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張國榮89年的「告別樂壇演唱會」是以西裝、領帶和鴨尾頭為包裝的奶油般馥鬱的王子氣,「拉闊演唱會」是明知有小肚腩還要穿打結白T恤、明知國語發音不準還要一板一眼唱「全(船)世界我只想你來愛我」的「糯」,2000年的「熱·情」演唱會是前衛造型之下「天使到魔鬼」的霸氣,那麼處於中間位置的「跨越97」演唱會,則是一個「美」字。
開場曲的前奏拼合了張國榮往日的三支經典曲目,也是對往日情境的招魂:《風繼續吹》,是1983年張國榮初出茅廬的成名作,曾經在1989年那場盛大的告別儀式上賺取無數眼淚;《紅顏白髮》,是與林青霞合作的《白髮魔女傳》的主題曲,聲線的每處幽咽都藏著香港黃金時代的軟紅碎玉;《風再起時》,是1989年告別樂壇的灑脫宣言,那時,他用那把金色的嗓音唱著「這個茫然困惑少年願一生以歌投入每天永不變」。
所謂「聲無哀樂」,「哀」與「好」形成互訓,於是濃墨重彩的生離死別、瀟灑決絕,都在時間淘洗後嫋散作薩克斯吹出的雲淡風輕。幕布拉開,舞臺高處的張國榮緩緩移開眼前的面具,唱出《風再起時》的副歌:「今晚再遇見仍是有一絲暖意仍未有一絲悔意。」12年前歌詞中的「雖已告別了」被改寫為「今晚再遇見」,似乎我們一直篤信他總能將「哀」扭轉成「好」,篤信他初次告別後還會再度歸來,也篤信命運的軌跡,可以如歌詞一樣由人刪改。
香港紅磡的四面臺,是對歌手控場能力的挑戰。似乎是梅豔芳曾在訪談中說,在臺上要同時唱歌、表演、和四個方向的觀眾互動,往往不是光追著歌手,而是燈光師光圈打到哪裡,歌手便要乖乖走進去。
哥哥則是一個憑藉掌聲光合作用的人。《風再起時》的最後一個長音剛剛落地,他就笑著對觀眾說:「歌手個個人(註:粵語「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哪一邊的反應好一點呢,就先從哪一邊唱起。」 下一曲「今生今世」的粵語發音,兩字剛烈,兩字綿柔,而他對觀眾晃手指的頑皮和送往臺下某處「他自然知道」的會心一笑,則是這百轉千回的聲調的絕佳註腳。
香港演唱會的傳統,是通過快慢歌交替調節氣氛。《今生今世》過後,他甩下皮毛大氅,對著觀眾笑問:「怎麼樣?閃不閃呀?」「『索不索』這句呢,是我這次來到紅勘體育館開這個演唱會頭一次聽,『索不索?』我感覺好像被一萬兩千人非禮一樣。」他唱著華星時期的一串「勁歌熱舞」,唱著那首八十年代「有井水出皆歌」的《MONICA》,因熟極而流,每個舞姿都被他處理得隨意而盡情,每句歌詞都被他處理得輕鬆而率性,仿佛他是踩著音符走路,向著世人灑下一把把美感的金屑。
極熱之中,又有極冷。被歌迷戲稱為「哥哥開嗓曲」的《愛慕》的前奏,改編成了《加州旅館》那段經典的吉他solo。攝影機切入張國榮在後臺被眾人簇擁的趕裝場景,升格鏡頭下,那些拿著粉餅、鏡子、眉筆伸向哥哥的手,似是在努力撥開幻影,觸碰一個繁華迷夢的空殼,卻終於和寥落的吉他一同彌散在紅磡上空。《側面》,是「猶如巡行和匯演,你眼光只接觸我側面」;《儂本多情》,是「情愛就好像一串夢,夢醒了一切亦空」;《夢》,是「你說人生如夢,我說夢如人生」。更別提那首《阿飛正傳》的主題曲:那極盡搖曳的前奏,仿佛劉嘉玲飾演的舞女鞋跟琳琅走過幽暗的長廊,而那句低徊的「時光是對的沒說謊迷惑的是這心沒了光」,又使人聽得到「無腳鳥」撲擊虛空時的振翅之聲。
極冷之中,又有暖流湧動。《有心人》曲終之時,張國榮對觀眾說:「『但願我可以沒成長』,是林夕填的詞,啊,非常瀟灑。但是可能在座各位不知道,有一班小朋友,他們真的是未必有機會成長,因為他們得了癌症。」他請朋友設計「RED」卡(「Regain」「Extended」「Dream」,意為「重新去延長你的夢想」),將收入捐給「兒童癌病基金會」。
