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玉子
青歌被撿回來的那一年,他10歲。
瘦弱的身子,髒兮兮的臉,唯有那雙眼睛,格外的大,水靈靈的。
他被容音帶回了園子,怯生生的跟在容音身後。
「喲,容音。打哪兒撿的這小乞丐?」園裡有人調侃。
容音淡笑:「路邊看見的,甚是可憐,帶回來養養。」
「要不怎麼說你心善呢,等著吧,班主可又要罵你了。」
容音轉身摸了摸青歌的小腦袋,輕聲哄著。
「無礙,他們就是嘴毒了點,並無惡意。」
青歌懵懵懂懂的點頭。
園裡不養沒用的廢物,青歌也學著做些活,洗衣,做飯,擦洗戲服。
他還那麼小,大冬天的衣服搓的手掌通紅,他也咬牙忍著,一聲不吭。
容音每每排練回來都心疼的不行,他會皺著眉頭拉過青歌的手,溫柔的給他抹上好的藥膏。
青歌不願意,他總覺得自己的手配不上那藥膏。
慢慢的養大了些,青歌長得越發好看。
出落的像個女子似的。
一雙微微上挑的柳眉纖長墨黑,眉下是一雙長得及其標誌的丹鳳眼,漆黑的眸子如水潤般晶瑩剔透。
他時常穿著容音給他的長衫,站在臺下看著容音排練,一看就是許久。
等到有人喚他前去做事,他才依依不捨離開。
園裡有個青衣,叫花蝶。
她時常扮作虞姬的樣子,跟容音演那一出霸王別姬。
好些人都是衝著他們這齣戲來的。
「喲,您今兒個也去看戲呢?」
「那可不,聽說今天是花蝶跟容音呢!那可是最好看的霸王別姬。」
「是啊,那可真把這齣戲給演活了哩。」
聽著外面的人討論這些,青歌握緊了手裡的雞毛撣子。
他也想演虞姬,容音的虞姬。
青歌放下雞毛撣子,偷偷的鑽進了後臺。
虞姬的戲服就掛在哪裡。
青歌站著,看的入了迷。
直到花蝶進來他才猛然驚醒,垂著眸給花蝶鞠躬。
「姐姐。」
園子裡屬青歌最小,見了誰都是姐姐和哥。
唯有容音,他不願意喚一聲哥。
花蝶自顧自走到鏡子前坐下,她準備上妝,外頭要開場了。
青歌見狀,轉身愈走。
花蝶叫住了他:「青歌,你給我來上妝。」
青歌垂著眸說好。
雖然平常幹的都是粗活累活,但是上妝這事,他倒是經常給容音上。
就是妝容不同,青歌沒上過,手生了些。
不過還不錯,花蝶點了點頭笑著:「挺好,你覺著這戲服好看嗎?」
她指了指掛著的戲服。
青歌低著頭輕言細語的答:「自是好看的。」
花蝶叫人把戲服拿下來,她用下巴點了點:「別怕,你可以摸著試試。」
青歌終於抬起頭,難以置信的看著花蝶。
「我……可以摸嗎?」
花蝶微微點頭。
青歌緩緩的抬起了手,小心翼翼的輕柔的用指尖觸碰了一下戲服,他激動的指尖都是顫的。
花蝶不易察覺的勾出一個諷刺的笑,她抬手打掉了戲服,轉頭向外大聲喊著。
「完了,今兒這齣虞姬怕是沒法演了。」
班主聞言趕來,震怒的跺了跺手裡的拐杖:「怎麼回事?」
他掃視了一圈,沒一個人敢說話。
每個人都垂著頭,交握在一起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花蝶掩面而泣,看那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她伸手扯了扯班主的衣服,語氣間堆滿了委屈:「我看青歌一直在瞧著戲服,心下想寫他莫不是喜歡?便叫人拿下來給他瞧瞧,誰知道他把戲服扔在了地上。」
說到這處,還像模像樣的擠出了兩顆眼淚。
