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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籤約作者: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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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司機老王是一個不討喜的角色。大大咧咧,自以為是,在我們這個小國企,人人都知道他的壞毛病。有年輕女同事坐在車上,他旁若無人地對著窗外的村姑吹口哨,感慨道「少年不知精子貴,老來望×空流淚」,然後哈哈大笑,我們只能尷尬地默不作聲。
偶爾說起工作上的事,他全情參與、頻繁搭腔,說惱了,總結一句:「領導都是複讀機,中層都是三明治,我們只能白受氣」,萬籟俱寂,頗有一錘定音的效果。
等到真正有領導坐在車上,他更是信口開河、百無禁忌。什麼話題都要摻和幾句,而且還聽不得反對意見。有一次,公司總工張總坐車去下面的工地,拿出圖紙,想抓緊時間和後排的技術人員定一下塔吊的規格。說了一會沒主意。老王手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輕描淡寫地發表意見。
「臂長絕對不能低於40米,0.8噸的夠用了,這麼明顯有什麼好商量的?」
後面還坐了位分包老闆,在一旁偷偷地笑,剛被提拔,不到四十歲的張總工臉上有些掛不住。
「你又沒看過圖紙,你懂什麼?」
「我不懂?當年修四十多層的城市大廈,幾位德國專家都是我陪著討論方案,怎麼挖基礎,怎麼搭鋼管,怎麼封頂,我到現在都背得出來。那時你們幾個還在院子裡擦鼻涕玩泥巴呢。」
「光憑過去的老經驗也不行啊,現在新技術那麼多。」
爭執的結果,是老王被徹底激怒。他把車停在高速路應急車道上,要求張總工立即下車。
「下去!我的車你不配坐!」
總工滿臉通紅,後面幾位打著圓場。
「算了,老王,都是同事嘛。」
「是啊,我們討論技術問題,又不是說別的。」
「就是不行!你們把圖紙擺在我旁邊,影響我安全駕車,萬一出事了,誰來負責?公司領導就可以破壞安全嗎?」
當時正值處暑,年輕的張總工在高速路上頂著烈日,徒步行走了整整三個小時,才等來小車班派過去接應的另一輛車。
據說這成為該領導人生仕途上最猛烈的一次打擊,從此留下心理陰影:再也不在車上討論任何技術問題。
2
我要到下面一個小城市去參加個培訓,小車班安排了老王送我。知道他的火爆脾氣,車上也只有我們兩人,便起了個外地狎妓獵豔的話題,瞬間開啟了他的話匣子,地域跨越東西南北,甚至延展到泰國越南等周邊國家。講得唾沫飛濺滔滔不絕。正說到興頭上,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他。
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拿起手機貼到耳邊,絲毫不顧惜乘客的生命,我卻只能敢怒不敢言。結果沒說上兩句,他自己先惱了。
「我在開車呢。什麼?知道了知道了!上個月錢轉了嘛,這個月發了工資馬上給!別說那些,你們的錢我一分都不會欠!」
掛了電話,老王還在氣頭上,鼻孔一張一合,直直地看著前面。為了車輛和自身安全,同時也怕經歷與張總工一樣的遭遇,我決定緩和下氣氛。
「怎麼?買了新房子啊?這個時候買房選得好喲。」
「買什麼房,誰還買得起房啊?我還我爸的錢。」
「剛才是你爸?他們還在老家嗎?」
「都在城裡,他們可比我過得好多了!」
「那還欠什麼錢?」
「還不是我之前的老婆留下的。」
老王把話題拉回到二十年前。
那時的老王還是小王,從小學讀到初中,成績永遠拖後腿,一身蠻力加上牛脾氣,很快便成長為學校裡的混世魔王,跟著一群壞學生打架滋事、橫行霸道。
初二時,與鄰近鄉鎮的學生約了一架,在校園後面的小樹林打得天昏地暗、拳拳到肉。
混戰中,一位外鎮少年不知被誰捅了一刀,刀刃距離肝臟不到兩釐米,當場血流如注、痛苦哀鳴。鎮政府、派出所、醫生全部到場,在場人員全部收押。一經審理,結果傷人方——也就是小王他們的「領軍人物」正好是鎮委書記的兒子。
於是趕緊向上層報告,家裡也是八方託關係求情,最後付出巨額賠償,把案情修改為「擅自奔跑,跌倒撞上新鋸樹樁,碎木屑刺入胸腹,幸未傷及內臟。」被刺的本是個貧苦孩子,收了錢不再言語,學校也樂得個清靜,這事就算是了了。
第二周,班主任把小王他爸叫到辦公室,幾乎是低聲細語地懇求,你們家長申請辦退學吧,讓他去工作掙點錢,別再出來禍害社會了。學校甚至可以為逃過義務教育給予經濟補償。他爸也怕他再在學校裡製造麻煩,乾脆直接拎回家,從此開始了社會大學的學業。
結果,猶如小魚放進了大海,野馬牽回到草原,哪裡還把持得住?
