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李卓群,生於1985年,北京京劇院編劇、導演、製作人,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北京戲劇家協會會員。本科畢業於中國戲曲學院戲文系,研究生畢業於中國戲曲學院導演系,2011年進入北京京劇院工作。為中國首位跨戲曲文學、戲曲導演專業的碩士研究生。執導和編劇的作品有引發近年小劇場戲曲熱潮的小劇場京劇《惜·姣》《碾玉觀音》《春日宴》《好漢武松》《人面桃花》等;中日韓合演舞臺劇《麥克白》;京劇《大宅門》《菊苑擷芳》《光緒之死》,大型桂劇《破陣曲》,大型越劇《雲水渡》等。曾任國內多檔戲曲類、時尚類欄目的策劃、導演。其作品風格極簡而精緻、細膩且豐滿,具有鮮明辨識度和跨界影響力,帶領創作團隊踐行「劇組項目制」、「京劇合伙人制」等製作先河。其藝術風格和體制探索在業內外受到了廣泛讚譽。
淺談小劇場戲曲
文/李卓群
原載於《劇影月報》2020年03期
自2000年張曼君導演創作出了中國第一部小劇場戲曲《馬前潑水》至今,小劇場戲曲已經走過了20年。隨著更多的藝術工作者們的努力,小劇場戲曲也從「現象」,逐漸發展成為「潮流」。可以說,小劇場戲曲實踐的腳步已經足夠快,範圍也足夠廣,但是直至目前,對於小劇場戲曲的理論研究還與舞臺實踐相對脫節。
從《惜·姣》開始,由我擔當編劇、導演的系列小劇場戲曲作品,同創作團隊一起,得到了觀眾和業內外專家的鼓勵和認可,甚至有領域內「領軍」「旗艦」的讚譽。但是我深知,這只是暫時的突圍與驚喜,是機遇造就了我們青年創作者與小劇場戲曲的緣分,因而我們更需要將實踐所得上升到理論,為現時與未來的創作提供參考。
作為較早加入到領域內實踐前沿的創作者,「小劇場」見證著我和創作夥伴們在藝術道路上的成長,我也為小劇場戲曲的成長貢獻自己的力量而自豪。雖然此領域相對年輕、尚無學術定義,我想根據自己的創作實踐和觀察所得,對自己的此類創作做一個階段性總結,不負時代、藝術與觀眾的包容。
[戲曲編劇、導演、製作人李卓群]
01
我與小劇場戲曲之緣起
我於2003年來到北京學習,第一次踏進北京人藝,第一次在一個演話劇的劇場裡看到了京劇,那部戲就是第一部小劇場京劇《馬前潑水》。兩主演,十樂隊,曲終燈亮,臺上臺下青春面孔。當時我暗暗希望,以後也能夠做這樣的一個女導演,排這樣的一部戲,與這樣一個強大的院團和優秀的演員們合作,這四個期望在我懵懂的心裡紮下了根。
2011年,結束了戲文系本科生和導演系研究生的學習,我幸運地就職於小劇場戲曲的發端地——北京京劇院。2012年,劇院開始給年輕主創們布置創作任務,我接到了「閻惜姣」題材,開始進行我的小劇場戲曲處女作《惜·姣》的籌備。
[小劇場京劇《惜·姣》劇照]
02
我看小劇場戲曲之興起
小劇場戲曲誕生於北京京劇院,在這樣一個傳統文化根深葉茂、流派特色極為鮮明的「老戲班」裡,老樹抽新芽,鶴髮覆童顏,逐漸成長為中國戲曲最時尚、最前衛,最叛逆的形態。這也從一個側面體現出了,戲曲藝術在發展過程中繼承與創新的微妙關係。
小劇場戲曲在這個時代的提出、萌芽、產生、興盛,與其說是前行,不如說是回歸。知來路,才能明去路。戲曲早期在勾欄瓦舍裡興盛,就是因為「簡樸」「寫意」之於中國古典審美,是熨貼的。戲曲發展至今,又回到小劇場的空間形態裡,是戲曲美學在這個時代的返璞歸真。我們可以總結得出,戲曲的審美,無論何時何地,「一桌二椅」、「三大特性」、「四樁當行」、「四功五法」都是核心所在。小劇場戲曲,就是用小劇場最樸實的樣子,去演繹京劇最原始的形態,最原始的可能。
[李卓群導演工作照]
