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語圈子裡有一種小說類型,上至達官要人,下至販夫走卒,無論教授學者,還是識字百姓,無論男人女人,還是老人少年,大家都喜歡閱讀,從而擁有最廣大的讀者群,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獨特產物——武俠小說。沒有哪種文藝作品,可以像武俠小說這樣在中國社會各階層產生如此廣泛的影響。
可是自從金庸和梁羽生封筆、古龍辭世,中國武俠小說的創作便由巔峰期間的百花齊放跌入了低谷時期的暗淡無光,雖然之後出現的溫瑞安繼承了古龍的風格,但也是曇花一現,為時 未久。然而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又有一位武俠名家不知不覺拉開了武俠小說創作和閱讀高潮的帷幕,這就是黃易。
十多年來,黃易的名字以玄幻和大氣在武俠圈內日益引人注目。如果說以往人們可以憑藉對通俗小說的偏見而對黃易的作品視而不見的話,那麼現在隨著雅俗文學二元對立的逐漸消解和評論界對武俠小說的多元研究,僅僅以武俠小說的大眾通俗性為藉口已難以迴避黃易的存在。在梁金古已成絕響,溫瑞安式微的現狀下,如果推舉一位能夠代表目前華語圈武俠小說創作的人物,那麼非黃易莫屬。
黃易原名黃祖強,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求學期間專攻中國傳統繪畫,曾獲「翁靈宇藝術獎」,後出任香港藝術館助理館長,負責推廣當地藝術和東西文化交流,1989年辭去工 作,隱居離島專心從事小說創作。從90年代至今,他陸續推出獨樹一幟的新武俠小說《破碎虛空》、《覆雨翻雲》、《尋秦記》、《大唐雙龍傳》(以後簡稱《大唐》)以及《邊荒傳說》(以後簡稱《邊荒》),立刻風靡港臺兩岸數以百萬計的讀者,創下出版史上的神話。
黃易神話的出現,不僅因為他的小說徹底打破了現代武俠小說以「俠骨柔情」為中心的基本格局,以電影分鏡的手法,集武俠與玄幻於一身;還因為他的作品被收集在華人社會不計其數的網站中,在網上廣泛傳播,以致他成為網上文學中最受歡迎的作家。
可惜文學評論界迄今為止,沒有一篇真正意義上研究黃易的學術論文,對黃易只是在研究金庸時順筆一帶。「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而隨著時代節奏的加快,文學往往是「各領風騷數十年」,只有如此,文學新人輩出,才能推動文學的繁榮進步。
正如金庸對50、60年代的武俠界的意義,黃易的騰空出世對當今的武俠界是一聲驚雷,炸開了低迷已久的濃霧,給讀者帶來了新的震撼和感動。黃易作為武俠大家,他的作品有獨特的研究價值。在金庸研究方興未艾之際,希望黃易研究亦能佔有一席之地,使武俠小說研究不專美於一人,誠以此文拋磚引玉。
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代序》中,古龍寫道: 「我們這一代的武俠小說,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開始,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到達巔峰,至王度廬的《鐵騎銀瓶》和朱貞木的《七殺碑》為一變,至金庸的《射鵰英雄傳》又一變,到現在又有十幾年了,現在無疑又已到了應該變的時候!」
又說:「武俠小說既然有自己悠久的傳統和獨特的趣味,若能再儘量吸收其他文學作品的精華,豈非也同樣能創造出一種新的風格,獨立的風格,讓武俠小說也能在文學的領域中佔一席之地,讓別人不能否認它的價值,讓不看武俠小說的人也來看武俠小說!」這段話同樣也適用於黃易,在金庸和古龍的時代結束以後,武俠小說必須再作新的突破,才能踏上新的發展道路,而黃易正以其不斷創新的手法為傳統武俠注入新的元素。