跟著一群地痞在街頭胡混,除了殺人放火之外,夠不上刑事犯罪和特大要案的壞事基本做了個遍。
晃蕩了兩三年,小王他爸實在看不下去,趕著去駕校考了個證,先是給找了個開出租的工作。
結果他把車停在茶館外面,進去參與賭博,玩「推對子」,眨眼功夫把錢輸得精光,每天的規費也交不出來。
計程車公司的領導出於好心教育了幾句,他一氣之下,直接辭職不幹。
他爸找不到其他辦法,掙扎著又湊錢買了輛舊捷達,他也只有開車這項技能。
便開始偷偷拉客,法律術語叫「非法載客營運」,俗稱「野豬兒」。他倒是喜歡開著車在小城裡遊蕩,加上年紀也漸漸大了,逐漸也消停了不少。
3
那時中國的紡織工業如日中天,很多小城市裡都開辦了規模龐大的紡織廠,而手工為主的性質,又決定了其中多以年輕女工為主,俗稱「絲妹」。
每天上班,紡織廠門口就湧進來一群青春熱情、五彩繽紛的美麗少女,一到下班鈴響,這些少女又嘰嘰喳喳歡鬧著,像一群小鳥飛出廠門,飛向小城各個角落。這幅場景令年輕的小王心神激蕩,也蘊含著非法營運車輛的巨大商機。
因此,小王第一次熱愛上了載客運輸這項職業,每天守在紡織廠門口,女工們追時髦、愛攀比,加上小王這樣的俊俏後生,三兩下便混得熟了。也就是那個時候,小王遇到了阿紅。
「浪蕩子和絲妹的愛情故事?」我打趣道,談起往事多有幾分惆悵,車廂內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
「小時候哪裡知道什麼愛情,那股勁頭跟種豬往母豬堆裡鑽差不了多少。」對於許多正人君子,「絲妹」是一個曖昧然而不潔的群體,她們過於妖嬈放蕩,甚至敢於在夏天時呼朋喚友一同到河裡遊泳,雖然身著衣衫,但已經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而對於小王這樣的浪蕩少年,絲妹又是極易上手的代名詞。「野豬兒」團隊整齊排列在紡織廠門口,熱情招呼、殷勤拉客,上車後又沒話找話、百般挑逗。不久後,便有師兄開始炫耀與絲妹上床的戰績。
小王也想著勾搭幾位,但苦於性格爽真、口無遮攔,常常在關鍵時刻言語粗俗,搞得後座的絲妹笑容消失、臉色下沉,直到冷哼一聲,甩門便走。小王為此懊惱不已,卻又求師無門,只能暗自懊惱、苦不堪言。
阿紅在眾多絲妹中顯得很獨特。她從不搭乘野豬兒,因為有一輛車專門接送她上下班,如此待遇可算作是絲妹中的翹楚。
但她並不快樂,上車下車都沒有笑容。一大群少女歡喜笑鬧,與年輕司機一邊打情罵俏,一邊乘車趕往熱鬧城區時,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路邊,靜靜等待她的專屬司機。
小王把車排在隊伍的尾巴上,然後慢慢往前挪,這個時候,他便有充足的時間來觀察阿紅,漸漸地,他也對這位沉默的女人產生了些許好奇。