不過,我們需要釐清,勾欄瓦舍裡的傳統戲和現在的小劇場戲曲,儘管都是在空間較小的劇場裡演出,也都是面向觀眾與市場,但是此「小劇場」非彼小劇場。這兩種戲曲形態面對的時代不一樣,生存的環境不一樣,造就了小劇場要面向觀眾的目的也不一樣。
勾欄瓦舍是戲曲上升階段的產物,目下戲曲的生存環境已不容樂觀,我們做小劇場,是為了用更小的空間去聚集視線、去延伸市場、去吸引受眾。遺憾的是,現在有一些創作者打著「小劇場」概念來包裝、宣傳經典傳統戲。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作弊行為,傳統劇目從老祖先那沉澱延承數百年,這是我們的文化滋養,被拿來換套服裝、換些舞臺布景、加一兩句唱就署上某位編劇、導演的名字據為己用。經典如《定軍山》《貴妃醉酒》,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精品的,它也是當年的「新編戲」,是經過一代人又一代藝匠加工、提純,經過一代又一代觀眾檢驗、品咂,方成精品載入史冊,這個過程叫繼承,不叫原創。小劇場領域最重要也是最可貴的兩個字,叫做原創。不論是創意、劇目,還是推廣、發行,伴隨著「小劇場」概念的普及程度和市場接受程度的提高,泥沙俱下是發展的過程和必然,某些作品開始抄襲、開始模仿,甚至開始臨摹。這樣的現象於小劇場戲曲的發展來說,是不利的,違背了小劇場的初衷。
[小劇場京劇《碾玉觀音》劇照]
大家可以以此平臺互相切磋學習、補給營養,也可以向前輩致敬、有機創新,但是我們應當反對和抵制以名和利為基礎的、打著「學習」和「致敬」旗號的抄襲,這是不尊重原創者、不尊重觀眾的做法,也是不尊重自己藝術生命的做法。
此外,我認為小劇場戲曲和實驗戲曲也是不一樣的概念。個人理解實驗戲曲是更自我、更主觀、更前衛的,是有「實驗室」之意味,它不意味著能被大多數人接受;而小劇場戲曲需要面向市場,這是由小劇場戲曲誕生的初衷決定的。一言蔽之,實驗戲曲從某種程度上不必刻意追求票房,但小劇場戲曲不是。此處沒有貶一捧一的意思。實驗戲曲既然更主觀、更個人,就是說它給我們後面行進的人,提供了吸取更多營養或者教訓的可能,它是先驅,或柳暗花明,或萬丈懸崖,這足夠值得去尊重,但這種門類對創作者提出的基礎、素養、眼界等要求更特殊,當慎為之,慎審之。
[小劇場京劇《好漢武松》劇照]
03
小劇場戲曲之「小」,小在規制與視角
在我看來,小劇場戲曲的特點,無論從編導演的創作實操還是從戲曲美學的角度上,都且粗淺總結為四個字:
「小」、「深」、「精」、「廣」。
先從「小」說起。在談小劇場概念的時候,首先我認為,小劇場的劇目應該同時具備在大劇場演出的可能,這是前提。其次,小劇場和大劇場的劇目創作上和編排上,並無本質區別,只有觀演關係的不同。我們說,一部劇的一度創作是編劇的劇本創作,二度創作是導演帶領作曲、舞美、燈光、服化道設計等工口進行的舞臺創作,三度創作則存在於觀演關係中。我認為小劇場和大劇場的不同,不存在於一度創作和二度創作中,而是存在於三度創作中。
在小劇場戲曲發展到今天,我們再去理解這個「小」字,不能僅僅理解為劇場空間概念,不是少了幾排座位、小了一圈舞臺這麼簡單。過去幾年,我的小劇場戲曲作品在千人以上的歌劇廳、大劇場照樣可以演出,並收穫良好的演出效果。正如當年在「小劇場」裡演出的《三岔口》等,後來不也一樣可以在大劇場裡演。
[小劇場京劇《春日宴》劇照]
小劇場戲曲之「小」,小在規制與視角。「小」中也可以見「大」,就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小」是在回歸的基礎上,根據戲曲美學的概念,將戲曲美學的本源加以延伸。
從表演上來說,不是要把整個表演變小氣、變零碎,而是要變細緻、變精緻。戲曲表演的虛擬性、程式性、綜合性三大特性,是從萬千個細枝末節的生活表演中,藝術升華、劇目凝華得來的。它們反照到舞臺行動裡,就要求我們伴隨著時代的發展,使各個細節更為到位,延續戲曲從劇本到舞臺各處的精妙。
