壓的狀況。西西在思考女性問題的時候是以「人性」出發,而不是「女性」。西西筆下的女主角所追求的是一種人性的自由。文潔華認為:「人性自由的意思是說我們脫離性別(亦即是生理基礎)的枷鎖,這才是人性的自由,人性是中性的字眼。」[16]
西西提出以中性或無性別來看女性的問題,這種中性化、超越性別的文本,可以避免女性主義過分地指責文化中的男性特質,如朱棟霖所說:「避免出現性別主義極端、造成新的性別歧視。重視『人』的意義上創造個人主體性與集體主體性的共識,這是在張揚女性主義的大家所期望的。」[17]西西以比較中立、對男性比較寬容的思維去思考女性的問題。她以一種溫和的女性主義思想,超越性別及以「人」為本,形成其獨特文體。
城市中的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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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學者們(文潔華、朱棟霖)理想地認為處理兩性問題應以脫離性別,避免出現性別主義極端而造成新的性別歧視的心態去處理。不過,事實上社會內的男女平等,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城市的發展及開放,形成男女的教育及經濟上趨向平等,可是男性在心理上及思想上仍未對此狀況有充足的準備。男性以消極的態度去面對兩性平等,眼看自己失去往日的優勢,因此以「矮化」的態度去對待女性。
男性以「剩女」來稱那些未婚的女性,對女性充滿了性別的侮辱。「剩」的意思是「多餘,餘留下來的」,[18]而且多與物件作配詞,如剩菜或剩貨等。除了將女性「物件化」,更視未婚的女性在社會是「多餘」的、沒有被挑選的、被遺棄的。根據《百度百科》對於「剩女」這個女性形象有以下的解讀:
一、有相當部分的剩女只要沒結婚,哪怕三十歲,三十五歲,四十歲,還跟父母住在一起,她們被父母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們在家裡的身份永遠是「女兒」,而非一個獨立的單身女人。她們在法律上是單身,但是在生活方式上不是。
二、總認為自己很優秀,擇偶眼光過高,對男方的長相、才華、學歷、人品、經濟、地域等各方面都很挑剔,結果擇偶範圍狹窄。不良的家庭教育,遲遲不能斷奶。
三、習慣使她們只重視自己的感受,越來越個性化,越來越自我。比如,很多「剩女」有潔癖,一旦對方在衛生習慣等方面有她看不順眼的地方,她便無法忍受。[19]
當社會解讀「剩女」的女性形象時,多將焦點放在她們的年齡和對愛情的態度上作批評。人們對「剩女」的評價是自以為優秀、擇偶眼光過高、對家庭太過依戀、太自愛而形成「潔癖」。到底都市中的女性有什麼原因,選擇單身而變成人們眼中的「剩女」呢?
西西筆下的剩女
以下會以《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感冒》及《哀悼乳房》的主角的年齡及對感情的態度的角度,試圖分析西西筆下的「剩女」的形象。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感冒》和《哀悼乳房》中的女主角,屬於不同年齡的女性。她們處於不同的人生階段《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的女主角三十多歲,是有數年工作經驗的女性。《哀悼乳房》的女主角則是一名剛退休的中年婦女。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一文中,西西沒有在文中道出她的年齡,她只利用對話來交代:「我已從學校裡出來很多年,所以當夏問我是在做事嗎?我就說我已經出外工作許多年。」[20]西西以「多年」來迴避實際的數字,以避開有關年齡問題。西西以這手法去交代女主角的年齡,來暗示女主角比夏年長。女性對自己的年齡問題(如:「出來做事多少年呀?」、「在哪年畢業呢?」)通常表現得特別敏感。她們常以不太明確的答案來回應,尤其發問者是自己心儀的對象。中國女性始終走不出結婚對象一定要「男大女少」的框框。傳統上,男性擇偶時往往會選擇比自己年輕的女性,對於女大男小的關係存有偏見,相反卻樂於接受男大女小的婚姻。因此女性在擇偶時沒有如男性的自由,只能選擇比自己年長或年齡相若的男士為伴。
西西在《感冒》中多次強調女主角(小魚)的年齡──三十二歲。女主角在自言自語中不斷強調自己的年齡,尤其是在描述有關她的婚姻的時候。女主角好像在不斷地提醒自己三十二歲是要結婚了,從文中可見她凝視客廳中正在交談的父母時,有以下的想像:
「我想,我的父母也不是突然發現我已經三十二歲,他們必定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就冷靜地看我的成長與變化,他們必定是一年一年地為我數著數著:二十三、二十四……三十。到他們數到三十,他們一定開始擔憂,怎樣我們的女兒竟沒有一點交遊的跡象呢?」[21]
從西西的描述可看到中國傳統女性的適婚年齡是由二十二歲開始。當女性到達三十歲的時候,就會變成家中的「老小姐」,非結婚不可。傳統家庭婚姻觀念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性以婚姻為生命的最終目的。西西以女主角由二十二歲數到三十歲來表達她對於婚姻是非常焦急的,她還以「我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呢」來表達結婚是她唯一的出路。
而《哀悼乳房》是講述一位退休後得到乳癌的女教師,她和年老的母親住在一起。以下是女主角一次往醫院覆診後與母親的對話:「因為上午輪候的人太多,把我調到下午去。這樣一來,我可以每天張羅了母親的午飯,洗罷碗碟才起程。母親總是深幽幽地埋怨:我年紀大,身體又不好,你為什麼不在家裡多陪陪我,還要每天上街去。」[22]
俗語有云:「女人四十,爛茶渣」踏入中年意味著開始人生另一個階段。外界對女性踏入中年時的身體及精神健康有種種負面的標籤,使女性年齡這話題顯得忌諱。[23]
西西以母親對女主角的對話:「我年齡大,身體又不好……還要每天上街去。」表達中年婦女會害怕面對自己的身體,而選擇逃避,甚至不願外出。此外,女性較關注家人,她們為家庭、家人貢獻自己:「我可以每天張羅了母親的午飯,洗罷碗碟才起程」將自己放在較次等的位置。中年婦女的「無酬勞動」經常被別人忽視。女性當踏入中年期、認真檢視自我時,發現沒有了自己,隨年月過去,成就方面更感挫敗。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感冒》和《哀悼乳房》中的女主角,同是單身女子。不過,她們三人的感情路上各有經歷。
西西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描寫了女主角與家人(怡芬姑母)和男朋友(夏)兩段感情。先看女主角與姑母的親情描寫,女主角幼時父母雙亡,由她的姑母撫養成人。她繼承了姑母的手藝,從事殯殮工作,成為一位死人化妝師。
女主角與她姑母有著不可分解的關係,可見女人世代相傳的悲慘命運。女主角承繼了姑母的卑賤工作──死人化妝師,一份受盡活人歧視的工作。她不但承繼了姑媽的手藝,她還承繼了她的命運:
「奇怪的是,我終於漸漸地變得愈來愈像我的姑母,甚至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蒼白的手臉,她步行時慢吞吞的姿態,我都愈來愈像她。有時候我不禁感到懷疑,我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或者竟是另外的一個怡芬姑母,我們兩個人其實就是一個人,我就是怡芬姑母的一個延續。」[24]
周英雄說:「前者是社會現象(社會歧視──工作),後者屬歷史問題(惡性遺傳──命運);前者為個人的不幸,後者乃女性主義之一大課題。」[25]周氏所指的女性主義課題是中國女性歷來所受的歧視。這種歧視可從職業、社會地位、男女主從關係上得到驗證。這些歧視,代表社會上男尊女卑的價值意識,這種意識經過內化(introjection),使得女性也自認形穢。女主角因為自己的職業而自卑,一直逃避著夏的感情,不敢向他說出真實職業及對他的感情。
西西在故事一開始便道出女主角與男朋友(夏)愛情的結果:「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與任何人談戀愛。」[26]
女主角一開始已經知道戀愛會失敗,因她堅信那是命運。李夏說:「描寫主人公早已看出夏對她的職業有明顯的誤解的時候,始終不作任何解釋、不如實說明真相。而是讓主人公帶夏到她工作的地方去,議一切頓時真相大白,這種考慮和作法本身,似乎就包含著這樣的意思:把他們的戀愛是成功還是失敗的選擇,寄望於所謂『命運』的決定。」[27]
