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靜淨
九月,秋高氣爽,是稻穀逐漸成熟的金秋時節,可是2020年多災多難,籠罩全球大半年的新冠疫情,沒有收斂的意思。夏秋以來,南方多省洪澇災害,而東北呢連續三周三個颱風,名字還挺好聽:八號颱風「巴威」、九號颱風「美莎克」、十號颱風「海神」。颱風或登陸或經過,輪番上場表演。狂風暴雨夾雜著些許冰雹,鋪天蓋地而來。稍作停歇,空氣中瀰漫雨後特有的潮溼味道,烏雲壓頂,似乎根本沒有散去的意思。
我在水果超市門口買水果,挑選了幾個鮮美多汁的桃子。之後,拎著桃子美滋滋地往回走,猛一抬頭看到不遠處走來一位背稍有點駝,步履蹣跚,似曾相識的人。我停下腳步,看著他慢慢地朝這邊走來。大腦的畫面瞬間像過電影一樣旋轉。走近一看,真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哥。
天吶!他變化之大:頭髮花白,真不像五十幾歲的人;臉頰瘦削不堪、顴骨微凸、黃中帶黑。一臉痛苦神色,仿佛病入膏肓樣子。還好,那雙大眼睛眨呀眨,不過,眼裡布滿了血絲。
本來,經過疫情這場災難,見到熟悉面孔,人們會感到一種欣喜和興奮。然而,此時我卻高興不起來,倒是滿腹狐疑。
「二哥。」我先喚了一聲。
男人緩緩地抬起頭,喘著粗氣。用他那渾濁不清的眼睛看著我:「哎呀!是靜兒。」
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生怕他摔倒。
「二哥,好久不見了呀!」我們移步到臺階旁邊,我聞到他身上汗味夾雜著煙油子嗆人的味道。「對啊,二十多年了吧!」
「嗯嗯,有了。哥,你去哪?」
他用手指了指前面的醫院,說:「去門診烤電。」
「啊!哥,你怎麼?」我用詫異的眼神看著他。
「老毛病啦,陰天下雨,這胳膊腿兒沒有一個地方不痛。」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胳膊,又問:「疼嗎?哥。」
他咧了一下嘴:「嗯嗯,這裡更疼。」他用手指了指肩部。我順手摸了摸他的後背,那條長長的凸起還在。這時才發現那些曾經受過傷的手、胳膊、腿都有輕微變形。
「哥,我送你過去吧。」我心疼地說。
「哎呀!不用了,真把你哥當成小老頭啦!對了,靜兒留一下電話號碼。」我掏出手機,互留了聯繫方式。
「好了,靜兒,哥先過去了。」說完,二哥繼續向醫院方向走去。羸弱的背影。右腳一步一顛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我有些憂戚。他走過路旁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時,恰巧一片碩大的黃葉急速飄落,我竟然想跳過去伸手把它接住。
曾經那個刀砍斧劈,都不皺一下眉的二哥,如今儼然一個飽經風霜的小老頭。望著他消失的背影,我剛要轉身往家走,突然想起放在路邊的水蜜桃。拎起來,悻悻地走著,早已沒了吃桃的興致。往事一段段跳出記憶,歷歷在目。
二哥是怎樣一個人呢,還真不好評價。說他不好吧,我情感上不能接受,而且,他身上的那種男子漢氣概確實令人欽佩。說他好吧,似乎又不很準確,畢竟,他也有著「混世魔王」似的那一面。
記得讀書的時候,電視裡播放那個時候家喻戶曉的電視連續劇《霍元甲》,二哥手拿硬塑料做的長劍,每天和小夥伴們比劃,說他長大要成為這樣的大俠。之後又播放《上海灘》《英雄本色》《古惑仔》等,描寫黑社會形象的電視劇多了起來。男孩子們的心裡漸漸起了變化,覺得成為黑社會老大,更酷更帥。並且那時候,家裡都是三四個孩子,父母拼命工作,沒有閒暇時間去顧及孩子們的心理成長。二哥初中沒念滿就輟學了,混跡社會。
用大連話說,二哥就是七八十年代的小痞子系列。穿著喇叭褲,燙著爆炸頭,戴著蛤蟆鏡,每天坐在街角無所事事,看見有漂亮時髦女孩經過,必定吹著響亮口哨調戲一番。
