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e)
1931.10.19 - 2020.12.12
20世紀以降的英國文學,以間諜為題材的作品不在少數,這當然得歸功於英國那龐大而根系繁多的情報機構,以及所僱傭人員的冗雜及不可控性(想想《我們在哈瓦那的人》裡那位吸塵器推銷員)。諸如康拉德、毛姆、格雷厄姆·格林這樣的文學大師,紛紛涉獵諜戰小說,或激烈批判、或娓娓道來、或冷嘲熱諷。當然最為人熟知的特工形象,仍然是伊恩·弗萊明筆下的007——直至如今,人們談到英國間諜,仍然會不由自主地說:「那是個邦德一樣的人物。」007首部電影《諾博士》》(1962)
詹姆斯·邦德(肖恩·康納利飾)的銀幕初次亮相
事實果真如此嗎?當我們考慮到弗萊明的上流社會出身,他花天酒地的豪奢生活和揮之不去的孤僻優越感,以及他對蘇聯的厭惡,不難得出一個結論:弗萊明筆下的邦德,代表了日不落帝國的理想化巔峰狀態。在戰無不勝、運氣爆棚的007身上,反射出了一代人(或一個階層)的精神勝利法。他們怯於承認戰後英國無可避免的衰落,甘願流連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夢境中,哪怕現實中的帝國,早已日薄西山。與弗萊明相比,勒卡雷的小說顯然更加接近真實的間諜世界。圖源:網絡
正如我們所熟知的,作家的創作之路,必然與其生活經歷緊密相連。勒卡雷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從小在騙子父親的陰影中生存,18歲便當上了軍方間諜,又在冷戰時期擔任英國外交官。如此跌宕豐富的人生經歷,不啻於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庫。「我以一度熟知的秘密世界為藍本,試著為我們所棲身的這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創造一個大劇場。最初源自於想像,接著尋找實境。然後再回到想像,最後來到我此刻俯首疾書的書桌。」Photograph: Ralph Crane/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Getty Images,Irishtimes
喬治·勒卡雷(5歲),The Guardian
勒卡雷自嘲般地將作家這個職業形容為騙子:「我天生就會說謊,成長過程習於說謊,在以欺騙維生的產業裡訓練說謊能力,更以小說家的身份不斷練習說謊技巧。身為虛構小說的創造者,我為自己創造了許多不同的版本,就算真相果然存在,我也從來不碰。」作家是說謊者,那真相又在何處?在勒卡雷筆下的間諜世界——或者乾脆稱之為「圓場宇宙」裡,每個角色都在謊言、欺騙和背叛中苦苦掙扎。他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粉絲簡稱TTSS),即圍繞著「Who is mole?」這個謎題,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抓捕內鬼之戰。史邁利三部曲之一:《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即便TTSS已經拍了一版英劇一版電影,即便導演和演員們已經儘可能賣力地還原了原著的氛圍和角色,但小說仍然比影視劇要精彩一萬倍。冷靜與迷茫交錯穿插,現實與回憶齊頭並進,每一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勒卡雷的敘事行文,猶如倫敦街道上的冷雨,連綿不斷,寒徹入骨。圓場的靈魂人物喬治·史邁利滿大街尋找計程車。而作為讀者的我們,到頭來連個躲雨的地方都找不到。爆炸性的反高潮。當代阿拉伯的勞倫斯無可救藥的墮落。一代人的信仰破滅。「像墳地一樣寂靜。」1979年BBC劇集版TTSS
2011年電影版TTSS
作為勒卡雷筆下最著名的角色,喬治·史邁利,一個「從外表上來看,屬於倫敦常見的一類與世無爭、溫和馴順的人」,一個不動聲色,老謀深算的王牌情報官,一個仍然秉持著愛國心和責任感的舊時代遺老,一個帶領著後輩們邁入新時代的靈魂導師。他是許多個故事的核心,不論是在臺前,還是在幕後。只要史邁利在,我們就可以鬆一口氣,悲傷地安心著,或者安心地悲傷著。很多人痴迷于勒卡雷的小說,不過是為追隨史邁利的身影,他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我們提心弔膽地跟在後面,道路的一側是柏林圍牆,是史邁利的得力手下,圓場間諜阿歷克·利瑪斯的葬身之處;另一側是自由橋,是史邁利的畢生宿敵,莫斯科中心首腦人物卡拉的投誠之地。《史邁利的人馬》(1982)
