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凌晨,第72屆坎城國際電影節落下了帷幕。
對於隔岸觀火的國人來說,獎項歸屬是我們最關注的焦點。韓國在經歷了去年《燃燒》的獎項掛零後,憑藉《寄生蟲》收穫了歷史上首個金棕櫚大獎,引得我們這些隔壁鄰居不禁心生感慨。
而此前呼聲極高的大導演如佩德羅·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和昆汀·塔倫蒂諾(《好萊塢往事》),此次意外地沒能收穫重要獎項;代表中國出徵本屆電影節的刁亦男作品《南方車站的聚會》,則並不意外地顆粒無收。
電影《寄生蟲》為韓國電影收穫了歷史上首個金棕櫚大獎,圖為《寄生蟲》主演宋康昊和導演奉俊昊。
然而,藝術是超越評判,超越競爭的。對於電影節本身的體驗也是如此。
每屆坎城電影節的評獎結果,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而這個世上最傑出的電影節,之所以能讓人們在一次次對評獎結果抱憾之後還回到這裡,就是因為它是一場屬於電影的全景盛宴,是一首長達12天的電影讚歌。在這種體驗的映襯下,再鮮豔的「棕櫚葉子」也會顯得蒼白;而在名與利的塵埃落定之後,只有電影本身,才會永遠留存。
為何我們說坎城電影節仍然是電影界最令人期待的盛會?是什麼構成了一個傑出的電影節?今天的推送,我們特邀前線影評人吳澤源從坎城現場發回他的獨家觀察。在作者看來,坎城評委會越來越重視社會介入,看輕個人表達,在此大背景下,《寄生蟲》奪得金棕櫚在意料之中;同時,他也分享了自己的私人心頭好。透過這篇坎城側記,我們或許可以窺見,為何每年5月的坎城,仍然令世界影人為之著迷——它讓電影回歸電影,而電影本身的魅力,已足夠令人澎湃。
撰文 | 吳澤源
評委會的選擇
重社會介入,輕個人表達
今年的金棕櫚大獎得主《寄生蟲》,是韓國類型片大導奉俊昊的一部商業製作。這不是指它的創作動機有多麼商業,而是指它的創作方法極其類型化,對觀眾非常友好。按照慣例來說,坎城電影節起碼在近二十年裡,基本不會把最高獎項頒給一部類型片,然而《寄生蟲》卻打破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則。因為它是一部擁有強烈社會批判意識的類型片。
《寄生蟲》講述了一個鳩佔鵲巢的故事:以父親基澤為家長的四口之家全家無業,生活在地下室;以IT公司老總樸社長為家長的四口之家則生活條件優渥,擁有一座豪宅。出於機緣巧合,基澤的大兒子基宇得到了為樸社長女兒輔導英語的機會,就此打開了樸社長家的大門;一家人隨後接踵而入,用各種見不得光的招數,依次成為了樸家的美術家教、司機和管家,恬不知恥地榨取著樸家憑社會與經濟地位所獲得的養分……
《寄生蟲》劇照 。
《寄生蟲》是一部含有喜劇元素的驚悚片,奉俊昊坦陳,自己的主要靈感來源是懸疑大師希區柯克。然而奉俊昊對階級秩序崩壞場面的黑色描繪,倒是更接近超現實主義電影大師路易斯·布努艾爾:基澤一家趁樸社長一家出門度假,在豪宅中舉辦饕餮大餐的場景,像極了《維莉蒂安娜》中的乞丐與流浪漢們趁著女主人外出時登堂入室大吃大喝,把大宅搞得一團糟的段落。
《維莉蒂安娜》劇照。
只不過,在奉俊昊的電影中,「好吃懶做」的下層民眾所遭遇的社會環境要苦澀得多。社會資源的不對等,讓基澤的子女們一出生就輸在了起跑線上;而看起來「樂善好施」的樸社長,背後也隱藏著對「下等人」根深蒂固的不屑。他在形容基澤時說:「那個司機做得一直很好,雖然時不時探頭探腦,卻大體有分寸,從不越界。只不過,他身上總有一股破衣爛衫的味道……這味道毫無疑問地越界了。」