女主角除了相信命運外,還有她本身不善於說話,常擔心自己會詞不達意,她仍期望和夏的感情穩定後才告訴他,而夏其實是一直都不知道女主角是做什麼工作。徐霞說:「『我』對男朋友『夏』的種種想法,其實不是兩性關係的衝突,而是自己內心的交戰。」[28]女主角只是怯懦於去問夏會否接受她的職業,因為她害怕失去夏。從女主角的態度看到傳統中國女性,尤其面對愛情及婚姻問題的時候,總是怯懦、膽小及怕事的特性。
《感冒》中的小魚和好友楚有一段很曖昧的關係。小魚和楚是多年沒見的舊同學,楚是小魚的心儀對象,但她一直沒有向他表白,直至二人畢業後再次碰見。小魚和楚志趣相投,他們有共同的經歷(校園生活)以及共同的嗜好(聽古典音樂)。楚應該是小魚的理想對象,但小魚拒絕了楚一起私奔的邀請:
「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楚說。
「我們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生活。」楚說。
「我可以這樣一走了之嗎?我能嗎,到哪裡去呢?是的,楚說,天涯海角,我們總有地方去,只要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我可以一走了之嗎?……我母親又是一個患了高血壓的人,她如何受得起這樣的刺激呢。楚老太太又怎樣,我們走了,她就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了。」[29]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魚的婚姻是父母所安排的。雖然小魚的婚姻有點像「盲婚啞嫁」,但礙於「父母之命」,就算不意願,也都要順從。此外,父母年老需要被照顧,身為子女,需盡孝照顧雙親,因此拒絕了楚的私奔要求。
小魚到了適婚年齡,因受不住社會給適婚女性的壓力而與一個她不愛的人結婚。小魚的配偶(未婚夫/丈夫)一直沒有名字,只是以「我的未婚夫」和「我的丈夫」來稱呼。小魚的丈夫對她百般遷就,儘管不喜歡聽古典音樂,也會陪她去聽:
「當我問起會是什麼節目的時候,他只說:是貝多芬吧。你喜歡貝多芬,是嗎?他其實是不懂得音樂的,對於音樂,他也不投入……當序曲中的《勝利交響樂》重現的時候,我看見我的丈夫打了一個呵欠……中場休息的時候,我的丈夫如釋重負地到大堂去喝一杯酒。」[30]
丈夫就算對她處處關心,但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長久的,所以她最後還是選擇離開她的丈夫。
《哀悼乳房》中西西有大量親情和友情的描述。西西經常在文中提到女主角和母親的親密關係。在篇章〈東廠〉中描述母親病倒後,女主角為母親處理便溺:「在床上鋪上塑膠檯布,提一隻水桶到床前,替母親抹乾淨,換上乾淨的褲子……家中沒有人,我關上門窗,鎖好門,陪母親上十字車一起到急症室求診。」[31]
在篇章〈肝膽相照〉中有以下描述:「上午下午都上醫院,路途太遠,也太辛苦。誰煮飯給母親吃呢?」[32]
女主角在病重時亦需要照顧母親,這是傳統子女孝的表現。女主角躲在家中,為的是照顧好年老的母親,甚至自己在醫院接受治療的時候,仍牽掛著母親。有些未婚女性,躲在家中並非是因為長不大,而是有更大的負責任──照顧家庭。未婚的女主角為了照顧家庭而選擇單身,那麼在她病倒時,又有誰照顧她呢?在篇章〈夢工場〉女主角與友人有以下的對話:
「在這個世界,我有什麼可以和別人相比?財富、姿容、學識、健康?都沒有,可是我有朋友……那次在私家醫院做手術,阿真和一群朋友來探病,後來朋友離去,她堅持要留下。她怕我晚上寂寞、睡不著、疼痛,就在我的床側租來一張折床……以前我們常結伴五個人、十個人一起去旅行……朋友竟要不斷替我取便盆,倒小便,非常尷尬。」[33]
中年未婚婦女,儘管得不到家庭的保障,朋友也是最佳的支持。傳統家庭照顧功能是難以取代的,只有家人才可以在物質上和精神上毫無保留地互相照顧。[34]女主角的朋友雖然不是她的家人,但也為她提供物質上「不斷替我取便盆,倒小便」和精神上「她怕我晚上寂寞、睡不著、疼痛,就在我的床側租來一張折床。」的照顧。西西在這裡預告「剩女」的結局,就算沒有婚姻、沒有子女、沒有建立家庭,但生病時仍有朋友不離不棄,可見婚姻家庭帶來的所謂「照顧」也不是不能夠取替的。
剩女的真相
從西西的文章中,看到未婚女性的確有著城市中「剩女」的特質:年齡三十歲以上,有事業和以家庭為中心。但她們並不是人們說的自以為很優秀,擇偶眼光過高,長不大,有潔癖的人。