二哥長得可帥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皮膚接近古銅色,身材勻稱矯健,一襲白襯衫領口敞開,微露著胸肌將完美的身材展露無遺;稜角分明的臉龐,透著冷俊;低垂著的長長的睫毛下,像黑水晶一樣閃爍著的深邃雙眸,高挺的鼻梁,方正的唇形,身上散發出一種粗獷野性的氣質。特別是他手上戴了一個類似骷髏型的戒指,據說是他用了一個銀錠子找工匠師傅打造的,說話時故意擺弄他的戒指。給他那帥氣的臉添加了一絲輕佻和不羈、也顯得邪性十足,走在街上那回頭率槓槓的。記得,曾經有一個女生追了他六條街,要做他女朋友。這也難怪,那時,這種男青年就是「酷男」,就是時尚,就是潮流。可是,二哥最終娶了嬌小可人的小紅嫂子。
小紅在我們街角開了一個理髮店,二哥第一次去弄頭髮,就看上小紅了。她一米六左右的個子,白皙的臉蛋,彎彎的柳葉眉,眼睛不大,小鼻子小嘴巴也很精緻,笑起來格外迷人,一把馬尾辮更增添了幾分純淨和嬌美。對了,她還有一雙纖細柔軟有「魔力」的小手,抓洗頭髮可舒服了。
之後,二哥三天兩頭就去捯飭他那頭髮,就是為了接近小紅,蹭話講。可是,人家小紅除了給他弄頭髮,基本上不怎麼搭他的話。二哥那個心焦呀!想了幾個晚上,決定去學美發,愛情的動力真的不可小覷,要知道,二哥最討厭的就是讀書學習了。二哥很快完成學習,手藝還真不錯呢。
記得我結婚的時候,就是二哥二嫂幫我燙頭髮,那個時候叫螺旋燙,我的頭髮真多呀,把髮廊裡邊卷頭髮的槓子全都用光,二哥只好按照小紅嫂子吩咐,忙著劈竹筷子當槓子用。那時結婚都是在樓下的樓道間搭棚子,二哥帶了幾個哥們過來幫忙,棚子搭的很結實。那時還有一個習俗,就是找一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孩坐新婚床,這樣就能生一個大胖小子了。二哥的孩子那時不到兩歲,穿著開襠褲,露著小雞雞坐在婚床上,大家都在起鬨,估計孩子有點兒嚇到了,呲了一桿兒尿,尿在了我的婚床上。別說,真挺邪性!我還真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生下來就九斤。
有點扯遠了,接著說二哥,手藝學成之後,二哥在小紅美發廳對面開了個髮廊,這樣他們就有共同的話題了,中午飯點不是過去送幾個包子就是送碗面,一來二去,小紅的心慢慢被打動了。小紅有一次跟我說,你二哥還挺孝順的,他媽偶爾過來,你二哥寧肯關門也要帶媽媽去下館子。那個時候,自己做小買賣就是有錢人了。因為大部分人都是在工廠上班,每個月固定的那幾十塊錢。
別看二哥不愛學習,可頭腦十分活絡。有一次,一個人在二哥髮廊內兜售一些款式非常新穎、時髦的衣裙,都是我們幾乎沒見過的款式,但是看起來不像新衣服,約摸八成新的樣子。後來才知道那叫舊貨。記得當時我也挑選了幾件,其中有一套米白色的套裙,那些女性朋友、鄰居羨慕得不得了,我也是每天美滋滋,現在還能翻出那時候穿那套衣裙的照片。二哥眼睛一亮,立刻跟那個人攀談起來,自然是問這些衣服從哪來的?好像是從哪裡哪裡滾包來的,我不記得了。二哥就把自己和小紅嫂子的髮廊合併起來,起了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雲愛紅髮廊」是二哥和嫂子的名字。那時候的人,除了歌詞誰會把愛放在嘴上,所以看著這名字,不用說就知道生意很火爆了。
二哥呢,就跟著那個人去搗騰舊貨了。那時候的服裝實在太好賣了,只要有貨到瘋搶一空。就這樣,二哥成為我們那裡的首個萬元戶,簡直羨慕死人了。生意漸漸步入正軌,認識的朋友也多了,三教九流都有。照現在的話說,男人有錢就變壞。
提起二哥打架,可謂驚心動魄,遠近聞名,他也沒少因此進出派出所。在我記憶最深刻的一段「光輝」歷史,就是那年夏天,我陪孩子他爸,跟二哥他們在露天酒館小聚。當然少不了喝啤酒、擼大串、吹牛侃大山。事件起因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從二哥後面來了幾個持刀的小痞子,二話不說上來就砍,一刀砍在二哥的後背上,那條長長的口子,咧著嘴翻著白肉,血瞬間湧出。小痞子撒腿就跑,二哥就在後面追,我們自然也跟著追二哥,只見血浸溼了白T恤,順著向下流,流到了鞋窠裡面,灌滿了整個鞋子,跑一步腳擠一下血溢出來一些,灑了一路。追了幾條街,我已經氣喘籲籲跑不動了。最後,幾個哥們好不容易拽住他,把他送到醫院,不知道輸了多少血才保住這條命。