把熱、冷、暖擰為一股的,是「美」。這種美,不只是基因造就的眉目如畫,不只是從藝多年曆練出的颱風和氣場,不只是榮迷捕捉到的、「煙粉色亮絲襯衫透出的刺青」等「鹹濕」細節。美之所以驚心動魄,是因為它只在花莖折斷之處流淌。是電影《縱橫四海》中的生死漂泊和暫別歌壇的百感交集,才凝聚成了唱《風繼續吹》時一低眉的山山水水;是《霸王別姬》中程蝶衣的從一而終、「不瘋魔不成活」和粵劇「依舊江山,無邊雲樹」的情思慢吐,才點化了《當愛已成往事+啼笑因緣》中那「折花之姿」。
我無比感恩香港世紀末的時尚潮流,彼時八十年代的黃金之河愈流愈緩,下遊的水道幾乎擔荷不住這浩浩蕩蕩的金粉金砂,便索性衝破堤壩,把金色塗了個漫山遍野。浮誇的亮片金絲和濃烈的金屬色調,裹住張國榮拍《春光乍洩》時在阿根廷生病腹瀉而略顯瘦弱的軀殼。減下去的那些斤兩,剛好足夠他水落石出般顯出幾分骨骼線條,撐起這些誇張的演出服,又足夠他擠進夢幻與現實的窄門,追光匯聚之時,便閃耀出攝人心魄的美之霓虹。
上半場的張國榮,是本色為之的鬆弛自然和「美而不自知」,下半場的他則以細緻的表演設計,成為了「美」的集合體。但是這種美,與通俗定義的美卻又兩樣,甚至即使以林夕為他而寫的「怪你過分美麗」來概括,都涉嫌對美的降維。1997年的張國榮,以「大氣磅礴的嫵媚」、「天真無邪的性感」、「優雅從容的不羈」等矛盾修辭法,成為了「美」這個字眼的道成肉身:種種互斥的美感元素在這具軀殼內平行生發,並在盛大的追光中一層層地「低維展開」。引用哥哥自己的玩笑話,便是「姣、靚、型、寸」,闕闕皆是絕調,卻偏偏在響遏行雲時再翻一層。
下半場的曲目大多依託於張國榮1996年的專輯《紅》。紅,是張國榮最鍾意的顏色,並且他特意說明「不是紅得發紫的紅,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紅」。編曲人C.Y.Kong為專輯帶來了淡淡英式電子味道,融合了迷幻電子音樂、TRIP、HOP、搖滾等多種曲風。攝影師夏永康大膽提供了沒有張國榮特寫和名字、只有一片紅的唱片封面,做出了「性情中人」的宣言。林夕的填詞則沾染了太多粵語的聲色異香,即使單看歌詞也能直覺地感受到這些字句本是繁體寫就,筆畫之間藕斷絲連,誓要把聽者網進抵死糾纏的愛與怨。
被戲稱為「何寶榮(電影《春光乍洩》中張國榮飾演的角色)之歌」的《怨男》,有著「唇薄薄越來越癢那熱茶亦全變涼」、「深閨梳晚妝好叫你欣賞」的填詞,和被歌迷吐槽「根本不能跟唱」的複雜轉調,幾乎無法想像其他歌手的演繹。豔紫慘綠的燈光裡,哥哥一身亮片馬甲,眼角彎出笑紋,腰胯輕輕擺動,似乎是刻意為之的撩撥,又似乎只是孩子氣地打著拍子。「沒可能日夜問就只有呻吟」唱罷,他竟真的湊近麥克低低吐氣,任由全場爆發出尖叫,再偷笑著轉身。
《怨男》是孩童般天真的「恃靚行兇」,《偷情》則是明目張胆的「勾引」,偏偏他一舉一動都毫無做作,甚至還有幾分磊落。他微微俯身露出玫瑰刺青時計謀得逞的笑、把玩手上黑曜石戒指時的矜傲、鼓風機蕩起黑色浴袍時悠遊從容的一轉圈,明明是再刻意不過的撩撥,卻令人生不起褻玩之心。鼓風機的靈感源自瑪麗蓮·夢露《七年止癢》中的經典造型,但張國榮不會知道,他雙臂張開定於燈光之下、衣裙飄蕩如水中翕動的蓮花的那一幕,像極了克裡斯蒂安·陸帕的話劇《假面·瑪麗蓮》結尾處的場景:半裸的瑪麗蓮走上桌子,燭臺變成十字架,涅槃的火焰將一切吞噬。只不過《偷情》是「摩擦一霎火花比星光迷人」,十字架也並非宗教實存,而是燈光交錯出的「美感十字架」。而《談情說愛》強勁的鼓點一出,就瞬間將人拉回了地面。大抵所謂「帥氣」,真的是一種氣,即使視頻的畫質因年代久遠而模糊,也無法阻擋張國榮招牌式「舞麥架」時那攻擊性的氣勢。
