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紀錄片的蔣能傑:要理想,也要現實

2020-11-20 騰訊網

作者 | 張藝凡

今年三月,蔣能傑一夜之間成了「網紅導演」。

只要有人在他的紀錄片《礦民、馬夫、塵肺病》豆瓣詞條下點擊想看按鈕,他就把觀看連結私信發給對方,「歡迎私下傳播推薦」。

這條私信被轉載到微博上,獲得了極大熱度,一下子湧進來好多人。他沒法繼續一對一的傳達了,想了想,再次聲明:大家可以直接私下傳播,文件失效再找他要新的連結。

八月初,他帶著自己第一部獲得「出生許可證」的劇情電影《矮婆》再次回歸線上宣傳,這次他是原原本本地「賣電影」。連結中附有三個平臺的觀看連結,有的適用於電腦觀影,有的適用於網盤高清下載,也有的適用於手機直接觀看。九塊一張票,「未買票者,請自覺補票」。

礦區來客

蔣能傑成長在湘西南的一個小村莊,這裡緊鄰越城嶺山脈,從清末起,村民們就有開採礦石的傳統。

地處偏遠,村莊幾十年來的發展道路蜿蜒,貧窮是當地居民逃不開的命運。開採礦山,成為了他們迫不得已的求生方法。

礦難和塵肺病是這裡的人見怪不怪的隱痛。

《礦民、馬夫、塵肺病》截圖,發生礦難後村民們討論受難者

蔣能傑七歲時,外公在礦難中去世。11歲時,他的父親被診斷為肺結核和塵肺病中期。當時他年齡尚小,只記得在從村莊去縣城醫院的路上,「暈車吐得要死」。

這段特殊的童年記憶與經歷,是否影響了他日後對勞動人民、底層人民生活紀錄的堅持,他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但他能確定的是,拍紀錄片,源於自己對文學的喜愛。

中學時代他就喜歡讀書,比如《活著》、《紅高粱》、《霸王別姬》。他坦承自己讀書的數量比起「真正的讀書人」並不多,又因為喜歡文字,有了作家夢。可是,投出去的稿子總被退稿,他知道這條路行不通。

大學,蔣能傑的專業是工業設計,但他卻一發不可收拾地迷上了看電影。他在日記裡這麼回憶:「我那時候挺瘋狂的,老蝸居在宿舍裡看電影,有時課都不上,就知道下電影、看電影,看完電影就去圖書館找資料。」

侯孝賢是他最喜歡的導演之一,他著迷於侯導平實的電影語言和對準鄉村生活的克制鏡頭。

他的性格是喜歡什麼,就去做什麼,但照著圖書館的資料一研究,拍電影的門檻還挺高;於是決定「退一步」,先從紀錄片拍起。

剛開始嘗試的時候,他拍大學裡的人和事,2008年大學畢業後,他回到家鄉,非常驚訝地發現,過去幾年,鄉村變化很大。比如,因為補助不夠,鄉村教師走了一個又一個,本就稀缺的教育資源愈發緊張。他決定,就拍鄉村裡觸動他的事:留守兒童、礦工、塵肺病人。

《礦民、馬夫、塵肺病》截圖,小礦老闆小劉在雪地裡

一開始,蔣能傑的拍攝困難重重。

他靠存款和借錢拼拼湊湊買了一臺手持DV,但父親認覺得拍紀錄片是「不務正業」,沒辦法養活自己,希望他去考公務員。蔣能傑陷入了矛盾中,一邊是自己的愛好、理想,一邊是家人的期盼和切實、生計問題。

他決定,還是選擇先拍著看看。

果然,在山上才拍了一個多月,蔣能傑就沒錢了。2010年春節後,他去了傳媒公司工作,做後期剪輯和素材整理。就是在這段時間,他有了一份不錯的收入,忙碌之餘清閒下來,明白自己對紀錄片「還是放棄不了」。

他想回到鄉村繼續拍留守孩子的故事,直言自己「討厭北京的飲食、交通、環境」。

他愈發明白自己想做只有獨立紀錄片製作,而斷斷續續、忙碌機械的工作,是為了養著自己的「紀錄片理想」。過去十年間,他過著這樣的生活:在城市工作、掙錢,掙夠了就回家拍紀錄片,錢用完了,再接點別的商業拍攝項目,他逐漸把紀錄片和其他拍攝分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這樣碎片但長時間的拍攝,他的片子裡蘊含了時間的重量。

傳播才有價值

蔣能傑的紀錄片裡,時間的腳印很深。《礦民、馬夫、塵肺病》跨越九年,而另一部關注留守兒童教育問題的《村小的孩子》,他跟拍了五年。

蔣能傑和他跟拍的老鄉

能堅持跟拍這麼久,蔣能傑說,一是因為好奇。時代的變遷會對個體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又能有多大的影響?這是他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問。另外一個原因,則是要掙錢生活。