有一天,阿紅沒有等車,而是徑直走到了小王的破捷達旁邊,也不多話,拉開門坐進後座。說了一句「常明橋」,便淡淡地望著外面,再不多說。
小王先是怔住,習慣性的啟動轉頭,往常明橋方向開,走了一會,實在憋不住了。轉頭搭訕:「美女,專門來接你的車呢?」
「不來了。」
「和男朋友分手了?」
「專心開你的車。」
「別人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就好多了嘛。」
後座再無回應,小王又說了幾句,只得訕訕地住口。
下車時,阿紅問多少錢,小王說八塊,阿紅掏出二十,對他說:「從明天起,我每天給你二十,到這個時候準時在廠門口見。」
「哦,知道了。」小王接過錢,想開句玩笑,不知道怎麼開口。阿紅看看窗外,漠然的下車,消失在漆黑的樓梯門洞中。
從此以後,小王便成了阿紅的專屬司機。每天準點停在廠門口,有師兄問起小王就對著別人憨憨地傻笑。親密關係迅速傳遍了江湖。有人私底下議論,說稚嫩的小王是完全被這位老江湖給玩弄於股掌之中。
持同樣態度的還有小王的母親,她天天在老伴耳邊吹風。把他父親也惹惱了,飯桌上要求:不準再跟這些不三不四的絲妹接觸。
對正值水深火熱的小王來說,這些話只當耳邊風。父親氣急了,順手抄起暖水瓶用力砸過去,小王身手敏捷,側身一躲。暖水瓶把一扇報紙糊的木窗砸出個大洞,留下幾塊紙角和碎木屑在風中凌亂。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兄弟們看過來的眼神也充滿各種意味,但只有小王明白,他和阿紅其實什麼也沒發生,就只是最單純的僱傭關係。而且阿紅對自己的事情諱莫如深,基本不跟小王搭腔,僅僅偶爾下車時,出於對小王遵守諾言的感激,才輕聲說句謝謝,或是微翹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這個安穩的局面在兩個月後被打破。其實在距離幾百米的時候,小王就注意到了那個男人。
阿紅的家在小街的右側,平時僻靜少人,加上小城人民夜生活單純枯燥,下班時這裡基本沒有什麼人出沒。
但那天剛剛過轉角,小王便看到男人站在路口,叼著煙東張西望。他把車停在街口,看著阿紅下車,走進小街。兩個月來,他已經習慣等阿紅走入樓梯門洞才離開。
阿紅下車走出不到百米,男人便丟下煙朝著她走了過去。湊近交談,被阿紅推開,男人被激怒,揮舞著手臂吼叫,阿紅充耳不聞,匆匆地往前走,男人拉住她的手臂,被甩開,再把手臂牢牢抓住。阿紅掙紮起來。
小王坐在車上,隔著玻璃看著事態進展。他沒有立即下車的原因,是他看得出來這並非一起簡單的騷擾,男女背後還埋藏著感情。但掙扎的阿紅無疑點燃了他的勇氣。小王拉開車門走出去,指著男人大吼了一聲:「快放手!」
那男人先是一愣,接著猥褻地笑著,說:可以啊!會養小狼狗嘛。還說沒錢?
一日夫妻百日恩,捨得花錢餵小狼狗,就捨不得拿點來救我的命?