《紅》,是整場演出的題眼,卻也是最難描摹的一首曲目。黑色亮片西裝和蕾絲刺繡襯衫的閃光一路向下流動,匯聚到他腳上那雙奪目的紅色高跟鞋,而他就踩著這顫顫巍巍的鞋跟,和舞伴貼身旋轉。才知道「眼波橫流」這個詞的威力:因拍《霸王別姬》而受過京戲身法訓練的他,太懂得如何把「看」點金成「顧盼」,太懂得如何把程式化的妖冶,內化為董橋所謂「那一點頹廢的清氣」。伍爾夫說「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洛楓說「張國榮的dandyism……以雙性戀、雌雄同體及性別混合的百變體態,突破了舞臺的造型及電影的人物造像」,但其實,他只是在一首歌的時間內將自己塑造成了美的理念,「如中毒,如受電,當之者必喑啞萎悴,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為美,恰恰如此。」
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前,他換上一襲最正式的西服,似乎是要和此前一個多小時臺上的醉生夢死拉開距離。對著這樣一張略無修飾的臉,只能感嘆一句「字句如魚沉,修辭如雁落」。零點跨年時的他,收放自如地調動全場合唱,感謝自己的伴舞,詢問嘉賓的新年願望,並在辛曉琪面前體貼地切換為普通話,此時的他卻鄭重篤定地講述著和母親、和愛人唐先生的故事:「在我最失意的時候,運氣最差的時候,他可以將他所有的人工(工資),幾個月的人工,借給我度過難關。……在這裡我要將這一首歌送給我這兩位摯愛的朋友,和我的親人。」
無論是由於張國榮「以情馭歌」的演繹方式,還是他「情本位」的人生選擇,「情」的氛圍都延伸至了演唱會的最後一刻。結尾的《追》與開頭的《今生今世》同為電影《金枝玉葉》的插曲,影片中張國榮飾演的角色顧家明,被認為是最接近他日常狀態的角色:一個灑脫傲岸的音樂製作人,可以在米開朗基羅的《神創亞當》上P一支麥克風;一個溫暖堅定的愛人,可以對著假扮男孩的袁詠儀說出「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鍾意你」。
方才《明星》的結尾,他玩起了「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一句「當你見到星河燦爛求你在心中……」漸漸喑啞下去,而場下觀眾則配合地呼喚著他的名字,直到他偏過頭微微一笑,用力唱出「記住我」。《追》的間奏,他則摘下耳返說:「我希望,你們永遠都會記得我。因為,每一個晚上你們給我的掌聲,歡呼聲,我永遠都會記住。」
而他早已借《東邪西毒》中歐陽鋒之口做出了答覆:「要記得的我永遠都會記得。」
梅豔芳的告別演唱會,定格於阿梅用力擲下的一句「Bye bye!」和婚紗緩緩拖過階梯、「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而或許是製作方為了貼合哥哥的口味,為了抵達極致的、彼岸的美,97演唱會的官方視頻用虛焦疊影、集錦剪輯,執拗地阻止夢境向現實坍塌:哥哥鞠躬謝幕後,又切入了《愛慕》、《偷情》、《當愛已成往事》的鏡頭回顧;他雙手接過禮物,走進黑洞洞的後臺後,則剪入了舞臺上一曲終了之時他身披追光、微微仰頭的側影。
逐漸暗去的屏幕上,湧進了上百條彈幕:「大家開頭見!」「晚安哥哥」「哥哥我去看拉闊啦」「2019跨年見」「2018-9-12哥哥生日快樂」。這種獨屬於網絡時代的抒情傳統,使獨白成為對話,時間成為綿延。觀看者的隔空呼喚和個體標記層纍堆積,一段視頻便結晶成了時空的琥珀。終於,我不必喟嘆「送君者皆自涯而反,君自此遠矣」,而可以微笑著說:
我並不需要
看見你出現;
生於世間就使我
失去你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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