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黑澤明是迄今為止亞洲最有影響的電影導演。不但在日本、中國還是歐美都有著許多追慕者,黑澤明的成績不僅在當時,更在未來。黑澤明本人對於日本、中國以及歐洲的文化和電影,都有著深刻的焦慮,始終不滿足的心理態勢促使他不斷前進。為了電影,黑澤明多次準備自殺。這個精神,已經不為現代人所擁有。
黑澤明的思想和精神來自東方(中國和日本)及歐美兩大傳統,一方面有「天行健以自強不息」的底蘊,又接受了希臘羅馬以降的文學文化傳統,對於個人的反思也非常強烈,再加上黑澤明的電影事業之開端正是二戰後期,而黑澤明巨大電影成績創造之時,則是日本經濟崛起而文化自信尚未達到,現代社會的人際關係和社會階層之間的妥協遠未完成,造成了各種物外和內心的偏差、焦慮,對於個人生活可能有不幸,但藝術卻是幸事。
在黑澤明之後,日本和美國、中國和香港地區等地的導演們,也都受到他的刺激。對於本民族文化和全人類的陰暗人性、美好的情感、偶然的情境,必然的故事性,等等。在黑澤明的鏡頭裡,電影更多是一種文化藝術形態。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欣賞黑澤明、紀念黑澤明呢?我想電影技術、現場調度都已經被輕鬆超越,這是熱錢泛濫、科技進步、專業分工的結果,我們更重要的是從中觀察黑澤明的精神氣質。
對於黑澤明而言,最重要的精神力量就是武士道、武魂和對於人性的審視,以及永恆的不成熟不滿足衝勁十足力道足夠而又精緻非常。黑澤明的偉大之處,特別在於和很多同時代以及後輩相比較,電影的絕大多數層面上,都要超出。廣度、深度、力度、柔和度都是如此,這就使得黑澤明成為世界電影史上的一顆恆星。
以下黑澤明十大電影,排名不分先後。
1、小子精神:《姿三四郎》(Judo Story),1943年
主演:大河內傳次郎、志村喬、菅井一郎、滕田進
黑澤明三十三歲拍攝了這部傑作,講「武魂」和人生的共振,同時整部電影的細節非常到位,從服飾、建築、禮節、容止等等,都那麼恰如其分,這與黑澤明精心琢磨的劇本有相當的關係。一個柔道天才的成長,從愣頭青的「小子」始終不成熟,但就是這不成熟造就了武術()追求的極致,璞要成玉就要琢磨,姿三四郎的過程就是對傳統的尊重、尤其是對武士精神的再現,適應環境的要求。電影主題歌中「去時輕鬆愉快,回來膽戰心驚。」黑澤明每次給戰鬥場面的塑造方法都不一樣,六十年之後,香港導演杜琪峯以《柔道龍虎榜》對此做出致敬。以男性情義、只抽到底為表現,這部風格化強烈的電影最終實現了黑澤明處女作有話說的追求。
2、人心叵測:《羅生門》(In the Woods ),1950年
主演:三船敏郎、京町子、森雅之
從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到法國先鋒派電影,再加上黑澤明對於人性的把握、語言的不可靠的反思,最終形成了這樣一部故事。發生在戰亂、天災、疾病連綿不斷的平安朝。某日,在都城附近大澤中發現武士金澤宏被殺,被控殺害武宏的盜賊多襄丸、武士之妻,召喚武宏靈魂的靈媒。目擊證人行腳僧,及發現金澤屍體的樵夫椿殼等人以四個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方式說出供詞。
電影以「不懂……我真不懂」開始,到「……虧得你,我相信人了」結束,發出這兩聲感嘆的是旁觀者行腳僧,同時他也是所有供詞的聆聽者,在一個惡劣時代宗教人士無疑是最後的誠實和良心,讓我們姑且相信這電影的尾巴有著最後的光明。巍峨矗立的羅生門顯然是文明的象徵,如今在豪雨中殘破衰敗地擔當棄置的場所,死屍、謊言、棄嬰、轉折都在這裡集中,人類情感的秘密都一覽無餘地堆放在這裡,就等著我們的評論了。
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記憶,試圖控制一個業已成為「歷史」的事件的解釋權,夾雜謊言的話語編織成令「讀者」迷惘的敘述圈套,小說作者和電影導演都只是把事件的最終結果展示給我們看的策略,而過程由當事人和目擊者敘述,然而他們都有自己的利益,作祟的目的無非是偽善或偽惡,辯誣和確認都只是一個藉口,真相只能淹沒於糟亂的追憶中,連人物的性格和無可尋覓。既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遊戲規則,那麼我們唯有把判斷權收歸已有,而不必蠱惑於閉塞的道德險境。