這副流氓嘴臉,小王從不陌生,此時說任何話都是多餘,小王加快腳步,對準男人的臉就是一拳。男人嗷嗷叫著撲過來。
小王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腕,迅速往後一別。這男人也有些實戰經驗,就勢一蹲身子下沉,躲過了這次壓制,右手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匕首,轉身一划,在小王的手臂上瞬間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馬上湧了出來。
小王咬著牙忍住疼痛,繼續用手鉗制住他握著匕首的右手,在牆壁上狠狠地撞擊,解除武裝後,又用身體牢牢地壓下去,扭曲的手臂引發劇烈疼痛,男人只好哀鳴著求饒。小王威脅他,如果再敢來騷擾阿紅,就是直接在身體上卸零件的問題了。
男人連聲說好。小王又狠狠地扇了他幾記耳光,這才把他放開。男人立起身子,看了看阿紅,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匕首,沒膽子過去撿,只好轉頭離開。
小王說你先上去,我去醫院包紮下傷口。阿紅捧著他流著血的手臂,叫小王上去,由她來包紮,同時也怕男人再來騷擾。小王沒有理由拒絕這個邀請,於是便跟著上樓。
在阿紅乾淨、整潔,同時散發著淡香的房間裡,她仔細幫小王清理傷口、上藥包紮。
也許是突發事件終於打開了心扉,她開始講起和男人的往事。那是她的前夫,結婚前一切都好好的,婚後跟著親戚出去打工,染上了賭博的惡習。
先是在城市裡搞得入不敷出,最後被工廠辭退,回來後不思悔改,天天呆在茶館的包間裡同人炸金花、扯馬股,後來竟然還染上了毒癮,阿紅苦勸過、苦惱過,終究無濟於事,找了些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親戚,加上政府人員出面調解,好歹把婚離了。
父母留下的積蓄被耗光了,男人便回過頭來,打起了阿紅的主意。在紡織廠手工繅絲的那點收入,怎麼抵得過爛賭和吸毒的揮霍?之前男人把家裡的三層小樓賣了出去,如此支撐了兩月,房款耗盡,毒癮發作,男人只好放下一切尊嚴和人格,再次四處找錢。前幾次阿紅還拿出少量現金應付過去,後來便越發猖狂。
傷口包紮完畢,才發現兩人的衣服上都沾上了一些血跡。阿紅說趕緊給漂洗下,不然等幹了就洗不掉了。她讓小王站起,把受傷的手緩慢地舉起來,然後抓住白色襯衫的邊緣,往頭上脫下來。他的胸膛感受到了她呼吸出的熱氣,痒痒的讓人想笑。
然後她又走到衣櫃那邊,拉下藍色連衣裙的拉鏈,文胸帶子和順滑的後背暴露在空氣中。小王覺得體內的那團火轟的一聲驟燃起來,瞬間燒掉了他的整個身體和全部理智。
4
當小王帶著被紗布包紮的傷口和一身滿足的疲乏回到家時,迎接他的並不是勢不兩立的父親,而是母親和一位遠房表叔。這位表叔已經在大城市裡成家立業,據說混得風生水起。看他打了摩絲的頭髮和泛著油光的皮夾克也能瞧出些許。
兩人並沒對他的傷口表達過度關切。而是迅速說起了小王的未來。這位成功人士此次回家不僅帶了一些只在大城市能夠吃到和買到的東西之外,最大的禮物是為小王帶來了一份工作:給一位老闆當司機。不僅包吃包住,接送老闆還會有一些外快。每個月工資起步五千元。
五千!這是小城鎮裡很難想像到的金額。小王就算不吃不喝,在小城裡每個月能賺到兩千就算是頂天了。而對於他的父母,這個工作更是他離開家鄉,離開狐朋狗友和什麼絲妹的最佳選擇。
表叔又說,有這個機會,主要是因為老闆前一個司機遭遇車禍,暫時無法開車。所以要得緊急,一旦決定必須當晚便走。這後一句則是來自於父親的授意,跟著小城流氓和不良少女只有把自己徹底毀掉。他巴不得小王立即消失,到大城市去闖蕩出一番事業,再回來光宗耀祖。