談起自己「網盤導演」的稱號,他直言自己清楚這有悖於行業規則,但只有片子被更多的人看到,他的投入才有價值。「我做的是公益紀錄片,而公益紀錄片就是要傳播給大家看,社會價值不是一開始就存在於片子裡的,而是被大家的觀看賦予的。」

《礦民、馬夫、塵肺病》流傳開來後,逐漸有人在網上聯繫到他,說要捐款,希望他能一直「紀錄真實」。也有人留言,說片中的村莊就在自己家附近,但「如果沒有這部片子,我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情。」到今天,這部紀錄片在豆瓣的總評分是8.5。

蔣能傑坦誠地說,大家給那麼高的分,可能是因為被觸動和震撼到了,但作品本身得不到那樣的高分。「我自己打分,7.5吧,還是有很多很粗糙的地方,鏡頭也晃來晃去的。」

他從觀眾的反饋中學到了很多東西,「很多影評寫得比我的片子精彩,還從社會學、人類學的角度分析,觀眾們都很厲害。」

蔣能傑認為,紀錄片是自己追求自由的方式。他的心中懷著一腔熱情,還想創作,還想真誠地表達,還懷揣著對社會的希望,不想跟制度繞圈子。他對自由的堅持也是如此,成片裡的每一秒鐘,都不能平白無故地被剪掉,這是他所追求的完整敘述。

《礦民、馬夫、塵肺病》截圖,塵肺晚期病人上樓梯都非常艱難

蔣能傑的滿足感和成就感也來源於此。拍攝期間,他為家鄉的塵肺病患者從大愛清塵基金申請了救助資金和吸氧機,而在《礦民、馬夫、塵肺病》在網絡上流傳開來後,網盤資源雖屢屢遭禁,塵肺病人群體卻受到了更大的關注。湖南省衛生健康委於今年四月發布通知,宣布對省內塵肺病人進行醫療救助行動。

「後來我回去,問老鄉這件事有沒有在辦,他們說塵肺病人的確都跟政府的相關部門聯繫上了,說明我做這些事,還是有用。」

溫 度

蔣能傑對自己作品的期待,一是能夠留下來,「有生命力」,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二是能推動社會的前進,「哪怕一點點也好」。

他拍攝各種各樣在精緻、宏大的城市生活中不可見的人,也拍攝各個年齡層次,各種性別認同的人。他的片子裡,有山村小女孩質樸的笑容,也有塵肺病晚期患者喧鬧的葬禮。

《村小的孩子》截圖,小學生在背誦《贈汪倫》

有觀眾覺得他的片子太寫實,甚至太「陰暗」,「怎麼不去拍拍光明、正面的內容」。他卻覺得,因為見證了很多苦難,雖然自己內心的確變得麻木了,但反而會想讓作品「更有溫度一些」。這種溫度,不只以陽光明媚、萬物復甦的模樣出現,而是在片中讓觀眾感覺到更多理解他人、產生同理心的時刻。「我想傳達給觀眾的是開放的心態,不要拘於固有觀念。」

拍紀錄片後,他自己就是這樣變化的。他分享了採訪當天下午發生的一個故事。

處於《矮婆》的宣傳期,他每天給購買了線上預售禮包的觀眾發快遞。當天,一個快遞員接到了顧客投訴,因為電影籤名海報由於運輸不慎,弄壞了。蔣能傑於是自己打電話給投訴的顧客,說明緣由,請他撤銷投訴,並說自己馬上給他補發兩張海報送過去。這次意外就這樣解決了。

「我拍紀錄片後,對普通勞動者更有親切感,也更能替他們想想。」他說,「儘管很多時候快遞的確會被暴力運輸,但一個投訴就要扣掉快遞員2000塊錢。他們做這行,很不容易,也很辛苦,兩張籤名海報而已,我能彌補過去就好。」

在紀錄片《村小的孩子》中,除了拍攝留守兒童的群像,他還拍攝了一位本村調來補課的張老師,這位老師後來因為補助太低(一個月六七百塊錢),還是離開了小學。

蔣能傑希望儘可能地展現不同群體的需求。比如城市農民工人,在生活中得不到理解和尊重,在固有印象中也是「髒、亂、差」的代表,但論及人格,「我們應該是平等的,工作也不該分三六九等。」他進一步說,農民工拿不到工資,拖累的也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大家子人,小孩可能從此輟學,家庭再次陷入貧困的循環。「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是農村的小孩說不讀書了,沒錢就去打工。這是徹底放棄了。」

《礦民、馬夫、塵肺病》截圖,礦場被關後,小劉到城市裡做了外賣員

「你一直拍攝底層人民、少數群體的生活,肩膀上有沒有幫助他們發聲的壓力?」

「沒有,我反而覺得是他們幫助了我。」蔣能傑說。他在長期拍攝中獲得了老鄉的許可和信任,也常在跟拍對象家中同吃同住,仿佛親人。片裡,老鄉們叫他「傑哥」,開心地招呼他和家裡的小孩一起上桌吃飯。

這是他感受到的人情的溫度。

編輯 | 黃靖芳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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