從這些細節中,我們能明顯看到《寄生蟲》的社會批判性。就像奉俊昊本人所言,影片講述的是「不同階級之間的難以平等共存,導致下位者不得不寄生於上位者之中」。這種沒有公平可言的等級關係,或許正是以局外人身份闖入好萊塢的本屆坎城評委會主席亞歷杭德羅·岡薩雷斯·伊納裡圖,被觸動的原因之一吧。如果下位者可以選擇,他們也不願寄生於某種權力體系之中,但他們沒有選擇。
除去《寄生蟲》外,在今年坎城獲得重量級獎項的幾部電影,也都是「社會介入」派電影的代表:評委會大獎得主《大西洋》用魔幻手法,展現了塞內加爾勞工與妓女面對的生存困境;並列獲得評審團獎的《悲慘世界》(法國)和《巴克勞》(巴西),一個揭露了巴黎社會底層的尖銳衝突,另一個則是直白無誤的反殖民主義宣言。甚至連比利時「得獎專業戶」達內兄弟無甚突破且飽受爭議的新作《年輕的阿邁德》,都奪得了最佳導演獎,因為他們觸及了當代歐洲社會最棘手的極端穆斯林問題,儘管其觀點和切入角度無法使所有人同意。從這些頒獎結果中我們能看出,對於本屆評委會來說,影片所即時發酵的「社會意義」,是考量獎項取捨的第一要素。
《大西洋》劇照。
《年輕的阿邁德》劇照。
在這個全球都在經歷動蕩的年代,評委會的評判取向無可厚非。
只是可惜了幾位注重個人表達的導演。阿莫多瓦的《痛苦與榮耀》,是一部導演只有在進入生涯後期時,才能拍出的自傳電影;而昆汀·塔倫蒂諾則把《好萊塢往事》稱作自己的《羅馬》,因為這部電影是屬於他的童年記憶。他們的真情流露徵服了媒體和觀眾,卻沒能徵服本屆評委會,因為這些私人回憶與時代精神無關。《好萊塢往事》顆粒無收,《痛苦與榮耀》拿到了一個安慰性質的最佳男演員獎。有趣的是,對最佳男演員獎法語原文的粗暴直譯,是「對男性詮釋的獎勵」。從中我們或許可以看出,坎城評委會表彰的,是安東尼奧·班德拉斯對阿莫多瓦個人表達的「詮釋」,而不是阿莫多瓦的表達本身。
《痛苦與榮耀》劇照。
同樣的「厄運」也降臨到了口碑絕佳的愛情片《燃燒女子的肖像》頭上,因為它更關注情感和人物,卻不是一封旗幟鮮明的女權宣言。在這樣的圖景下,《南方車站的聚會》無疑不可能獲獎,因為刁亦男的新作既與現實沒有太大關聯,也與個人表達無關,更多是一種對於黑色電影風格的純粹演練。對迷影趣味和技術完成度青睞有加的觀眾(例如昆汀)會欣賞這部電影,但很可惜,今年的坎城評委會裡,可能沒有太多類似的觀眾。
我的個人選擇
戀曲與童話
在我看來,刁亦男(《南方車站的聚會》)的空手而歸,其實並不遺憾。因為純粹意義上的風格演練,終究缺少一顆跳動的情感引擎。一個導演有很多種方式能讓我欣賞他的電影,但一個導演只有在讓我感知到他/她的目光與心跳時,才能讓我對其電影產生共情。這樣的電影今年在競賽單元有兩部。
《南方車站的聚會》劇照 。
《燃燒女子的肖像》是一部以畫家作為主角的電影。自然地,這為它賦予了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影片講述女畫家瑪麗安娜在為待嫁女孩愛洛依絲繪製肖像的過程中,愛上了性情剛烈的對方。不願出嫁的愛洛依絲也在與她共處的過程中,漸漸變得溫柔快樂起來,然而兩人的感情只能持續不到兩周,在肖像完成後,她們就會永遠分離。
《燃燒女子的肖像》劇照。