最終,小王沒能克制住自己對大城市和這份工作的嚮往。他甚至來不及跟朋友們告別,便跟著表叔踏上了前往大城市的漫漫路途。
小王的性格根本無法適應伺候老闆的工作,待遇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好。幹了不到一個月,小王便被老闆辭退。於是東奔西走,到處找機會,什麼草坪修剪護理,高樓外牆保潔,超市搬運庫管等工作幹了一大堆,最後落腳到我們這個小國企,方才安頓下來。
有一日,小王陪著他在公司招待所當服務員的女朋友一起逛街,小情侶卿卿我我,吃小面、看電影、挑衣服,無聊卻也幸福滿滿。正在興頭上,突然對面走過來一個女人,指著他的鼻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你還好意思這裡逛商場,卿卿我我,你知道阿紅這幾年有多辛苦嗎?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小王一臉懵逼,阿紅?辛苦?望著眼前這位怒氣衝衝的女人,他認出是當年絲妹中的一位,同時依稀找到了一些往事的脈絡。這位火爆脾氣的女人只叫他趕快去找阿紅,其他也沒多說便匆匆離去,留下小王尷尬站著,不知怎麼給女朋友解釋。
當晚,他給父母和幾位朋友打電話,都已失去了與阿紅的聯繫,隨後又四處聯繫,總算得到一個地址。第二天,他按照地址,到另一座小城裡,尋找到了阿紅目前居住的地方。
5
那是在城郊一座僻靜的小院,小王卻沒看到阿紅,只見到一對老夫婦坐在門口吃飯,小桌上放著一碟花生米、一碟酸菜和熱過之後看不出什麼菜炒的肉片。
他向二人詢問阿紅,老婦人抿著嘴喝粥沒有搭腔,像是有點耳背。倒是端著酒剛喝的老頭子眯著眼,朝院壩中間努了努嘴,然後說了一句:她上班去了,諾,她兒子在呢。
小王這才注意到院子中央,還有一個孩子坐在地上玩泥巴,衣服上沾上了塵土,面前一片黑黢黢的油,像是已經結成硬塊。小王道了聲謝,便自己走過去,坐在一個小木凳上等。
時近深秋,坐在小院中已隱隱有些寒氣,孩子貼在地面上,肯定更冷。但是老夫婦似乎對這小孩漫不經心。沉默著吃飯,只是偶爾朝這邊瞥來幾眼。
小王擔心孩子被凍著,便喚他起來,拿起地上的幾根樹枝逗他。那孩子也不怕生,手支撐著從地面站起,搖搖擺擺地走過來。
一張臉被鼻涕、泥土和汙垢塗成個花貓,孩子望著他笑,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小王突然鼻子一酸,忍住眼裡的淚水。他想發出點聲音逗弄孩子,結果一開口,發現聲音裡竟然有些哭腔。
先是另一位女工回家,還穿著服裝廠的工作服。老夫婦同她竊竊私語了一陣,終於如釋重負的推著倆三輪車出門了。那女工走過來,問小王:「你找阿紅嗎?你是她什麼人?」
小王點點頭,略略猶豫了一下。「朋友……一個朋友。」
「哦,那你可能要再等一會,要不先到我那邊喝杯茶?」
「沒事,我就在這裡等她。謝謝你。」
那女人便不再多說,轉身進了旁邊一個房間。
又等了半個小時,阿紅回來了。
她穿著和女人一樣的工作服,有三年多沒見,看起來卻像比以前老了十歲。
小王把孩子抱著站起身。阿紅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他和孩子,與隔壁的同事打了聲招呼,就開門進去準備晚飯。他抱著孩子進了房間,看見阿紅背對著門口在切菜,兩個肩膀抽動著。他走過去,用另一隻手環住阿紅的腰,把臉貼在她的頭髮上,兩個人這才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家三口終於團聚,小王帶著阿紅和孩子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只要在一起,生活再大的困難也可以克服。孩子上戶口倒是費了不少周折,但比起其他苦難,這點煩惱算得了什麼呢?