從舞美的角度看,老祖宗留下的「一桌二椅」是寶貴的財富,通過這一桌二椅的組合變換,可以搭石橋、展遠山、鋪閨房,可以有萬千種喻指。在《碾玉觀音》中,「一桌二椅」除了表現常規情景外,我們還延展出如織繡用的織架、碾玉用的作坊、搭建的茅草屋、新婚的床榻等不同用法。「一桌二椅」是長久以來戲曲舞臺與觀眾之間形成的觀演默契,很多第一次看戲曲的外國觀眾,也能認可甚至推崇這種表現形式。沿著這種小中見大、化繁為簡的思路,到了今天,到了小劇場的創作情態裡,應當如何推陳出新、更進一步?是我們應當去思考去實踐的。從生活中來,再到生活中去,這句話已經聽了千百遍,但這句話就是我們做戲創作的真理,當永恆不變。
[小劇場京劇《碾玉觀音》劇照]
燈光是一個現代劇場的概念,戲曲發展到近代有了鏡框式舞臺之後,燈光才被引入到戲曲舞臺上。小劇場戲曲不僅是一種物態回歸,更是精神回歸,我們在回歸基礎上順應時代,在這種返璞歸真的古典美中融入時代。比如說,老戲裡的明檢場,我們在新創的小劇場裡再去使用時,用燈光輔助來表現天光明暗變化,黑衣人再把桌椅搬下,無論新老觀眾就都會明白舞臺上是白天黑夜的轉換,產生新式舞臺的「化學反應」。
到了服裝和化妝上,常常聽人講解,靴底增高、畫花臉是為了要讓劇場後面的人看到舞臺上的表演,這只是發展進程中的一種可能,是對舞臺美術尚在應用階段的說法。穿厚底站得高、舞動長水袖不只是為了要讓觀眾看得清,而是演員去延展身上所有能支配的「工具」,為從內心而到形體的外化、升級、表現。
[小劇場京劇《好漢武松》劇照]
建立在這樣的一個認知基礎上之後,我們常常說的戲曲劇本起承轉合、四折一楔子;戲曲舞美一桌二椅、計白當黑;戲曲衣箱把人間百態都濃縮在幾個衣箱裡。戲班子遊走江湖,一個馬車放幾個箱子,就能扮演大千世界,這就是我們說的「小」。作為戲曲導演,我們要把前人的寶貴遺存用導演技法立起來,給它「翻譯」到現代語境裡,不是把「小」變「大」,是把它變精、變活、變新。這是實現小劇場戲曲之「小」的一種思路。
這個「小」字,在今天的小劇場戲曲運營中也在宣傳推廣的角度有著指導意義。「小」不是小眾,不是剛愎自用、把市場越做越「小」。小字應該是以一個小的切入點,先走進一個相對小的人群,一點點積累新的受眾,一點點由圈內打到圈外,由點到線到面進行擴散。
[李卓群導演工作照]
04
小劇場戲曲之「深」,深在立意與功底
「深」字就是表面上看是我們的故事、選題的深度,而我理解的「深」字,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恰恰是在形容劇目的立意。
立意「深」不是故弄玄虛。好的作品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甚至是觀眾一眼就能看穿結局的故事,來揭示非常深刻的問題。能引起人共鳴的故事,題材可以是社會的、歷史的、家庭的、倫理的等等,但故事背後總有一個使人共鳴的命題,讓不同階層、年齡、背景的觀眾都可以進行思考和共情。我們常說的一句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主題,在各類戲劇作品裡都很常見,也是貫穿在我所有的小劇場戲曲創作裡的一個命題。家庭關係是我們生活當中每個人都不得不面臨的問題。家也是組成社會的細胞,再小的細胞裡,它都是有相對的正負兩極、陰陽兩面的,正面是家帶給我們的溫馨和愛,背面是家帶給我們的羈絆與創傷。每個人都面臨著家的兩面帶來的矛盾,不論英雄還是乞丐,這種矛盾是一視同仁的,可以從家常的柴米油鹽,引申出來深刻的社會命題和哲學命題。以我2020年的新作品京劇《光緒之死》舉例。