傷好之後,二哥帶了幾個弟兄。找到那個砍他的小痞子,按在地上,哥兒幾個問:「二哥,你說是卸他胳膊還是卸他腿?」那小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掙扎著說:「二哥,求求你了。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兒要養。本來咱們那點恩怨也不至於,我那天也是喝了點兒酒。酒壯慫人膽。我多陪你點醫藥費吧,咱們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然後從包裡掏出一沓錢。哥兒幾個揮拳就打,嘴裡嚷嚷著:「二哥不差錢兒。」誰料到,二哥揮揮手示意大家不要打了,從那沓錢中只抽出來五張。帶著哥幾個揚長而去,用這五百塊錢請哥幾個去吃飯了。喝酒時,那些哥們不解,二哥擺擺手說:「算了,他已經折服了,這就夠了,要他條胳膊腿,有什麼意義呢?」幾個哥們明白了,朝二哥翹起了大拇指。
還有一次更慘烈。二哥幾個騎摩託車飆車,輸了請喝酒。這次我沒在現場,是孩子他爸後來向我描述的。他們從上坡衝到下坡,車速之快,真堪飛了起來,那時的街道上沒有那麼多車,而且是夜晚。可就是那麼的寸勁兒,十字路口,一輛大貨車橫著開過來,當二哥發現匆忙剎車時,已經來不及了,硬生生地撞了上去……這次的結果導致一條腿的小膜(膝蓋骨)粉碎性骨折。
我們都站在醫院的走廊上等候。醫生出來告訴嫂子:「患者已經清醒,手術取出所有的碎片,我們的方案是鋸掉半截腿,永絕後患。可是,他堅決不同意,差一點掀翻手術臺,不鋸腿也行,唯一的辦法只有把斷掉的筋從膝蓋這端連到那端接在一起,將來康復訓練後可以拄著拐走路。」
那時的醫療水平還沒有發明出塑料(聚乙烯材料)的膝蓋。嫂子淚如雨下,顫顫巍巍地籤了字。那時候的二哥堪稱鐵漢,因為醫生說筋是可以抻出來的,三年時間,無論寒暑,除了吃飯睡覺,二哥拼命做康復訓練。抻筋中,很疼,豆大汗珠如雨墜落。他硬生生地把筋抻了出來,甩掉了拐杖,走路一顛一顛的。到最後,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來。
二哥真的是傷痕累累,我猜想,如果是戰爭年代,他肯定會把這一腔熱血都灑在戰場上。我篤信。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二哥雖然總打架,但從不欺負人,他只是逞強好勝,對那些稱霸一方,恃強凌弱的人下手。
二哥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無論誰家有什麼大事小情,只要跟他說了,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幫忙;街上遇到要飯的,他總是多給幾塊錢。對待父母也是特別孝順,大哥賺錢少,不怎麼太管,二哥也不計較,他常常回家給二老錢花,照顧二老。
記得二哥媽媽病逝前,我去看過她老人家。二哥衣不解帶地守護在媽媽床前。一會兒看看老人嘴唇有沒有幹,一會兒按摩她的胳膊腿,一會兒講點小笑話……
後來他們搬走了,離我們有十幾公裡遠吧!剛開始偶爾還走動,距離真的是問題。小紅嫂子生了一個兒子,漂亮可愛,集夫妻倆的美貌於一身。二哥對嫂子也好,嫂子懷孕後期,每天上下樓都是抱著,晚上打盆水,給嫂子洗腳。無論何時何地,嫂子只要說想吃什麼,立刻去買。嫂子坐月子,整個月二哥沒有出門。鐵漢柔情,也不過如此了。
後來,由於不同的生活經歷,我們兩家漸漸地疏遠了,之後的事情就不得而知。
那次邂逅之後,我們又約了一次,在咖啡店裡喝咖啡、聊天。我和二哥聊了很多我們過去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時光。二哥說了一句讓我至今不能忘懷的話,他感慨地說:「其實,二哥最羨慕當兵了,如果年輕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引導我,或者去當兵,可能我就不是現在的樣子了。」說到嫂子,二哥低著頭,欲言又止。原因應該很複雜,他跟小紅嫂子離了婚。他們住的樓房在頂樓,有了孩子以後,二哥算是修身養性,喜歡上了養鴿子。跟小紅嫂子離婚以後,他沒有地方住,就在頂樓蓋了一個偏廈子,跟鴿子們住在一起。喝完咖啡後,我站起來去結帳。二哥瞪著那布滿血絲的大眼睛塞給我100塊錢,讓我去結帳。
