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樽
編者按
今年3月6日至12日,應挪威電影協會等機構邀請,本報資深記者、影評人王樽前往挪威進行以電影為主題的深度訪問,對挪威的壯麗風光、獨特民俗以及在發展電影文化、鼓勵電影合作的優惠政策方面有了多方面了解。
挪威七日,無論於挪威電影還是挪威本身都只能止於走馬觀花,而挪威的森林作為這個北歐國家特有的意象卻深植於心,它更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引誘著人們的探尋之心。
培爾·金特的迷幻叢林
挪威的森林,並非單指這個北歐國家的某片森林,也不是通常概念裡的樹木林場,某種角度說它已超越了具體稱謂,變成了另有所指。正如長城、金字塔、富士山、艾菲爾鐵塔所蘊含的象徵性和符號性已遠非其自然或人造景觀所呈現的字面意思。挪威的森林,它既是一個國家的概念,也是某個地理方位的坐標,亦是某個民族的集體形象,還有更多,譬如說——某種電影的氣質,某出戲劇的布景,某類音樂的旋律,某種繪畫的色彩,抑或某些詩意的想像和情緒……總之,它頗似中國的禪意,既具體又虛無,既實際又縹緲,既無所不在又大象無形——什么元素都有,又什么元素都無。
早在沒有聽說這個概念之前,挪威的森林已經事實上植根於人們心中,只是當時沒有意識。我最早知道、看到或感受到挪威的森林,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那時的中國有著空前開放的胸襟,以海納百川的氣度迎接來自各個時期各個國家的各種思潮與藝術流派,而今回望,常常會不禁為那個昂揚時代、充滿熱血的正能量而驚嘆。就是那個時期,我不僅讀到更第一次在舞臺上看到了偉大戲劇家易卜生的詩劇《培爾·金特》,至今我還清晰記得,除了第四幕的部分場景是摩洛哥海岸或埃及沙漠的風情外,整部戲的絕大多數場景都有挪威森林的意象。培爾·金特——一個沉溺於個人幻想與夢想的浪子,一個權迷心竅、色迷心竅的花花公子,一個粗野、狂妄、輕率、魯莽的冒險家,他飽受命運的捉弄,一生險象環生、顛沛流離,最終幡然醒悟,筋疲力盡地把臉貼在年輕時代的情人膝蓋上,得到了最後的安息。整部戲採用了眾多象徵和隱喻手法,作為中心意象的挪威森林,更如揮之不去的夢幻,讓整部戲充斥著複雜多變的迷離情境。就是在這部寓言性的史詩劇中,我聽到愛德華·格裡格後來為其譜寫的管弦樂組曲,在其中被公認的配樂傑作《索爾維格之歌》部分中,賢惠而美麗的索爾維格端坐在茅屋外等候培爾·金特的歸來,層層疊疊的森林就在身後不遠處,她吟唱著——冬去春來,周而復始,總有一天,你會回來。
《培爾·金特》的特定場景提示:挪威森林究竟象徵著什麼?從浪子主人公的角度看,那是存在主義的迷宮,欲望無限的陷阱,回頭是岸的綠洲;而從溫順純潔的索爾維格的視角,則是苦澀迷亂的猜測,忍讓寬容的撫慰,舒展沉靜的盼望。在那樣的時代,看到易卜生和他營造的挪威森林,就是看到了包羅萬象,看到蘊蓄了整個人類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的基本生存境況。
東西方意境裡的挪威森林
穿行在冰天雪地季節裡的挪威森林,到處是玉樹瓊花,到處是宛若天堂的盛景,到處是令人飛升出羽化而登仙的奇妙體驗。與挪威電影人交流,有個頗為尷尬的現實話題,幾乎所有的中國人對挪威森林的認知,都與其實體源頭無關。出處最多的,反而是與挪威毫無關係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從人物到故事,從文化到風俗,甚至連一個道具場景,這部小說都與挪威風馬牛不相及。
村上春樹的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充滿陰鬱和死亡氣息的性愛故事,兩男三女都處在生猛而生澀的青春期——木月和直子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兩人與渡邊常在一起遊玩。某天,木月突然在車內自殺。懷著好友自殺身亡的陰影,渡邊高中畢業後進了東京的大學,在陌生的城市展開新的生活。後來,渡邊偶然與直子重逢。同病相憐的兩人越走越近,在直子二十歲生日那天,兩人水到渠成地共度一夜。很快,直子不辭而別住進了京都精神病療養院。此後,渡邊在大學邂逅了活潑開朗的女孩綠子,因見不到深深思念的直子,渡邊開始與綠子相交。不久,渡邊收到直子的來信,就前往療養院探望。負責監護直子的玲子也很快與渡邊相熟。直子病況時好時壞,終於在抑鬱中自殺身亡。迷茫悲傷的渡邊也在與玲子的交合中開始重新審視愛情。
小說的故事與人物均與挪威的森林無關,之所以以此命名是因為直子喜歡披頭四演唱的一首名叫《挪威的森林》的歌曲。披頭四的歌曲講述的是一名男孩在街上約會到一名女孩,但最後被女孩拋棄的過程。所謂無疾而終的愛情故事,翻譯成中文歌詞大意是:我曾擁有一個女孩/她把我帶到她的房間/難道那不就是挪威的森林嗎//她叫我留下來/讓我隨便坐……/喝著她的啤酒/我們一直聊到凌晨兩點,她說/是睡覺的時候了/……我告訴她我不用上班,然後就到浴室去趴著睡了//當我早上醒來的時候,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了/鳥兒已經飛走了/我就點上一支煙/難道這不就是傳說中的挪威森林?