第一部作品《破碎虛空》便是探討武學與天道,以對天道的不懈追求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審美感受和心靈震撼,從而奠定了他的作品「破碎虛空,創造無限」的永恆主題。
其後以明初漢蒙兩族紛爭的歷史為背景的《覆雨翻雲》,進一步探討了「破碎虛空」 的無限可能性,隨即又創作了結合科幻、歷史、戰爭、謀略為一身的《尋秦記》,傳達了生命的意義在於奮爭的創造過程,緊接著的《大唐》借隋末亂世來探索天道無常、武道極致與生命真貌,不斷為武俠小說和他自身的創作版圖開疆闢土。
而《邊荒》則在錯綜複雜的南北朝動蕩的歷史中,演繹了對天道的終極追求和修煉過程。
我認為一切有價值的文學都是作者思想的體現,所以一部好的文學作品除了人物、情節、 時代環境等之外,在整個作品中應該有一個統領全文的靈魂,也就是作者欲通過文章所表達的對社會人生的思考。沒有思想的作品如同沒有靈魂的身體,再好的情節和描述都相當於美麗的軀體,而不是鮮活的人。
要了解黃易的武俠小說,首先要明確他小說中的核心概念——天道。從《破碎虛空》到 《邊荒》,天道一直是黃易小說不變的思想。而天道又必須涉及虛空,虛空不是虛無的空間,它指涉的是生命所處的物質世界。
生命來源於物質虛空但又高於周圍的物質世界,因為高於物質世界而具有一定的支配世界的能力,因為源於物質世界而在很大程度上又被周圍世界所決定著。這就是生命的雙重矛盾性。它造成人類心理上潛意識的虛空,困擾著古往今來的哲人。無論何種生命,最終的趨向是死亡,死亡的結果是重返物質虛無,所以我們害怕失去生命,想竭盡全力逃避死亡,這就是生之衝動;另一方面,物質虛空是萬能的造物主,創造了我們,我們對其具有先天的仰慕,潛意識中有一種回歸虛空的趨向,這就是死之衝動。
人類終其一生,便處在這兩種衝動中,逃不出命運的圓圈,局限於現實的物質世界中。對其有清晰認識的人,不屈服命運的安排,便尋求破碎虛空或者填充虛空。在中國,道家相信道的存在,藉此出世而破碎虛空;儒家相信世俗地位名分,藉此入世而填充虛空。在西方,一方面基於死亡意識宗教得以創立,從精神方面把握物質以追求天堂的福祉而破碎虛空;一方面基於生存意發展科學追求,從物質本身把握以追求世俗的享受而充實虛空。
黃易的小說便是在精神層次將人類破碎虛空的夢想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現代人類用科學去探求世界宇宙的真諦,黃易的小說則化為天道。對天道的追求就是對破碎虛空的追求,在小說中作者預設了破碎虛空的現實可能性,使得小說中人物對生命終極價值的追求有其存在的意義。其實破碎虛空只是一種最終目標,至於破碎虛空之後會怎麼樣?
小說沒有告訴我們,作者也不知道,因為它只是人類的一個夢想罷了,因其夢想而美麗。如果黃易陷入寫天道實現的種種狀況,那麼與以往神魔劍仙類武俠小說又有什麼區別?幸而他向讀者所展示的是對天道孜孜追求的過程,從玄學的角度可以理解為超越生命的追求,從世俗價值的角度不妨理解為對人生目標的追求。
縱觀黃易的武俠小說,他對破碎虛空有一個探索的過程,這一過程正體現了破碎虛空的雙層涵義。第一層是形而上的哲學思考,以《破碎虛空》、《覆雨翻雲》為代表。第二層是形而下 的現實思考,以《尋秦記》、《大唐》為代表。思想存在於人物,由黃易小說的人物形象入手更能看出其對破碎虛空的思考。
《破碎虛空》的主人公傳鷹「十七歲時,在一個明月照夜的晚上,登上家居附近一座高山之 顛,苦思人生成敗得失、生老病死,悟到生命的無常、人的局限。自那刻開始,他便為自己定下一個目標,就是要勘破宇宙的奧秘」,可見他的人生目標一開始很明確,是為了探索天道、超越生死,其讀書、學武、遊歷都只是一種經驗和過程,而不是生活本身的目標。並且不同以往武俠小說中武功只是一種行俠仗義的手段,黃易則把武功提升到武道的境界,進窺天道才是武道的目的,最終傳鷹通過對武道的不懈追求而超越肉身的局限,達到了破碎虛空的終極目的。
