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得一位微信網友的同意,轉載一篇她昨日原創隨筆。
《阿五公公》
文:掌心化雪
2020.9.18 雨
沒來由的,想起了阿五公公。
阿五公公是我小時的鄰居,從我家後門出去,左拐,河埠頭第一幢朝西的獨間小房,便是阿五公公的家。
阿五公公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五,家裡人便叫他阿五。論輩份,我應該叫他太公,奶奶說他跟我爺爺的父親同輩。可從我記事起,村裡老老小小都叫他阿五老朋,朋不是朋友的意思,而是蠢驢的意思。我問奶奶為什麼?奶奶嘆著氣說,命不好咯。
阿五公公和阿五婆婆結婚數年,一直未育。村裡人便說阿五公公那個方面不行,是頭騸驢。阿五公公身材矮小,病病歪歪,常年吃藥。阿五婆婆體格健壯,手腳勤力。沒有人懷疑阿五婆婆,而是直接把矛頭指向了阿五公公。有時候,因為一些小事,跟村裡人發生口角,人家就拿騸驢罵他,他就吵不動了。生不出孩子,讓阿五公公抬不起頭來。
某一天,村裡突然瘋傳,說阿五借了阿鴻的種,要喜當爹了。春天裡,阿五婆婆的肚子果然微微隆起,秋收的時候,阿五公公家傳出了嬰兒的啼叫聲。
關於借種當晚的情景,村裡人描述得繪聲繪色。說,阿五公公當日把阿鴻拉來家裡吃飯,一反平日節儉的作風,打了最貴的酒來,還殺了養了多年的老母雞,與鴻把酒言歡到半夜,期間,阿五婆婆一直在旁陪著、伺候著,不知醉到幾分,阿五公公便起身,說自己要去睡了,讓阿鴻跟阿五婆婆繼續。鴻是村裡的老光棍,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平日裡遊手好閒,但講義氣。我沒見過阿五婆婆,聽父親說也是個標誌的女人,就這樣,在酒精的作用下,以及在阿五公公的授權下,兩人倒在了一起。一年後,君便出生了,眉眼之間全是阿鴻的影子。阿五公公借種的事情就這樣被坐實了,從此他也就成了全村的笑話。
君出生以後,阿鴻常常出入阿五公公家,村裡人都說阿五公公腦子不正常,借種也就算了,還光明正大的三人一起過。經過阿五公公的家,經常會看到這樣的場景,阿五婆婆抱著君,有時餵奶,有時哄玩,而阿五公公與阿鴻則一左一右的站在她身邊,笑意盈盈的逗著君,其樂融融的樣子。村裡人把這個當笑料,閒來無事就會跑去阿五公公的家去欣賞這道特殊的風景。對他的諷刺、惡意,常常是赤裸裸的,比如,阿五公公抱君出去玩,有的人會對著君叫,小阿鴻、小阿鴻,有的人會跟君說,你叫這個人什麼?阿叔還是阿爸?……無論村裡人怎麼挑釁、挖苦,都不能激怒阿五公公。他似乎聽不到、看不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裡。可是,這樣的快樂,僅僅維持了兩年,阿五婆婆意外去世了。
阿五婆婆死於哮喘,因為阿鴻。阿鴻好鬥,頭腦簡單,義氣用事。他把鄰村人打殘那件事,原本與他無關,兩家人起衝突,一家受了委屈,找到他,幾杯酒遞給他,讓他出頭,去討個公道,他酒後不知輕重,出手便把人打了個殘廢。打完,酒也醒了一半,拔腿躲進阿五婆婆的房裡。據父親描述,派出所去抓阿鴻的時候,是冬日深夜,阿五婆婆穿著背心短褲,手拿扁擔,雙眼通紅,赤腳攔在門口,把派出所的警察鎮在門口足足個把鍾,後面所長忍不住了,喊話,阿鴻,你讓一個女人大冬天這樣為你攔著,還是男人嗎?阿鴻終於扛不住,自己乖乖走了出來。後因故意傷害罪被判了二十年。阿鴻被抓後,阿五婆婆便病倒了。父親說,她死於哮喘,應該就是那晚凍傷落下的。阿五婆婆患病只半年,便走了。任憑阿五公公怎樣奔走勞碌,請許多大夫熬無數帖藥,依然沒能留住阿五婆婆。阿五婆婆是夏季裡走的,當時已有身孕,隔著薄薄的白紗布,能清晰的看到胎兒蠕動,父親說,大夏天的,他站在阿五婆婆的棺木邊看,一點都沒覺得熱,反而很冷很冷。