除契合巴赫金宣稱的復調模式一直貫穿電影之外,我個人認為最大的寓意就是陽光。陽光始終伴隨著罪惡,它燦爛、隱約、斑駁、晦澀,給局內人以恐慌、陶醉、緊張、坦然的自身,神秘的密林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似乎可以從具體人的本能出發開始推測,天下在動蕩不安中,社會失去秩序,這是最壞的時代,生存意味著剝奪和欺騙,暫時的佔有即是對自我活著的證明--強姦、不忠、決鬥、竊取是基本的「事實」,罪犯、證人、孀妻、武士無論生死卻說的都是鬼話,從那一陣涼風開始,焦慮的欲望就佔據了所有人的內心。
比殺人更可怕的是謊言,比軟弱更危險的是不承認,比黑暗更陰冷的是遮蔽的光明。從密林裡到羅生門下,樵夫是唯一的第三視角,然而他也有過錯需要掩飾,於是在法庭上他說的僅僅是少部分的事實,在農夫的逼問下採取默認,最終有所懺悔和直面。人性本善?本惡?都要關照自己一下。如何走出軟弱和無力,是值得我們當下思考的。電影裡說:「哪裡有軟弱,哪裡就有謊言。」軟弱在現實中的表現方式有許多種,有大有小有多有少,慾念、顏面、殺機、盲從,都是理性和人道的死敵,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說希望自己能夠走出這迷霧。
3、向死而生:《七武士》(The Seven Samurai),1954年
主演:志村喬、三船敏郎、千秋實、加東大介、木村功
這是一部震古爍今的時代劇,也是日本電影歷史上第一部時代劇、第一時代劇。內容描寫日本戰國時代,貧窮家村百姓為保衛家園,與僱來的七位武士共同聯手擊退強盜的故事。導演黑澤明雖然意圖將這部片子拍成徹底的娛樂動作片,但事實上,整部作品仍充分流露著黑澤明式的人道精神。至於七武士的性格塑造,整體而言可說詮釋得相當成功,尤其是飾演堪兵衛的志村喬,將這個角色的智慧與成熟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電影中的角色,本身本來並無特別,但是在極特殊的環境下,逐步展示他們完整的性格、志趣和內外背景,電影的結構非常之完美,通過一個簡單的故事,營造出無數的細節,充分體現了日本的民族精神。美國學者魯思·本尼迪克特運用「菊與刀」來總結日本的國民性。「菊」是日本皇室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徵。「向死而生,百折不屈」 (聖宮本武藏《五輪書》),他們的榮譽和悲壯都是那麼的相似。
說黑澤明,必須追述 武士道精神對於探究日本的價值與倫理也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美國學者羅伯特 1貝拉在《德川宗教:現代日本的文化淵源》中說:「這是因為武士體現了或應該體現了日本的中心價值,事實上武士道的倫理在德川時代及近代已成了國家倫理,至少佔有了國家倫理的大部分。」而武士道所倡導的倫理道德的核心,恰如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指明的那樣,「 至於說到嚴格意義上的道德教義,孔子的教誨就是武士道的最豐富的淵……繼孔子之後的孟子,對武士道也發揮了巨大的權威。」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在日本發揚光大,這確實是一種「禮失求諸野」的例證。
