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車站的聚會》，叩問人性的黑色電影

《南方車站的聚會》，故事在野鵝湖、車站、賓館、動物園悄然上演，一場有關犯罪與交易的密謀，一部充滿著暴力和欲望的黑色電影，開頭的夜景與撐傘借火、相互試探的兩人，暗示著整部影片的黑色基調，影片的非線性倒敘拉出的一場「黑社會」戲碼，偷摩託車、打群架、持槍殺人、開槍殺警等鏡頭，尤其是頭顱被準確的槍法射落，脫離頸部的瞬間，鮮血瞬湧，但又只像吹過一陣風一樣輕巧。二十一世紀十年代的社會亂象和可稱得上暴力美學的鏡頭，成功在開篇將觀眾帶入了武漢的一個無名小鎮，好戲終於如約而至。

故事主要講述了周澤農（胡歌飾）在一次偶然的「黑幫」群架中，在中了對家的一彈滾入河中但劫後餘生，從河邊爬了上岸，開摩託一路飆車，在路上不小心錯殺警察，警方開出30萬獎金作為獎酬通緝，周澤農為將30萬留給久別數年不見的妻子楊淑俊（萬茜飾），周聯繫到老鄉華華，想讓他幫忙找到自己的妻子，讓妻子作為報案人，但妻子已被警察盯上，就算報案也不一定能得到獎酬，最後華華和陪泳女劉愛愛決定劉愛愛作為線人舉報周，獎金和楊平分。於是便有了開頭相互試探的劉與周，和劉之間不得不構建的信任與身份相似的相互慰藉，和警察之間的追與躲，殺與逃，還有一群為利益而不擇手段的人的醜陋面孔，在周生命最後的三天裡用一種極簡主義和黑色風格的方法拍攝出來。

這部電影入圍了了第72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影片片單，是唯一入選的華語電影，一同入選的還有韓國《寄生蟲》等，是憑藉《白日焰火》獲得柏林金熊獎的導演刁亦男的又一力作，出演有胡歌、萬茜、桂綸鎂、廖凡等集顏值與演技於一身的演員。入圍信息和主演給這部影片帶來了很多前期流量，後期票房也取得和同類型片相比不錯的成績，這部電影，實至名歸。

（一）人性之惡與人性餘溫

一部好的影片必然具備「真、善、美」三要素的其中之一，《南方》裡所展現的犯罪緝拿大背景下，並不是沒有「善」和「美」所在，但最直觀的表現因素是「真」。「真」分為「現實真實和人性真實。《南方》的故事地點選擇在武漢的一座小鎮，導演有意將小鎮邊緣化、無名化，具象但極簡地描繪一個普遍的二十一世紀十年代的小鎮，社會治安差、類似黑幫的組織大量存在、像偷摩託這樣的過去常出現的偷盜被還原到電影中、還有」掃黃打非「還未普及時難以有效阻止的賣淫活動、髒亂差的街道和破舊簡陋的城中村環境……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難免感受到有關過去的濃鬱的氣息。人性真實的最直接表現在於這部影片沒有像很多商業片或文藝片一樣，將人塑造成「非黑即白」的形象，人性是複雜的，一個人身上有著多種矛盾性在相互拉扯，而不是單一的、單薄的。

在《南方》中，我們可以看到人性的多面性，看到人性極惡和人性餘溫的共存。人性的惡表現在為追逐利益而暴露的本性貪婪中，這個故事的起點——群架的源頭，也是因為各幫派對偷盜摩託車的地盤的不滿，沒有人願意佔據新開發區，沒有人願意為了延遲的利益等一等，他們只想抓住眼前的利益，這是成年世界的普遍法則。即使周的本意是為了讓妻子拿到獎金並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但在車站卻沒有等來任何想見的人，只有一個素昧平生的劉愛愛，而劉愛愛的冒險也只是為了錢罷了。為奪得那三十萬獎金，周的同鄉和好友華華原本答應他拿到後分給他老婆，但在受了周的對頭的蠱惑或威脅後加入到另一方中，從站在周這一方，冒險為周去找他的妻子並碰頭的人，變成了共同追殺他的人，和劉愛愛合夥將周騙上「302」，等待周的將是來自對家的羞辱與暗殺。動物園的那場戲最為經典，將動物的驚慌失措與人物的追與逃剪輯在一起，動物園裡的動物本來是人類觀賞的對象，而在這場戲中，人類的眼神和動物呈現一致，同樣兇狠、惶恐。人類好像變成了動物，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遵循叢林法則，不講道義，只有血口大開的抓捕和躲藏，那些切貼的蒙太奇鏡頭暴露著人類的本性。警察的態度也非完全正義的，在套華華的話時露出的兇狠面孔，在問楊淑俊有關周的下落時編謊騙她，在周死在湖中後第一件事是把周從湖裡拖出來合影，並興高採烈地討論邀功宴的舉辦。劉愛愛走在街上會被莫名其妙地強暴，在洗衣機背後，看到的只有兩人一前一後抖動的身體和劉臉上痛苦不堪的表情，還有那個男人狠狠掐著劉的脖子，這一切就像洗衣機開動後捲動吞噬衣服一般，只不過是越洗越髒罷了，極度渲染著「男權」社會下的強權硬理。