在光緒眼中,宮廷,就是變形放大的家庭。劇中通過光緒、慈禧、珍妃、袁世凱、隆裕、李蓮英這六個人之間的或是親情的、友情的、愛情的、朝堂的、天下的矛盾,映射到整個社會和時代的困境裡。所以我們常常說看待一個故事,不是說它的故事的著眼點,故事的層級的深淺,而是它所反映的問題縱向的深淺。小劇場戲曲目前能看到的題材,可能更多的會傾向於反映兩性關係、兩性問題。不是談情說愛的戲就不「深」,一個故事層級深淺的判斷,不是取決於著眼點,而是取決於其反映問題的縱向深淺,「深」與不「深」看的不是我們從哪裡開始,而是最終指向哪裡。
[京劇《光緒之死》概念海報]
媒體、劇評人常常把女性創作者的作品形容為所謂的「女性視角」,但我始終認為,這個世界上鮮有所謂的純男性或女性視角作品,更多的是創作者的主觀視角。我自己必須是以一個相對中性的狀態去看待事物、投身創作的。如果來形容我的作品,似乎可以把「女性視角」換成「現代視角」,因為我們所做的往往是用一個古代的故事來有機地融合現代的意識。為什麼我們創作的戲可以得到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社會背景觀眾的反饋?比如《惜·姣》,這個故事取材自《水滸傳》,但劇本是原創的,我用現代的中立的視角去審視和呈現了這個故事,坐進劇場的男生能讀懂宋江的無奈,女生能看出閻惜姣的悲憤,年輕人能讀懂愛而不得的無助,年長者可以體味家庭與社會困局的纏鬥。題材表現得相對深入,主題立意更加深刻,一個是相對,一個是更加,讓觀眾在最有限的時間和最有限的空間之內,體會到更深入內心的東西,我想,這個就是小劇場的「深」字。
[小劇場京劇《惜·姣》劇照]
05
小劇場戲曲之「精」,精在呈現與製作
「精」,是我和我的合作者們一致認為的綜合著力點,也是創作的重中之重。精益求精常掛嘴邊,但我們當著手創作時,能做到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都精雕細琢,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的創作者對小劇場這個概念、對小劇場戲曲的題材是有認知的,甚至是非常獨到、深刻的認知,也有自己的風格和理念,但是創作出來的作品,從口碑和市場反映來看並不盡人意,問題也許出在理念落地時的方法上。
出精品的目標固然遠大,要求從創作的一開始就要做到:精準立意,精確定位,確保彈無虛發,就是「立主腦」。如果什麼都想展現、什麼都想表達,提取的立意就會泛泛。考慮到可能出現的隱患,在醞釀《惜·姣》時,我首先提取了「矛盾」二字來確定全局。人和人之間、感情和感情之間、關係和關係之間、層級和層級之間、生和死之間,都是矛盾的,死了就不能生,黃泉逆流、紅塵倒覆、生死輪轉,閻惜姣就會看到背叛。精煉出了這個點之後,後續的創作工作就有的放矢,不至於散亂。
[小劇場京劇《惜·姣》劇照]
立意精準後,緊接著要做到的就是劇本的「精」。為什麼有那麼多文學大家、名家都在說戲曲劇本是所有的文學體類最難的,就是因為它同時有舞臺性、有文學性、有格律性,本身就是多種文學體裁綜合精粹到一起的產物。不是什麼唱詞和念白都能寫進劇本裡的,念白編不出幾句,就拿唱詞往上堆;唱詞寫不出幾行,就拿對白往上湊,那不叫寫劇本。戲曲舞臺上每一個字、每一處詞、每一道轍,它都是精細推敲的,動靜相宜,情景相生,人物相融,這是謂「精」。
