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的勇敢》 遲子建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5
□金鋼
今年,在長篇小說《煙火漫捲》廣受好評的同時,遲子建的中短篇小說也收穫了兩個重要獎項。10月13日,第六屆鬱達夫小說獎在杭州揭曉,遲子建《候鳥的勇敢》獲中篇小說獎。12月6日,第五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頒獎典禮在溫州舉行,馮驥才、遲子建獲「傑出短篇小說作家獎」。主辦方在給遲子建的頒獎詞中寫道:「以地域文化為基點,以底層生存為焦點,努力營造短篇小說的詩意美學,使遲子建具有了清晰俊朗的辨識度,更使她具有了卓爾不群的重要性。」
中篇小說在遲子建的小說世界裡,是一個強有力的部分。從成名作《北極村童話》,到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再到近期的《空色林澡屋》《候鳥的勇敢》,篇篇精彩,令人愛不釋手。《候鳥的勇敢》是遲子建五十多部中篇裡最長的一部,接近十萬字的篇幅幾乎達到了長篇小說的規模,可以看出作家為之投入了充沛的心力。
《候鳥的勇敢》採取了獨特的敘事視角,從表面上看,小說書寫四季自然變化、候鳥季節性遷徙等故鄉風景,但從深層來看,遲子建是借用自然風景映襯人的世界,給予讀者一種人性、人情的警示。在小說中,「風景是人與自然、自我與他者之間交換的媒介。在這方面,它就像金錢:本身毫無價值,但卻表現出某種可能無限的價值儲備」。
一片風景就是一個空間,或是一個地方的景色。在這一話題的現象學和歷史唯物主義傳統中,空間和地方都是關鍵術語,而風景則被看成是空間和地方的現實特徵的美學框架。遲子建置身於故鄉風景中,雲朵、雨雪、山丘、河流、樹木、花草、鳥獸,它們有著不同於人類的生命和結構,卻一直激發著作家的好奇和敬畏,作家通過在文學想像中再造它們,來反映人們的情緒和精神世界。對故鄉風景的書寫,在遲子建的文學世界中,與其說是背景、環境,不如說是故鄉形象本身。從遲子建對故鄉風景的書寫中,我們可以洞悉她想像故鄉風土人情、社會人生的策略和姿態。可以說,故鄉風景是遲子建創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
在中國文學中,關於風景與情志的溝通由來已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便談到,「一切景語皆情語」。到了現代,風景的書寫更是形成了一個非常繁複的表意系統,魯迅、茅盾、鬱達夫、老舍等人都有不俗的實踐。而在當代,遲子建以其別具一格的故鄉風景書寫,成為當代文壇舉足輕重的一位大家。顯然,遲子建不是為了寫風景而寫風景,而是把社會癥結和人生困境寓於風景之中。她總是由故鄉風景的書寫,引向對東北形象、東北歷史和東北人精神的想像,以此描繪以黑龍江為代表的中國北疆風貌,這一點在《候鳥的勇敢》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候鳥的勇敢》勾畫出了一幅三位一體的風景圖。如果說金甕河候鳥管護站是人與自然的聯絡點,那麼隔著一座小山只能看見炊煙的松雪庵,便是人們精神的棲息地,而小鎮瓦城則是紛擾的凡塵俗世。通過這幅風景圖,遲子建既描寫了保護候鳥過程中的人性善惡,又呈現出瓦城候鳥人與留守人之間的矛盾衝突。候鳥管護站和松雪庵是兩處遠離城市的風景,這裡似乎是修身養性的淨土,但在現代社會裡,哪還有「世外桃源」呢?於是在管護站便有了對比強烈的兩個人物:周鐵牙能說會道,左右逢源,獵殺候鳥野鴨作為交際的工具為自己謀利;張黑臉混沌愚痴,卻喜愛在管護站的工作,並像候鳥一樣去尋求真摯的愛情。而年復一年的觀望、交往、溝通,讓德秀師父與張黑臉的感情也有了突破。
與這兩處相對清淨之地對比,小鎮瓦城喧鬧得多。雖然只是一座小城,卻「五臟俱全」,現代世界中的家庭糾紛、市場變化、官場風雲等各種情態在這裡一樣不少。面對種種世相,遲子建在慣常的溫暖敘事中,揉入了諷刺和批判的鋒芒,而其鋒芒所指的重點便在候鳥與候鳥人的關係上。候鳥的南渡北歸是其自然生存方式,它們的任務主要是為了生存、繁衍這些基本的生物本能。候鳥人則不然,他們是在過度索取。飛回來的候鳥和它們產的蛋,成了某些候鳥人的餐桌美味。雖然政府通過建立管護站等措施,對生態保護產生了積極效果,但問題還是很多,比如周鐵牙這樣的監守自盜者是防不勝防的。森林是不能砍伐了,但山裡盛開的達子香及珍稀菌類很快被盜採一空。此外,一部分瓦城人選擇在冬季避開寒冷天氣,去南方過冬,而當南方夏季炎熱的時候,又返回瓦城避暑,這部分人被形象地稱作候鳥人。能夠在冬季去南方沐浴陽光,享受新鮮果蔬和鳥語花香,需要有錢,更要有閒。在某種程度上,瓦城的候鳥人與留鳥人暗喻了社會階層的分野。
在《候鳥的勇敢》中,候鳥人是一群不知節制的索取者,也是一群懦弱的躲避者,為了過上候鳥人的生活,他們不惜罔顧道義,泯滅人格,表面上風光奢侈,實際上卻不能真正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問題,更不能擺脫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在精神上更是空虛。在小說的結尾,受傷的白鸛一次又一次飛向天空,終於飛離了已經結了薄冰的金甕河,候鳥的勇敢,或許就在於不氣餒地面對生活中的艱難,雖然它們還是「沒有逃出命運的暴風雪」,但卻保持了生命自身的尊嚴。
通過對《候鳥的勇敢》的分析可以看出,遲子建筆下的故鄉風景首先是一種修辭效果,它提升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更重要的是,它涉及了人與自然如何相處的問題。作為小說敘事線索的候鳥,怎樣才能在平衡健康的生態環境中生存,解決的關鍵還在人,索取者如何節制,懦弱者如何勇敢。當然,文學無法產生強制力量,但卻可以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心。如果現實中的「候鳥人」能夠讀到這部小說,或許能產生一些直面生活、節制自身欲望的勇氣吧?而黑龍江這一片大地也因遲子建的創作獲得了一種文學上的影響力、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