這是一個標準的「夏日戀曲」式故事,它不斷逼近的期限能觸動觀眾,但這種觸動來源於框架本身。影片真正令我嘆服的,是編導對兩種不同的愛的細膩表現:瑪麗安娜是藝術家思維的愛,沉溺於意象、幻想與記憶;愛洛依絲卻是具象思維的愛,她眼中看到的是瑪麗安娜本人,而不是瑪麗安娜所象徵的事物。所以,當瑪麗安娜依照自己的思維慣性問愛洛依絲「你有沒有夢見我」時,愛洛依絲的回答出人意料地既浪漫又不浪漫:「我沒有夢見你。我在想你。」它因為不夠抽象而顯得不浪漫,卻因為足夠具象而更顯浪漫。這也正是整部影片的有趣之處:雖然它從始至終以畫家的目光表現這段戀情,但直到最後我們卻會發現,兩人中不執著於目光本身的一方,或許竟會是愛得更深的一方。
《好萊塢往事》劇照。
《好萊塢往事》則是能讓我感知到心跳的電影。它是一個童話,你能從片名的「Once Upon a Time」中看出。如果你抱著對一部大卡司商業片的期待看這部電影,或許會對它的前兩個小時迷惑不已,因為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有一個男人(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飾)在電視片場掙扎著挽救演藝生涯,另一個男人(布拉德·皮特飾)開著把音響調到最大的汽車,在洛杉磯街道上兜風,以及一個在歷史上確有其人的女子(慘死在曼森家族手下的演員莎朗·塔特,導演波蘭斯基的妻子)在好萊塢的一座座別墅中徹夜派對,不醉不歸。直到你接受了影片並不商業的事實後,你才能沉下來欣賞這部電影的前兩個小時,因為它們就是整部電影的重點所在!昆汀拍這部電影的初衷,甚至可能不是講故事,而是一磚一瓦地重建起那個讓他張大了眼睛和嘴巴的60年代洛杉磯,並且在其中呼吸到夜風、大麻與賽璐珞的氣味。
所以,即便昆汀對時代和歷史事件的理解依然略顯幼稚,都無法阻止我對《好萊塢往事》的熱愛,因為它真的是關於1969年洛杉磯的情書與童話,是昆汀為自己塑造的一個更完美的現實。所以當昆汀的時空與真實時空脫軌時,請不要驚訝,因為昆汀早已用視聽手法給了我們提示。而你在接下來要做的,只是懸置自己的懷疑,讓自己接受昆汀時空的種種奇妙規則。
不可替代的經歷
看得見、摸得著、嗅得到的電影
另外一部令我心生觸動的作品,出現在非競賽展映環節;它不是電影,而是兩集電視劇,但這兩集劇集擁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弧。《老無所懼》是一出將風格化暴力發揮到極致的劇集,這不只體現在畫面中,也體現在故事中:一個對執法系統幻滅的年輕洛杉磯警察,決定用特殊的方式伸張正義。通過一個黑白道通吃的朋友介紹,他加入了地下殺手組織,只為懲治那些十惡不赦卻逍遙法外的惡人……
《老無所懼》劇照。
這個風格極端,道德內核卻黑白分明的故事,無疑也算得上一出暴力童話。但徵服我的可能不只是故事本身,而是整個影展為它帶來的氛圍:我是在坎城60周年大廳裡看的這齣劇集,這個大廳是一個巨大結實的帳篷,而當我看這部劇集時,綿密的夜雨正敲打著大廳的頂端……這樣的氛圍,對於一個洛杉磯黑色故事來說剛好恰如其分。我不記得《老無所懼》中存不存在《銀翼殺手》式的大雨,但在我的回憶中,它會永遠伴隨著氤氳的水汽。
《好萊塢往事》的觀影也是件奇妙的體驗,原因很簡單:它是所有本屆競賽電影中,唯一一部以35毫米膠片格式放映的。與存放在硬碟裡的數碼拷貝相比,膠片的物理存在肉眼可見:你能看到每次放映/試片的磨損為它帶來的物理損耗,看到放映機換卷時畫面的片刻不連貫,這些好像都是膠片與數碼放映相比的「減分項」。但你也能看到比數碼拷貝更飽和的色彩,看到空氣中粒子的濃淡嗎,這是數碼攝影無論怎樣模擬都無法完整做到的。如果說通過數碼攝影,我們看到的是現實(頂多是加了濾鏡的現實),那麼通過膠片,我們看到的就是油畫,或者是水彩畫,或者是雕塑。這就是膠片不應被人拋棄的理由。