阿五婆婆走後,阿五公公獨自一人撫養起君。白天帶君去糧站上班,他給別人過秤,君就在米堆裡爬。有一次君被埋在米堆裡爬不出來,阿五公公瘋了一樣的挖米堆,把米挖到處都是,糟蹋了不少。君最後安然無事,但是阿五公公卻丟了飯碗。丟了工作後,阿五公公靠著兄嫂的接濟過日子,受盡白眼。夜裡的時候,阿五公公常常會把自己喝得爛醉,然後站在家門口,罵天罵地罵所有他看不慣的人和事,似乎要把一輩子受的委屈給罵回來。有一夜罵到我堂叔,說他前世作孽,生了個傻女兒,我堂姐天生啞巴,並且頭腦痴呆,這是我堂叔不可觸碰的痛,可阿五公公偏偏挑動這個神經。只因為有一次堂叔蹲糞坑時,調皮的君往糞坑裡扔石頭,堂叔一急罵他是小野種,阿五公公記在了心裡,趁酒醉發洩不滿。我看到一米八的堂叔穿著褲叉就從家裡趕了出來,攔胸提起一米六幾的阿五公公,啪啪就是幾個大耳光,那淸脆的聲音划過耳邊,讓我禁不住打起寒戰,堂叔最後被堂嬸拖走了,阿五公公則嘴角含血。時間一長,村裡人覺得他精神已不正常,慢慢地不與他計較,可有時被罵的對象是個暴脾氣,還是會被揍,常常鼻青臉腫的,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好心的鄰居會勸告他,但並不濟事。
一直到君娶妻生子。君長得濃眉大眼,英氣逼人,在村裡長相數一數二。落魄的家境並沒有擋住姑娘的腳步像蝴蝶般不斷的飛進阿五公公家。君挑來挑去,最後選中了外地來的身材高大雙手靈巧的裁縫姑娘阿彩。沒過多久,阿彩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孫子的到來,阿五公公頓時像換了個人似的,心裡滿是歡喜,逢人便說,我有孫子了,長得可好了。喝了幾十年的老酒說戒就戒掉,就為了給孫子換幾塊糖,換幾樣劣質的玩具。為了能抱一會孫子或者看一眼孫子,委曲求全,甚至低三下四。阿彩有一次跟堂嬸聊天,說,老東西真是厚皮石臉,前一晚剛吃了我一巴掌,今朝大清早就來敲我房門,說早飯做好了,快點下去吃。你說他還要不要臉?堂嬸說,他早就沒臉皮了。說完兩人大笑。我也跟著笑。
孫兒兩歲時,阿五公公查出肝癌晚期。當時我已經搬至新家,只有奶奶還守在老房子。我隔段時間會去看奶奶,常常聽奶奶說到阿五公公。說他生病如何可憐,如何被兒子媳婦嫌棄;不是聽到他病痛起來的叫聲,就是媳婦對他的罵聲;又如何捨不得孫子,如何低賤的求媳婦把孫子抱過來讓他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阿五公公死在秋季早晨,也是個陰雨天。出殯那天,我特地早早的來到奶奶家,站在西窗口,看著阿五公公家門口搭的黑色大棚下面,白衣服白帽子串進串出,忙著整出殯的隊伍。隨著「嘭、叭」一聲沉悶的炮仗聲後,阿五公公的棺材被緩緩抬出。只聽見阿彩一聲聲飄緲的哭聲傳來:阿爸呀,你可憐呀;阿爸,你不要走……
不知您讀來感受如何?
我讀了好幾遍,有點感想與感悟,順便分享一下:
作者用平淡樸素的文筆把一個弱者的一生勾勒出來,讓人感概萬千;全文雖沒有表達對阿五公公的感情,讀來卻有一股悲憫之意瀰漫心頭。其時有所感悟:此類文學作品是以上帝視角來描述人間,她努力做一個旁觀者,把故事說給人聽,看似不帶一絲情感,其實選擇說什麼,已經包含了感情。所以,文學也是取捨。這就如雕塑,鑿去什麼留下什麼,都在於雕刻家心中有什麼,能看見什麼。
有人說,評判一個國家文明程度如何,看看他們如何對待婦女兒童,其實,真正反映文明程度的,是這個國家的人民如何對待弱者。
阿五公公就是這個社會的弱者,作者筆墨所至觸及了這弱者的一生就如一面鏡子,讓我們看見了這個社會的一個角落,又仿佛揭開這個社會的一塊傷疤,將它展示給世人,看著都痛。
弱者是最容易被社會遺忘的,但卻被烙在心懷悲憫者的心中,在不經意間就會想起,似乎在提醒他們環視周圍:我們 —— 真的越來越好麼……
心懷悲憫,對弱者予以同情,這是我特別想轉這篇文章的原因。
最後,特別感謝『掌心化雪』微友同意轉載此文,我要來了她的讚賞碼,隨文附在下面。感謝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