導演的創作也必須緊扣一個「精」字。導演者,指導演員演戲。必須得是考量過、積累過千百遍可能,再在舞臺上呈現出「那一個」最精粹的。現在觀眾低估不得,他們一眼就能看到導演構想、演員表達、劇本設定的高度凝結。當劇中人物需要一個「開門」的環節,我在下地和演員說戲之前,一定會在家裡提前試好各種開法的效果,是單手扒門還是兩邊開門?是頭探出去還是腳先伸出去?哪一種行動更符合人物性格和人物當下的感情?與服裝道具舞美搭配起來,哪一種個動作更美觀?考慮到方方面面後,最後只選定一種。看過千山萬水,在舞臺上方能體現一隅,這就是導演技法的「精」。小劇場京劇《好漢武松》裡,銜接武松、潘金蓮、西門慶、王婆、武大郎幾位主要人物的就是武大郎家的門。這扇門不僅象徵著鬼門關、象徵著情慾之門、象徵著公堂衙門的大門、象徵著虎口等等,武松在劇中主要的情感變化都與這扇「門」發生關係,如潘金蓮開門第一次與武松驚豔相見、武大郎送武松雪夜不捨出門、靈堂上武鬆開門乍現證物、武松闖門殺死西門慶等等,光是武松虛擬處理開關門的動作,在劇中就有近十種不同的表演方式和情感模式,這對偏重武戲的武生演員,更提出了武戲文唱「演人物」的更高要求和境界,比以往傻打愣殺的處理,更多了文學意蘊。
[小劇場京劇《好漢武松》劇照]
演員的表演如何做到「精」。小劇場戲曲真的不是任何戲曲演員都可以演好的,它是有一定門檻的。能做到這「精」字演員,會從自身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當中,呈現出體現出最適合的一個,能做到演員,是要付出巨大的心力的。老話講,有一種戲曲演員水平的鑑別標準叫「開不開竅」。「竅」是通天地陰陽、世間萬物的,我們常常說戲曲演員情通鬼神,戲曲演員如果不「開天眼」,就是不開竅。他可以有很好的基本功,但是演出來的人物沒有靈魂,走不到人心裡去。我們常常說舞臺是表演的藝術,一個演員拿什麼當「角兒」?憑什麼定在舞臺的正中心讓大家去服務於你?想當角兒,就必須做到人無我有,這才叫精。所以我們希望演員能夠在通曉規律、通曉人物、通曉自身的基礎上,有機地把三者契合一體,能跟導演和劇情高度統一,這就是演員做到的「精」字。甄選適合小劇場戲曲的好演員,能讓觀眾近距離細斟細品的,可遇不可求。
[京劇《光緒之死》排練照]
「精」也要體現在舞臺的其餘元素中,音樂、聲腔、舞美、服飾甚至宣傳的物料等等,舞臺呈現的所有方面都要同步,在不斷地大浪淘沙的過程中逐漸提純和沉澱。這個過程需要在實踐中進行,「精」字是經過長時間舞臺實踐,一次次打磨、拿捏出的纖穠合度。
06
小劇場戲曲之「廣」,廣在觀眾與宣發
為戲曲贏得更廣泛的觀眾群體,是我們發展小劇場戲曲的初心。「廣」是小劇場戲曲的「因」,也是我們期望的「果」。
怎樣擁有更「廣」的觀眾群?就像我常說的那12個字——先找到,再買票,坐得住,回得來。大概解釋一下這個過程:首先做好定位,鎖定一些目標受眾群,引導他們買票來看戲,關鍵還要讓他們能坐得住、喜歡上這個戲,最後讓他們願意再進劇場看戲,甚至願意帶更多身邊的朋友來看戲。
那麼如果想要實現這個良性的循環,就要正視推廣的必要性。不僅僅是體現在多賣票上,推廣應該是從創作初期階段就開始考量:哪裡有觀眾鼓掌的點,哪裡有與眾不同的賣點,哪位演員能夠勝任,哪一段可以做成音頻,哪一靜幀可以做成海報等等。這些所有的點都構成了推廣的各個因素,只有這些閃光點全部集合在一起,就像捉住一個個的螢火蟲裝在一個大袋子裡,它才能發出明燈一樣的光芒。近幾年我們也在嘗試不同的宣發模式,比如小劇場京劇《春日宴》就匯聚了國有院團、國企和個體傳媒三個不同類型的出品單位。我們要滿足不同的甲方提出的要求,服務於從孩子到老人全年齡段的觀眾,做「全家福」式的小劇場京劇,提取「萬般皆輪迴,唯卿不復生」的珍惜況味,這對於我們的創作和宣發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小劇場京劇《春日宴》劇照]