人性餘存的溫暖讓人物更立體，影片沒有交代每一位出場人物的詳細生平，我們不熟悉每一位人物，只能靠猜測去填補導演的留白。周在出場就因摩託車地盤打群架、一槍錯殺警察，十足黑社會的氣派，但在通緝令出來後他不畏死，想把賞金給妻子，託人去尋找妻子。這個六年未回家的男人，這個在外偷搶違法的男人，心中存有對家人的思念和愧疚，在臨死前也想要擔負起家庭的責任。導演也煞費苦心地營造了周與兒子的感情暗線，周的出場是咬著火腿在不以為意地聽人講話，他的兒子的出場也咬著一根火腿，周在逃亡時穿著一件球衣，又和前場周的兒子踢足球做對應。從中能感受到周對家庭的牽掛和彼此間心有靈犀的照應。黑幫的人幾乎都有紋身，但周的紋身是一隻小巧的鴿子，劉愛愛包上的掛墜也是一隻鴿子，兩個為錢幹出諸多不法之事的人，帶著和平和希望的象徵物，如此反諷，又飽滿真實，那些底層的毫無希望的人，他們也在為未來奮力吶喊。劉愛愛和周在野鵝湖的那幕戲，劉愛愛把自己的太陽帽脫下，這是劉對陪泳女身份的擺脫，是劉的自我救贖。那幕戲的性交到底是出於純粹的欲望還是愛？這也是未知的，但或許可以看成兩人走向信任的關鍵之一，兩個陌路人，命運相似，同樣的悲慘，無法自己掌控，在船上相互慰藉廝磨，可能有愛的因素在裡面。在劉背叛過周一次後，險些將周推入鬼門關，周還是在劉被強暴後救了她，將強暴者殺了，最終還是選擇信任劉，讓劉作為報案人。這部電影的結尾或許是最為高光的時刻，劉拿到了錢，沒有選擇私吞，沒有辜負周的信任，而是抱著錢走入拐角處和楊淑俊碰頭，職業敏感的警察劉隊看到了這一幕，恍然大悟之餘選擇了讓她們離開，原本手法毒辣的警察在看到這幕後的反應讓人提心弔膽，但他一反之前的不留情面，目送兩位女性離開。

（二）黑色電影風格的本土化實踐

黑色電影風格含有以下幾個要素：「夜景布光，德國表現主義影響，為演員和布景提供同等照明，構圖張力優先於形體動作，對水的依戀，偏愛浪漫敘事以及複雜的時序」。《南方》這部電影大部分都發生在夜晚，夜景充斥著整個屏幕，黑夜無盡的黑暗吞噬著人性與救贖，給場景披上了一片冷血的絲綢。德國表現主義主要體現在布景和布光的方式上，光影交錯間賦予情節緊張感和戲劇性，在筒子樓裡的抓捕場景，沒有直接呈現人物，取而代之的是人物的影子，周的影子在牆面上越放越大，急促地晃動，影子佔據這個牆面的巨大和黑暗造成了一絲逼迫感，觀眾從而感受到周的孤獨、死期將至，在劫難逃。「為演員和布景提供同等照明」與夜景相輔相成，導演沒有安排特意的打光，白熾燈發著光，沒有偏袒哪位主角，黑夜蒙上的暗色將人物一同隱於黑夜中，張揚而含蓄。「對水的依戀」隨處可見，開場車站戲便是在雨天下展開的，「野鵝湖」這個三不管地帶也多次出現，周和劉在此逐漸建立信任，周兩次掉入水中，一次撿回了一條命，一次永遠待在了水邊。

但導演不僅滿足於此，他在黑色風格的影片中糅入了中國元素。首先夜景布光雖都在黑夜取景，但影片呈現的顏色並不是單調而壓抑的，相反，運用了五顏六色的物體作為陪襯，如張揚的霓虹燈、警察的螢光鞋，給畫面多了許多質感和那個時代的中國的色彩——城市化進程下向多樣和現代化前進，人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色彩，而不是像上世紀那樣的灰黑白。

此外是人性的光芒，黑色電影的結局大多都是灰暗壓抑的，《南方》中周吃麵的場景急促而不安，周圍身無一人，餐館外圍滿了警察，周知道自己的命運，但無計可施，儘管已經吃飽，有些抖動的手拿起劉的那碗面戰慄地往嘴裡塞，麻木地嚼動，這是對死亡的恐懼和命運的終結前夕，也是黑色電影那獨有的黑色高潮，最後周也死在了水邊。但劉最後拿到了賞金並和楊走在了一起，劉隊也只是目送著他們離開，影片就此結尾，這個開放式的結局給人們帶來了唯一的希望，重新看到了人性的善與救贖，符合中國社會的向善傳統。

《南方》還透露著一股中國獨有的俠義氣概，周等人身處黑社會之中，便守著那套原則，遇事內部解決，公平競爭。周即使犯法在外，也依舊心繫家庭，家庭意識和責任意識在他身上得到彰顯。片中的暴力鏡頭也帶有著江湖美學色彩，開頭摩託殺人案中，槍彈飛去的瞬間，頭顱立刻從頸部脫落，槍法之準確及頭顱射下後形成的拋物線，不過一兩秒內，乾脆利落，果斷決絕，像武俠片中的刀槍劍影、群雄比武。周在302反殺對家時，一把隨處可見的雨傘成為了殺人的武器，周的用力一撐。傘打開的瞬間深入了對方的胸膛，鮮血四射，開滿了整支傘，「砰」的一聲，生命在傘打開時終結。這樣的殺人手法令人震驚，又像極了武俠片看似普通但能起大作用的秘密武器，雖不起眼但致人於死地，不禁感嘆如此這般的暴力美學。

《南方》呈現的故事出現了很多人物，我們搞不清每個人的過去，也不知道他們的未來，但他們體現的人性本真讓我們重拾了人性的複雜概念，整個故事帶有黑色電影的風格，又過於細碎讓人難以發掘，在黑色之間看到的色彩難以蓋過黑暗，卻也存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