他代表著武俠中第一次出現的叛逆性人物。傳鷹的人生,再也不是金庸筆下的任重、古龍筆下的滄桑。他超越了世間所有的煩惱,不再為情所迷,也不再為江湖正義、人間善惡所困,「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也不能激起他心中的熱血。對天道的追求才是傳鷹的最高目標,舍此其它都可以放棄,故人間情愛可割捨,民族大義可以不顧,這不能代表他四大皆空、無情無義,只能說明他的愛是大愛,是對宇宙萬物生命的愛,因此要勘破生死,超越物質虛空。
《覆雨翻雲》中浪翻雲和傳鷹是同一類人物。他在遇到愛妻紀惜惜之後,知道了如何去掌握和欣賞生命,使每一刻都新鮮、感人,既迷醉於眼前的光陰,又期待著下一刻的來臨,希望 時間永不消逝。可是惜惜的去世使他感嘆生命無恆常當惜惜在他懷內逝去時,他想到的只有一個問題:生命為的究竟是什麼?這想法使他對生命生出最徹底的厭倦!他亦由此明白了百年前的傳鷹為何對功名權位毫不戀棧,只有超脫生死才是唯一的解脫。 惜惜的仙去,改變了他的一生。
在紀惜惜芳魂離去的三天三夜中,他終於悟通了最可怕的對手就是無影無形的命運,如果一天仍被局限在生死之間,就要被命運操縱著,那麼唯一的辦法便是超越生死,探求天道。「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他由情入道,達到了憧憬中劍道的極致,最後在和對手龐斑的攔江決戰中解開了束縛生命的一切枷鎖,從而破碎虛空、超越生死。
在這兩部小說中,黃易給我們展示一個全新的武俠世界,武林高手不再為了名利、權位、財物、武功秘笈甚至抽象的道德而爭鬥,他們有了更高的追求目標,那就是對武道最高境界的追求,不斷超越自己,探求生命的最終意義。
可是黃易在創作完《破碎虛空》和《覆雨翻雲》之後,自身亦陷入一種迷惘中。因為他一開 始看中的是破碎虛空本身,認為破碎虛空是一個人應該追求的最終目標,可是他自己也不知 道破碎虛空之後是怎樣的境界。在以後的小說創作中,他開始尋求破碎虛空的形而下意義,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捨棄一切去追求永恆的天道,那麼其他人面對生命如何選擇呢?
人們要破碎虛空,但虛空的意義發生了置換,不妨理解為每個人在人生歷程中所樹立的人生目標,那麼破碎虛空就是要實現自己並且超越自己的人生目標。黃易小說的主人公從不會放棄追求生存的價值和意義,他們在生命的每一刻都要樹立一個個目標去超越,達到或者無法達到則仍要尋找另一個目標,愈是處在外界的重壓下,愈是能在超越目標中體現生命的真正價值。
《尋秦記》中的項少龍和《大唐》中的寇仲和徐子陵都是這類人生的積極奮鬥者。21世紀的現代人項少龍被時空機器送回了戰國時代,無法返回,他知道秦始皇會統一中國,便開始尋找秦始皇,找到秦始皇才能在那個時代呼風喚雨。為此他經歷了種種困厄艱難,即使得知真正的嬴政已死,他仍不氣餒,以偷梁換柱的手法讓趙國公子小盤代替了嬴政,開始了他的造皇運動。 此後命運之離奇、掙扎之艱難,他始終以樂觀昂揚的心態去面對生命中的每一份挑戰,從中我們可以感受現代人的個人奮鬥、追求成功的那份情懷。
經歷了《尋秦記》,黃易在《大唐》中重新尋求以武入道,不過人們追求的不再是破碎虛空的美好夢想,而是不斷超越自己的生命過程。人只要不斷超越自己,雖然身體的進步會受到 自然的限制,但是精神境界的進步卻是永無止境的。
寇仲和徐子陵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市井小混混,但從小就努力要出人頭地,雖小時候沒有打好根基,顯得先天不足,卻能一次次不斷突破自己,舊目標實現後又不斷追求新的目標,直至挑戰群雄、逐鹿天下。他們並不一味追求永恆的天道,而是在生命的體驗中品味個體的存在,一次次超越命運的預設,在生命的追求中尋求生命的極致。