班主心疼的看著花蝶,轉過身不由分說狠狠就是兩巴掌,打的青歌的右臉高高的腫起,順便踹了他一腳。
青歌直接雙腿跪了下去,「咚」的一聲。
容音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樣子。
青歌跪在地上,身子瘦瘦小小的,只是那脊背挺的筆直。
班主正揚起手中的拐杖,臉色鐵青。
容音跑過去擋在青歌面前,架勢十足的護著。
班主冷哼了一聲,甩開袖子離去。
容音拽起青歌,把他從後臺拉了出去。
路過花蝶的時候,漫不經心的瞥了她一眼。
容音把青歌帶回去上藥,青歌的右臉腫的老高,臉上有五根清晰的手指印。
容音緊緊鎖著眉,青歌不敢說話,他低著頭小心的瞧著容音手上的動作,容音手上的動作很輕,他也是怕弄疼了青歌。
上好藥以後,青歌的肚子不適宜的叫起來。
青歌捂住肚子,有些窘迫,他一天沒吃飯了。
容音低低嘆了一口氣,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饅頭。
饅頭已經冷了,很硬。
青歌眼睛卻放了光,容音有些好笑:「吃吧。」
青歌接過饅頭立即狼吞虎咽起來,容音靜靜看著他,吃到一半,青歌突然停了下來。
他聲音小小的,委屈的厲害。
「不是我做的。」他說:「戲服的事不是我做的。」
容音看了他良久,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我知道。」
聲音裡帶著無盡的溫柔。
「我知道不會是你做的。」
青歌的眼睛眨了兩下,最終憋回了即將落下的淚。
好像容音,總是那麼溫柔。
看著青歌委屈的不行卻依然倔強的眼睛,容音心底泛起了細碎的疼。
他好像從小就是這麼懂事,雖然是他帶回來的,在園子從不給他惹麻煩,大活小活都幫著搶著做,被人欺負了也只會垂著腦袋一聲不吭,被打了也是強顏歡笑告訴容音他不疼。
好像一直,都是這麼懂事。
懂事的讓人心疼。
他抬手指腹微微滑過青歌腫起的臉,輕柔地問他:「疼嗎?」
青歌搖頭,倔強著忍了好久,最終沒忍住眼淚。
容音伸手把他拉進懷裡,輕輕拍他的後背。
「以後被冤枉了要說出來,可是懂了?」
青歌把頭埋進容音懷裡,眼淚侵溼了他的衣襟。
好像容音,很輕易的就能打破青歌的心裡防線。
儘管青歌覺得,自己已經很強大了。
至少在這種事上,咬牙忍忍就過去了。
又不是第一次被冤枉。
可是容音一句疼嗎,就讓他潰不成軍。
青歌又恢復了往日的懂事,容音也繼續操練著他的霸王別姬。
至於花蝶,倒是沒有再為難他。
瞧著青歌大了些,容音也會偶爾教他兩句戲曲。
「我不想做霸王,我想做虞姬。」青歌說。
容音挑眉:「那虞姬有何可做的?」
青歌抿嘴,小聲嘟囔著:「我就是想做虞姬。」
容音拗不過他,雖然頭疼,也會盡心教他。
青歌很聰明,學的有模有樣。
他總是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登上那臺子。
跟容音演一出霸王別姬。
容音是霸王,他是虞姬。
日子就這麼過著,好像突然某一天,容音身邊多出了一個女子。
那女子是個學生,還在上學。
卻是愛極了容音的戲。
哪出戲有容音,就必定有那女子。
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辛童。
最近容音時常將這個名字掛在嘴邊。