從西西的故事,看到女主角們不婚或未婚都是自己的選擇。城市的開放和文明,解放了她們受到年齡、婚姻的約束。女性個人的存在價值,不再繫於婚姻、丈夫和兒女的身上。婚姻,不再是必要,那她們想要什麼?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她」要事業;《感冒》的「她」要理想生活;《哀悼乳房》的「她」要家人及朋友。西西筆下的「剩女」其實是一群擁有自我意識、獨立人格和生活方式選擇權的優秀女性。她們有事業和故事,有追求和要求,有技能和情趣,有圈子和朋友,只是沒有結婚。正如西西說:「女子當然可以結婚生子,問題這必須是她自己的選擇,文明社會應該尊重她自己的選擇。」
「剩女」其實一直都存在在城市裡,只不過隨著城市急速變化,現代化的逐步推進,她們的蹤跡越來越明顯。女性的獨立性越來越高,對男性的依附程度必然越來越低,更加注重自我的感覺,結婚的願望也就不那麼強了,也就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選擇被剩下……
Notes
[1]鄧小樺(2010),評論《像我這樣的一個剩女》,香港經濟日報。
[2]黃茂林(2002),西西的幾個側面──觀察、角度與閱讀,《作家》第17期,第164-168頁。
[3]黃繼持(1990),西西連載小說:憶讀再讀《八方文藝叢刊》第12輯。
[4]徐霞(2008)《文學.女性.知識──西西《哀悼乳房》及其創作譜系研究》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P.14。
[5]洛楓(1993),女性與城市—─試論吳美筠的詩、黃碧雲的小說、林憶蓮與劉美君的流行,《素葉文學》第41期。
[6]性別研究中心(2011)《性別研究資訊 No.22》,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
[7]香港政府統計處(2010)《女性及男性的統計數字-勞動人口特徵》
http://www.censtatd.gov.hk/hong_kong_statistics/gender/index_tc.jsp。
[8]香港電臺(2009),《香港女性感情生活及與伴侶關係-調查報告》。
[9]王光明(1996)香港「女性主義文學國際研討會」述評《香港作家報》第8期。
[10]Fisanick, C.(2008). Feminism. Detroit: Greenhaven Press.
[11]董雅蘭(1992)《西西翱翔書本銀河系》,《誠品閱讀》,第6期。
[12]西西(2010)《哀悼乳房》,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p.43。
[13]西西(2010),《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p.101。
[14]同(13) p.134。
[15]同(4) p.173。
[16]文潔華、周兆祥(1997)《讀書人座談──文性主義美學及其他》《讀書人》。
[17]朱棟霖( 1996)《女性主義文學的迷思》《大公報.文學》第201期。
[18]《在線新華字典》http://xh.5156edu.com/html3/2052.html。
[19]《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404328.htm#5。
[20]同(13)P.90。
[21]同(13)p.112-113。
[22]同(12)P.180。
[23]香港基督教女青年會(2011),《中年婦女「快樂指數」屬樂觀水平報告》。
[24]同(13)p.89
[25]周英雄(1988),愛情與死亡談《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女性意識,香港文學第37期
[26]同(13)p.99。
[27]易明善、李克勤、李夏(1992),關於香港大陸兩篇小說的對話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與蘇叔陽《生死之間》比較分析,香港文學,第94期。
[28]同(4) P171。
[29]同(13)P.122。
[30]同(13)P.129-130。
[31]同(12)P.222
[32]同(12)P.187
[33]同(12)P.133
[34]李駿(2005)《傳統家庭之孝養和現代家庭與社會之共同養老》,香港:社會服務發展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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