卡拉過界時,打火機落在地上
「喬治,你贏了。」他們慢慢走向車子時,吉勒姆說。
「是嗎?」史邁利說,「是的,沒錯,我猜我是贏了。」
勒卡雷和史邁利一起走出了冷戰,一同見證了柏林圍牆的倒塌。在《史邁利的告別》一書中,這位垂垂老矣的間諜,情報部的傳奇人物,在為沙拉特的新學員們進行演講的時候,漫不經心卻又意味深長地表示:「或許沒有了意識形態衝突枷鎖的束縛,我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有一天,歷史也許會告訴我們誰真正取得了勝利。如果西方被自己的物質主義噎死,那麼西方到頭來還是會成為失敗者。歷史保守秘密的時間比我們大多數人都要長。」與沉浸在三十年代榮光裡的比爾·海頓不同,史邁利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未來。或許正因如此,「史邁利很討厭懷舊,哪怕是別人在懷他的舊。」勒卡雷終於還是網開一面,讓這位老情報官離開政治中心,在黑森林裡過起了避世隱居的安逸生活。而當《柏林諜影》的悲劇過去半個世紀之後,當一封倫敦急函打開了「橫財」行動的黑匣子,當冷戰遺孤們憤怒地找上門來討還血債的時候,面對這一切的是彼得·吉勒姆,史邁利的忠實副手,福爾摩斯的華生。2011版TTSS,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飾彼得·吉勒姆(右)
勒卡雷在自傳中,用射擊場的鴿子來比喻間諜。那些被圈養的鳥兒們,唯一的任務就是飛出地下隧道,成為槍靶,沒被射中的則飛回出生地——「有同樣的陷阱在等待他們的賭場屋頂」。一如《間諜的遺產》中,彼得·吉勒姆被昔日的噩夢召喚,再度回到他為之服務半生的情報機構門口。「總部,辦公室,或者圓場。就是這樣,你到家了。」《間諜的遺產》
作為《柏林諜影》的續篇,《間諜的遺產》用大量回憶和報告,復盤了「橫財」行動的隱藏真相,以及TTSS眾主角們的現今狀態。這本小說的緬懷意義大過故事本身,尤其是吉勒姆撥通安全屋「馬廄」電話的那個瞬間,一個萬年不變的密碼,敲三下,停頓,敲一下,停頓,敲兩下。我們仿佛可以聽到時光倒流的譁譁水聲,瞬間從柏林圍牆的廢墟上席捲而過。「在過去的五十年裡,我學到了什麼?細想了一下,我發現並不多。除了一點,情報世界與我們所在的世界的道德並無二致。」勒卡雷與電影版TTSS眾主角合影
作家本人在片中客串了一個老特工
勒卡雷的小說,向來擅長以間諜的生存處境,折射出現代社會的種種無可救藥的弊病。他的故事始終圍繞著幾個關鍵詞而展開:身份、欺騙、背叛,以及自我認知。他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個異化的世界,而這個世界裡的間諜們,則是鏡子屋中的迷失者。他們不是鎂光燈下受萬眾愛戴的英雄,更不是縱橫睥睨,滿世界執行絕密任務的詹姆斯·邦德,而是躲藏在陰影中,隨時準備從滿抽屜證件中摸出一個名字來應付突發狀況的驚弓之鳥。想想年邁的吉姆·普萊多,想想自我了結的皮姆,好吧,不得不承認,後者反而更幸福些。電影《柏林諜影》(1965),理察·伯頓飾阿歷克·利瑪斯所有的故事都有結局。而回到現實中,當冷戰終於落下帷幕,最後的官方秘密,不過是一條在保險柜裡鎖了幾十年的破褲子,令人瞠目結舌又啼笑皆非。用史邁利的話來說:「我們現在知道了,可我們當時還不知道。」我們敬愛的老情報官仍然活在小說中,算來也有一百二十歲了。而約翰·勒卡雷,這個站在諜戰小說巔峰的男人,在2020年的冬天,悄悄離開了他的戰場——或者形容為狩獵場更為妥當。鴿子終於不必再回到那條漆黑的遂道中,死亡即自由。在約翰·勒卡雷去世後,曾經在勒卡雷小說改編電影《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中扮演男主角喬治·史邁利的加裡·奧德曼,以書信的方式,告別並致敬這位間諜小說大師:
「對我來說,勒卡雷意味著很多。他當然是一位偉大的作家,是嚴肅、成熟、複雜的間諜小說真正的『主人』,實際上他是這個流派的主人,所有追隨者都欠他一筆……儘管這位間諜小說大師離開了我們,但喬治·史邁利和他筆下的其他角色永遠長存。謝謝你,大衛。」
—END—
文章來源:良友書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