「她呀。」說起辛童的時候,容音嘴角總是不自覺的翹起,語氣間充滿了寵溺。
後來每次辛童來看戲的時候,園子裡總有人調侃她。
「喲,姑娘今兒個又來看你家容音啊?」
辛童會害羞的低頭:「還不是我家的呢。」
「遲早不得是你家的?」
這場愛情被所有人看好,唯獨青歌例外。
他討厭辛童,很討厭。
儘管容音在他面前天天說著辛童多好多好,辛童聽說青歌是容音的弟弟也會來討好巴結他,可是青歌依然很討厭辛童。
他們會坐在院子裡,容音一句一句教辛童唱曲兒,偶爾有落葉飄在辛童頭髮上,容音會笑著捻去,眉眼帶笑,動作輕柔。
男才女貌,甚是般配。
青歌卻嫉妒的發慌。
那是以前,容音只會對他做的事。
日本人入侵的時候,整個上海陷入一片混亂。
街上到處充斥著女人小孩的哭聲,叫喊聲。
青歌想救他們,可是他無能為力,他救不了任何人。
他甚至連自己都保不住。
戲班子也解散了,各自逃命,所有人都跑的飛快。
只有容音不肯。
班主氣的恨鐵不成鋼:「還不跑?你等著小日本來嗎?你真是不要命了啊?」
容音長衫而立,脊背挺的筆直。
「今天約好了跟辛童見面,我不走,我要等她。」
班主又瞪著青歌:「你也想死嗎?」
青歌微微額首:「班主先走罷,我自是要陪著容音的。」
班主狠狠跺了跺拐杖,長嘆一口氣,最終走了。
「青歌,可會後悔?」容音偏頭問他,目光溫柔。
青歌笑了笑:「絕不。」
辛童終於來了,滿身的狼狽,裙子上沾滿了血。
容音跑過去接住她瘦弱的身子,辛童死死抓著他的手:「快跑!快跑!日本人馬上就要追上來了!」
容音不依,緊緊抱著她。
「走啊容音??日本人就要來了?青歌,你快帶他走,你們快走啊!」辛童急出了眼淚。
「要麼一起活下去,要麼,一起死。」容音堅定的,一字一句說的緩慢清晰。
辛童終於嚎啕大哭,她抱住容音,整個人窩在他懷裡。
青歌看著兩人相擁而泣的畫面,靜默了良久。
「你們先走,我來擋住日本人。」青歌說。
「不行。」容音當下就拒絕了他:「你用什麼擋?你擋得住嗎?」
青歌微微笑了,他伸手搭在容音的肩上,緊緊的。
「我可以。你先帶辛童走吧,拖下去誰都走不了。」
容音看了看懷裡奄奄一息的辛童,咬牙。
終於抱著她站起身,向後門走去。
快要走出去的時候,容音回頭深深的看了青歌一眼,
直到容音走出園子,青歌低聲笑了。
他低喃:「這條命是你救的,我不欠你了。」
日本人衝進來的時候,只看見虞姬扮相的青歌站在臺上。
青歌掃了一眼臺下的人,自顧自唱了起來。
他演的是虞姬,容音的那一出霸王別姬。
只是他這虞姬,沒有霸王。
雖說沒有霸王,但青歌把這虞姬的神態演的惟妙惟肖,眼神活靈活現,俏生生站在那裡,姿態妖嬈,唇紅而潤,嘴角含笑,長袖細腰的把虞姬演活了。
曲兒也唱的動聽,最後悲情處的一聲聲哀鳴直戳人心。
漆黑的眸子裡含滿了悲戚,看著叫人疼在心裡。
外人只當他是沉浸在這齣戲裡了。
可只有青歌知道,這是他最後一齣戲。
這是他心心念念,惦記了很久卻未完的一齣戲。
一曲完畢,臺下的日本人叫囂著,瘋狂豎著大拇指。
青歌勾起紅唇,笑了。
模樣美麗動人,百轉千媚,勾去了日本人的魂。
他扯開戲服,毫不猶豫的點燃了裝滿了全身的炸彈。
在日本人還沒來得及跑出的戲園,在巨大的炸彈爆炸聲中,在硝煙四起,戰火瀰漫的上海。
青歌終於做了一回虞姬。
卻不是容音的虞姬。
戲的最後,虞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