2010年,越南導演陳英雄將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搬上了銀幕,其充滿陰冷的死亡氣息,以及直白淺露的哀慟和歇斯底裡,並沒有獲得期待的好評。片中有個點題的細節——玲子坐在榻榻米上彈吉他為直子和渡邊演唱披頭四的歌曲。直子說,這是她最喜愛的歌,「聽到這首歌,感覺自己仿佛在密林裡迷了路。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覺我孤單一人、又冷又暗,沒人來救我。」
可見,即使是作為題目的披頭四歌曲也與挪威的森林沒有關係,只是作為一個比喻,且是一個頗為負面的比喻,象徵著冷寂、疏離、漠然和失落。
在與挪威電影人交談時,他們對這部小說和電影都表現出了某種無奈。
廣袤、博大、壯觀的挪威森林,本應有著更好的象徵和更意蘊豐厚的表達。
林海雪原的挪威之歌
挪威的森林如敞開的胸襟,正向中國電影人敞開。作為全球人口最多的觀影群體,中國影市的發展日新月異,成為備受矚目的全球最具活力的市場。遺憾的是,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後,中國再沒有引進過挪威電影,在挪威電影行旅中,處處能感受到新一代挪威電影人希望與中國電影人合作的熱忱。挪威政府、國家電影協會也制定和啟動了諸多鼓勵兩國電影人攜手合作的優惠政策和獎勵計劃。
回望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影壇,也許可以給人帶來一些新的啟示。那時的中國,沒有今天這麼多銀幕,也沒有今天全球炙手可熱的巨大市場。但引進電影卻有著原生態的綠色,以及隨之而來的藝術性和高格調。當時的美國大片概念尚未出現,國家每年會進口世界各地不同風格的藝術電影,在那個配音譯製片的黃金時代,好萊塢電影全沒有今天在中國的霸氣,而只是進口片組成中的一小部分。從時間到空間,進口片的視野也遠比今天廣闊,完全不會被金錢所挾持、被商業時髦所左右,僅以1983年為例,當時的中國影院就能看到來自英國1980年攝製的《海狼》、1949年攝製的《第三個人》、1977年攝製的《鐵面人》、1965年攝製的《雪地英雄》、1979年攝製的《失蹤的女人》,還有法國1978年攝製的《國家利益》,德國1981年攝製的《屠夫》,義大利1963年攝製的《威尼斯麵包師的兒子》等。這一年,我在影院裡看到了不同時間出品的優秀美國電影——《愛德華大夫》、《情暖童心》和《挪威之歌》。
我想特別說說《雪地英雄》和《挪威之歌》,因為這兩部電影都是講述真實挪威歷史人物和傳奇故事。拍攝於1970年的《挪威之歌》是好萊塢導演安德魯·L·斯通執導的音樂劇情片,講述的是挪威作曲家格裡格的早年生活。該片1983年在中國公映,以優美的攝影和音樂,展現了挪威森林的旖旎風光和格裡格的傳奇生活。
《雪地英雄》是1965年英國拍攝的動作/戰爭片,根據二戰時期英軍和挪威抵抗組織破壞納粹德國重水生產的真實故事改編拍攝。當時,為破壞納粹製造原子彈計劃,美國和英國聯合組成情報小組,對挪威瑙爾斯克氫氣工廠作了周密調查。成立了代號叫「燕子」和「海緣」的兩個行動隊負責完成破壞計劃,經過曲折努力,最終將瑙爾斯克工廠的機器和三千六百加侖重水成功炸毀。德國納粹從此失去了重水來源,製造原子彈的美夢也隨之徹底破滅。此真實歷史事件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即被拍攝成黑白電影,英國拍攝的彩色版《雪地英雄》,將柯克·道格拉斯飾演的主人公塑造成一個性格鮮明的科學家,在驚險緊張的行動中,融合了愛情、友情等複雜情感,加之挪威冬季林海雪原的奇異風光,滑雪追蹤格鬥等細節,讓該片看起來尚算可觀。
徜徉在瑙爾斯克氫氣工廠原址改建的挪威工業博物館,撫今追昔,感慨萬千。兩部國際著名的挪威題材電影,卻都不是挪威藝術家創作,而是融入了更多英美的電影俗套和類型片元素,它們與真實的歷史也正漸行漸遠。
時隔半個世紀,挪威的森林正以更加迷人的意境,呼喚各國電影人的通力合作,渴望製作出更加貼近地氣,具有獨特文化風貌的新時代電影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