他們往往置身於最險惡的環境中以求突破自己,因為「在高手對壘裡,生死勝敗只是一線之間,精神和潛力均被提升至極限,生命臻至最濃烈的境界」。他們以「以戰養戰」的練功方式,各自在不同道路上執著地前行,都是為了挑戰生命的極限,實現自己生命的價值。
他們的成長過程到最後雖然沒有破碎虛空,卻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讓黃易找到了人類突破自己的可能,驗證了人生沒有什麼限制,人的潛力是無比的,故能不斷進步,不斷超越,創造無限可能性。
在黃易的最新力作《邊荒》中,他則將破碎虛空兩層涵義結合在一起:一方面,燕飛、孫恩、 向雨田等人追求天道,希冀破空而去;另一方面,劉裕、高彥等人卻追求俗世的歡欣痛苦。天道渺茫,但卻是世人擺脫所處世界羈絆的唯一途徑,故有人不懈追求之。
在《邊荒》中黃易側重於闡釋天道的修煉過程,其主要理論來源於道家的內丹學。內丹學認為通過一種將人體節律和宇宙節律調諧的技術,使人體精、氣、神等元素充分激發,使自己的身心與混沌的宇宙融匯為一體,返回先天的初始狀態,才能同宇宙的自然本性契合,進入道的境界。
《邊荒》中更讓我們感動的則是破碎虛空的形而下思考。即使是燕飛,他可以破空而去,但他無法放下情愛,沒有紀千千和安玉晴的心心相惜,破碎虛空後仍是寂寞的靈魂。至於劉裕,則是俗世奮鬥者的典型代表,從北府小卒到無敵統帥的奮鬥歷程是何等艱難,不僅要面對命運的每一次外在挑戰,更重要的是面對自己內心的掙扎,以致妥協求生存。當看到他一次次成功地超越自身,我們很容易感受到《大唐》中寇仲和徐子陵的不斷進取、挑戰生命極限的影子。
其實黃易要表達的天道不外乎是告訴世人要經歷生命,從生命的經歷中去參悟領會,尋求自我的突破。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奇蹟,是宇宙中最偉大的存在方式。每個生命的誕生與消亡都只是像大海裡的一滴水那樣微不足道,但是每一個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義,生命的意義就是找尋生命的目的,去經歷生命就是生命存在的動力。
生命的誕生不是為了有一天讓生命死亡,而是讓這個生命去完成它存在的目的,實現這個生命存在的價值。這一切都要生命去經歷,經歷是可以證明一個生命存在的自我價值的唯一途徑。故黃易小說的人物對生命有著真正的理解和熱愛,往往能從所處的環境中抽離出來,體驗生命本身的滋味。他們總能清醒地知道生命的意義所在或是努力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從而創造超越平凡的無限可能性,或最終破空而去,或不斷突破自身。
總之,「破碎虛空,創造無限」對天道的雙層探求是黃易小說思想的最大亮點,也是黃易小說與前輩名家的最大不同,這是黃易得以成功的最大原因。當然黃易小說的成功有諸多因素 (這裡就不再一一分析),但如果缺少這種獨特的思想,恐怕亦不能使人品味思索。
如果說梁羽生以現代風格寫武俠,使武俠脫離了劍仙的俗套;金庸融「情」於武俠,使武俠 多了人情味;古龍吸收了偵探小說的技巧,使武俠從此多了懸念與心理;溫瑞安以詩和浪漫賦予武俠新的詩意;那麼黃易,則以天道為武俠注入了玄幻的活力。
他把生活中的玄幻抽離,給予人以無限的遐想,不僅正面現實更要有追求理想的睿智與勇氣。或許你不相信破碎虛空,但卻會為更美好更長久的未來奮鬥;或許你不會修道參佛,但可以把生活中的成敗得失視如浮煙。這或許就是黃易小說真正價值和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