當然,擁有推廣的意識和方法並不意味著我們要去迎合觀眾的需求,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引領觀眾。創作可以通俗、可以雅俗共賞,但是不能去媚俗。俗是代表著大眾普遍審美的趨向,而「俗」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於推廣中,創作者最該分辨出通俗與媚俗的界限。
07
結語
曾經有記者問我,現在翻回頭來看之前的作品,有沒有遺憾?我回答在彼時條件和情境之下,完全沒有。每一次創作機會都彌足珍貴,我當把每一部作品都當作最後一部作品去做,用盡所有氣力。這是對出品方、對合作夥伴、對市場、對自己的負責。
處女作《惜·姣》演出之前,市場和業界都還沒有看到小劇場戲曲的潛能,我們最初都找不到一個願意接受我們的劇場,傳統戲曲劇場不知小劇場戲曲為何物,讓我們去話劇的劇場演;話劇的劇場說我們這個是戲曲,也不能接受。所幸我們堅持下來,找到和留住了一批願意買票、花時間看小劇場戲曲的觀眾。
現在隨著技術的進步,已經有很多戲劇作品會在網絡上通過大小螢屏來和觀眾見面,讓大家可以足不出戶觀賞劇目。我們為什麼還執著於通過種種形式來將觀眾引回劇場看戲呢?我想,戲曲就是從戲園子來,就是從三面臨席的伸出式舞臺上、從觀眾近距離的觀賞、互動中來。這種臺上臺下同呼吸的三度創作場域,是在客戶端、是在電視上所體會不到的。我們做小劇場,也是想讓更多觀眾感受戲曲獨特的觀演體驗,去切身體會這種非沉浸其境而不能全然感知其魅力的藝術。我們這個小小的創作班子,把在「小劇場戲曲」當中實踐出的心得與經驗,進一步體現和運用在了如京劇《大宅門》、桂劇《破陣曲》等等大型劇目創作中,收到了良好的反饋與效果。
[京劇《大宅門》海報]
2020年,我們與南京京劇團合作推出的京劇《光緒之死》,則是注入了過去七年多創作體悟的一次升級之旅。從創作初期起,我們就在新編戲曲題材立意的氣度與格局、製作呈現的精度與深度等各個方面挑戰比以往更高的水準,在既往成績的基礎上更向前一步。「清光緒帝死因」是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近年的重大研究成果之一,將清史學界的前沿課題用國粹京劇的形式展現在舞臺上,是為業內首創。風雨飄搖的晚清,清帝光緒與太后慈禧之間的矛盾,恰是當時社會矛盾的縮影;近年,隨著現代科技、刑偵手段與文獻檔案的結合運用,光緒死因這一百年懸案終於謎底漸曉,因而「光緒之死」更有了超越當世的現世意義。
創作階段,我們閱讀了近兩百萬字清史、刑偵、法醫等學科的史料文獻,過程中得到了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光緒帝死因研究」課題組主持人鍾裡滿老師等專家學者的指導。在綜合分析了晚清政局與光緒帝被投毒殺害的種種歷史細節後,我將全劇的結構設置為明暗雙線:明線舞臺表演為光緒最後十天,暗線為多媒體倒推發掘光緒死因。全劇「起、承、轉、合」四大場次無暗場,完成儀鸞殿、瀛臺南海、迴鑾車廂、藻韻樓寢宮等的場景轉化。如此,全劇雙線並進、時空交錯,以十日之變,洞見「戊戌變法」失敗後光緒帝被囚的十年遭遇。劇中塑造光緒帝、慈禧太后、珍妃、隆裕皇后、袁世凱、李蓮英等人們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將「生旦淨醜」各行當流派表演特色有機融入角色與行當創新。從題材到內容,京劇《光緒之死》都力求完成跨越「代溝」的藝術對話,形成各階層觀眾均可面向的觀演定位。
[京劇《光緒之死》排練照]
基於這些年在小劇場戲曲領域的實踐、觀察和積累,我也進行了一些反思和提煉,總結敘述下來,一則為了記錄和自省,二則也願意與前輩同行、觀眾朋友們交流探討、共同進步。
文字整理:陳璐
插圖來源:公眾號「花影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