「呃……你有沒有想過去做個親子鑑定什麼的?」我小心翼翼地試探。
「就是你們這種讀書人心眼多,只會搞些鬼名堂!有句話說得好,知識越多越反動,社會就是被你們這種人搞亂的!」此時的老王就像是被活生生拔掉鬍鬚的獅子,一聲呼嘯令天地變色。
好吧,我默默地咽下自釀的苦果。
上天仿佛要存心捉弄這個小家庭。
沒過幾年幸福日子,孩子小學還沒畢業,阿紅連著幾月覺得胸悶體乏,白天沒胃口夜裡睡不著。他催著去醫院,阿紅實在扛不住了才去掛號檢查。一查就查出個乳腺癌,一開始還瞞著本人,但老王心裡根本裝不下事,三兩句就被套出真相。
阿紅也算是堅強,沒有哭鬧沒有崩潰,咬著牙堅持化療放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孩子。常常在夜裡拿出手機,對著孩子的照片流眼淚。
老王白天裡上班,晚上就去醫院照顧妻子,請了位保姆隨身護理,孩子只好由爺爺奶奶先接送和照顧。單位也充分考慮他的具體情況,儘量安排市內的人員接送,保證他每天可以回家。化療不便宜,有些進口藥打一針就要好幾千,家裡的積蓄很快耗光,單位上也組織了捐款,但還是抵不了花銷。
有一天,他帶著孩子到醫院送飯,回來的路上,孩子問他:「爸爸,媽媽會死嗎?」
「只要我們聽醫生的話,把病治好,不會的。」
「那爺爺奶奶會死嗎?」
「爺爺奶奶?他們死什麼?」
「昨天吃飯的時候,爺爺說媽媽會死,還會拉著他們兩個陪葬。說媽媽把錢花光了,一家人都只有陪著去死。」
老王一腳油門,以最快速度殺到父母家中。進了門,咬牙切齒、氣勢洶洶,手指著父親的鼻子吼叫起來:「你有沒有良心?當著小孩的面說這些!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都沒說啊。」
「別在這裡裝傻,我都聽到了!」
「把你的手放下去,你為了一個婊子,連老子都不認了嗎?以前談戀愛我就很反對,這種女人惹不得。看吧,過了這麼多年,最後還要得個癌症,把我們都拖死。我和你媽還要養老,還要留棺材本!」
「好!這些錢當我借你們的,我以後每個月還給你們!」
阿紅也知道治療僅僅是心理安慰。她忍著疼痛拒絕了後面的進口針和止痛劑。
在某個稍微緩解的夜裡,她給老王講了童年的一個故事,那是發生在她五歲的春節,家裡來了一個靠貼福字到處乞討的道士,她母親舀了兩碗米給他,那道士看到她,輕嘆一聲,轉身離開。口中絮絮念叨:人強命不強,人強命不強啊!
目的地到了,老王的故事也講完了。從此以後,每當別人在背後評論老王,我從未摻和過一句話。遇到車上尷尬的時刻,我還找些說辭幫他圓場。老王永遠改不了他「討人厭」的本性。但是資歷在那份上,單位上也沒人去招惹。
他和第二任妻子結婚的時候,嚴重高估了自己的人脈和影響力,到處灑請帖,準備了整整四十桌,結果到場的不到百人。
為了場面不至於太難看,大家自動往舞臺和主桌圍聚,父母席位上,只有女方母親孤零零地坐著。
老王站在舞臺上滿面喜色、聲若洪鐘,同樣經歷過一次婚姻的新娘幸福的依偎在旁邊,根本沒察覺到賓客的擔心與尷尬。(原題: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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