《七武士》的背景,是在武士道衰退時期,武士們的一種出路的寓言。寄寓了黑澤明的世界觀、人生觀和他對武士道精神的看法。在這個世界上,日本人的個性普遍具極端和強烈,在柔順與殘酷之間遊移,溫和與激進同在,危險和衝動的思想易於受到鼓舞,而武士亞文化顯然處在激進這一側,然而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要求風花雪月和附庸文雅。日本之美黷武而又愛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禮,頑梗不化而又柔弱善變,馴服而又不願受人擺布,忠貞而又易於叛變,勇敢而又懦弱,狂熱而不後悔而在日本流行著「開花當開櫻花、做人當作武士」的俗語,充分體現了日本人的國民性。武士道最核心的就是格外重視「名譽」,對武士而言,名譽比生命更重要,生死一線、生死大義都不過是勘破人生本質後的履行而已,如果需要死便去擔當決不苟且偷生,這並不是說武士普通有赴死而往的教條,其實他們更看到生要有價值,不必要的時刻也決不輕言犧牲。武士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性命隨時可化為鴻毛,這是因為日本作為島國地域狹小,沒有迴旋餘地,武士們遇到問題只能像過了河的卒子一樣拼命向前。對於恥辱的體驗,沒有任何一個民族能夠和日本相比。
4、殺伐無度:《亂》(Ran),1984年
主演:仲代達矢、寺尾聰、根津甚八
偉大的黑澤明以偉大的莎士比亞為偶像,《亂》便是在《李爾王》的基礎上,用史詩片的氣勢拍出了最偉大的黑澤明作品。本片的故事,看似虛構於日本戰國時代,但是在中國的戰國時期,有一個更為悲切的真實故事,那就是主動學習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同樣是處理接班人不當,最終被餓死沙丘。黑澤明的故事,則是讓父子相仇,這仇的來源是人性的卑劣之處,對於權利慾望的追求、實現和佔有、覬覦,完全排他性的「孤獨」統治權,都經過一步步的推進。從老邁的梟雄秀虎欲將領土分給三個兒子,希望他們同心協力繼續家族的偉業。但是事與願違,這導致的是家族的分裂,小兒子被驅逐,而秀虎則為兩個兒子所不容,長子和次子間又爾虞我詐,最終家族在分裂中走向衰亡。片中,秀虎是一個複雜的人物,他在年邁時對孩子們充滿了希望,希望他們能團結一心,而結果卻令他心痛,從秀虎分權希望安度晚年到他被兒子們驅逐這段進展之快令人咋舌,秀虎頃刻之間就從一個王者成為兒子們可以輕易擺布的「可憐人」。
整個故事張力的源頭,此後背叛、復仇、禍水、內亂、衰亡都是題中應有之義。秀虎本身作為梟雄,卻完全忘記自己的成長,寄託於兒子會純粹,則是絕對「燈下黑」的盲目判斷,這是人的又一個缺點,正如盜墓時一定要父親先上來,這是因為虎毒不食子的簡單進化論和生物倫理所導致,正如這個邏輯,兒子對父親則未必忠誠,一旦權利在手,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實際上,扭曲的世界很正常,類似的故事都是輪迴。沒有人無辜、可憐,大家都興致勃勃的參與到這個遊戲中來,每個人都要盡力演好自己的角色。這是莎士比亞給予黑澤明最大的啟示,悲劇,沒有制度上的制約,誰也不靠譜。
5、方死方生:《影武者》(Shadow Warrior),1980年
主演:仲代達矢、山崎努、萩原健一
這是囑託、信任與精神的再生,我在看電影之前先看的是劇本,一如回到先秦的戰局。日本戰國時代三雄之首的武田信玄,號稱「甲斐之虎」。他的信條是「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當武田信玄包圍德川軍的野田城,即將直取京都完成霸業時,他被敵人的狙擊冷槍打中,重傷瀕死。臨死前,他留下遺言要部下隱瞞自己死訊三年。先前弟弟武田信廉找到的替身,原為竊賊的他面貌和信玄酷似,即日本人所說的「影子武士」,擔當起了重任。
一個人由死亡邊緣而生還,但當他人的替身,多年以後陳凱歌在《無極》(blog)中用鮮花盔甲做了符號化的回應。人的聲名本身就是延續過去的符號,當背影出現便可以震懾,死諸葛也便是如此的意象。黑澤明最成功之處,是將這個人的思想改變,他逐漸成為追求自己符號的人,他成為活著的「死者」,徹底失去了自我。這奇特的蛻變,並不產生浪漫和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