《好萊塢往事》劇照。
身在坎城放映廳裡,能讓你感受到一部影片首映時獨一無二的氛圍。爭議導演加斯帕·諾(《不可撤銷》、《遁入虛無》)的新作《永恆之光》本應在午夜首映,卻由於天氣、紅毯安排和保安管理混亂等緣由,放映時間推遲了半小時。加上加斯帕之前就因為他的挑釁風格,惹怒過不少人,所以當他終於步入盧米埃爾大廳時,我在掌聲之餘也能聽到個別噓聲,以及一聲咒罵:「加斯帕你這坨臭大糞!」但加斯帕·諾的回應,卻是用一部拿頻閃光線來模擬癲癇體驗的實驗電影,閃瞎現場所有人的眼(除了他自己,他戴了墨鏡)。當彩色光線以每秒24次的頻率閃爍不停時,你能感受到千人大廳中的不安與惱怒,就像一個事態走向失控邊緣的夜店。然而當影片落幕後,迎接加斯帕的卻是長久的掌聲。加斯帕也終於摘下了墨鏡,這個混不吝的挑釁者在掌聲的簇擁下,眼中居然閃出點點淚光。盧米埃爾大廳裡剛剛還像是要出人命的氛圍,突然在掌聲中消弭。或許所有導演都有顆秘密的玻璃心,而所有的觀眾其實都是秘密的受虐狂吧。
阿根廷導演加斯帕·諾(《不可撤銷》《遁入虛無》《永恆之光》)。
談到施虐與受虐,就不得不提及本屆坎城電影節最極端的一次體驗:法國導演阿布戴·柯西胥,曾經憑藉《阿黛爾的生活》斬獲金棕櫚大獎,然而時隔六年後回歸坎城的作品《宿命,吾愛:幕間曲》,卻是由四十分鐘閒聊、兩個半小時電臀舞和二十分鐘性愛戲所組成的無劇情流水帳。當片中角色連蹦了二十分鐘時,大家還有些心思吐槽;當片中角色蹦躂了一個小時後,大家發現自己起碼在這部電影的時長範圍內是逃不出片中這座夜店了。於是大家只好苦中作樂,勇敢地直視充盈整個銀幕的淋漓臀部,並為每句哪怕有一丁點幽默感的臺詞而狂笑不止,試圖以此消解這部冗長如惡作劇的電影所帶來的痛苦無奈。
《宿命,吾愛:幕間曲》劇照。
讀者可能會發問:為什麼大家不乾脆退場了事?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但我對大家在放映結束時的反應,有一種近似病態的好奇心。這次放映是我不願重複的體驗,卻又是我不可重複的體驗,因為它只有一次,就像《奇遇》、《我心狂野》、《不可撤銷》和《反基督者》的首映一樣。它們都伴隨著噓聲,可它們都被載入了史冊,即便名聲有好有壞。所以誰能對大家在燈光亮起時的反應不產生好奇呢?
三個半小時後,燈光重新亮起了。沒有掌聲也沒有噓聲,大家相交的眼神中閃爍著質詢,嘴角卻流露出一絲笑意。這種笑意表示著難以置信,因為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花三個多小時看了這樣一部東西;這種笑意中也透露著難以言傳的滿意,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已經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參與了電影史的重要時刻。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吳澤源;編輯:走走;校對:翟永軍。題圖為《寄生蟲》電影劇照。未經出版方或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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