走出咖啡廳,二哥說:「靜兒,去看看哥的鴿子樓吧。」我點點頭。
其實我是好奇,這些年他是怎麼住在那鴿子樓裡的。來到小區,嚴格點說,那不算一個正規小區。以前蓋房子沒有小區這個概念。不像現在,只要蓋房子就必須有小區物業管理。走到小區深處,遠遠地就看到那棵高大的槐樹了。記得這棵槐樹是二哥搬過來不久,買了一棵盤口大的樹種在這裡的。
記得那時候我問過二哥,為什麼栽槐樹不栽松樹呢。
「哦……你嫂子有一次說俺媽包的槐花包子特別好吃。」二哥好像有一點害羞。
「哎呀哥呀,你這也太寵嫂子了吧。」我有點羨慕嫉妒地說。
二哥捏了捏我的臉蛋:「就你小嘴叭叭的。」我吐了吐舌頭。
「走啊!靜兒。」二哥的叫聲讓我回過神兒。
「哥,這棵槐樹長得這麼高大啦!」我指著那棵槐樹說。
「是啊,從這個角度都看不到我們家樓頂了。」二哥一把拉住我,「靜兒,這邊走,有洋喇子(毛毛蟲)。」
「哥,你還記得我怕毛毛蟲呀?」我邊躲邊說。
「當然記得了。小時候我們在後山玩,你被洋喇子蟄到了,胳膊又紅又腫。一直哭,從那以後你就怕洋喇子,肉乎乎的大豆蟲你反倒不怕。」
「嗯嗯,哥,你記性真好。」我心裡很溫暖。
走到樓道口,二哥說:「靜兒,你先上吧。哥得歇一會兒。」
我只顧著回憶了,忘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便說:「我也有點兒累了,不急,哥,咱們慢慢上!」走到七樓頂,二哥歇了三次。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還是我記憶中的老樣子。只可惜,哥和嫂子原來住的這個三室一廳的大房子門緊閉著。走上樓頂,驚動幾隻鴿子撲扇著翅膀飛走了。旁邊有兩個很大的鴿子籠。二哥打開偏廈子的門,順手打開燈,只見差不多六平方的屋子,放了一張床,哥低著頭走進去,我的頭基本上就是頂在房頂。
「哥,你就住這兒。」我心裡很酸,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嗯嗯,是不是挺好的,活了一輩子。有飯吃,有地方住就挺好的。」
我一時語噎,不知道怎麼接下面的話。稍坐了一會,就藉故離開了。我實在待不下去,不僅僅因為偏廈子逼仄狹窄,而且,心裡也堵得慌。
下樓時,我注意到樓道上搭了一個臺放著爐具,二哥偶爾煮點東西。小紅嫂子如果包餃子,就放一盤在這臺上。樓頂的門,二哥安了一個鐵柵門,出去的時候就用很粗的鏈子拴著鎖上,不是怕丟東西,是怕城建來拆掉這違章建築。他還是這麼橫,一把大砍刀在旁邊放著。
我擔憂地說:「二哥,你現在可要冷靜啊!」
他笑著說:「靜兒,二哥心裡有數,不會蠻來的!他們要是來拆啊,反正我也沒地方住,就從七樓跳下去。」
二哥在那裡住了將近二十年,街坊鄰居都了解他的為人,說得出做得到。所以,拆遷的人也不好過於強硬,就這麼拖著。
小紅嫂子也沒改嫁,離婚的原因我沒敢細問,嫂子跟兒子一起過。她身體好像也不太好,得了一種無法治癒的病,好像跟腎有關,我忘了是什麼名字了。二哥說,只要他攢了一些錢,就給兒子,交給他媽媽去看病。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曾經那個叱吒風雲的二哥,曾經那個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曾經那個門庭若市、朋友吆三喝四地在陽臺上喝酒的場景……
我不想再回憶,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簌簌下落。
晚上,在牆壁燈的光暈下,我一邊回憶,一邊把二哥的事寫了出來,可我始終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結尾來,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二哥,評價他的一生。誰又能給人生下一個定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