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是一種怎樣的樂器?在此之前,我從未有過這樣一個浸沒在古琴弦音裡的晚上,沒有這樣近地聽過打著節奏的弦歌,不知道《酒狂》是一首這麼有劇情感的曲子,也不曾在《梅花三弄》《良宵引》《普庵咒》的曲調裡靜下心來,由著耳邊悠揚空靈的琴音將思維引向更精巧的聯想。
琴是古雅的,但經此一晚,它在我們心中,更應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樂器。
從古至今,對文人雅士來說,琴總是有些特殊的意義。君子之座,左琴右書。如果說書代表著淵博的學識,那琴就象徵著高雅的情操。為了區別於後來陸續傳入的西洋樂器,琴的前頭加了一個「古」字,從字面的觀感上看,仿佛這種樂器已經微微合上了眼,以一種安詳的靜默態度,不再凝視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
但事實也許並非如此,8月28日晚,幾位老師攜琴來到鷗鷺。這間以琴曲命名的書院,正合這一曲《良宵引》。
「古人有文人四藝的說法,琴棋書畫。也就是說,當你已經是個文人了,就從琴棋書畫裡挑一項或者兩項來精進。有些人厲害一些,琴棋書畫都來。在文人四藝當中,琴是排第一位的。」
孤竹君本名陸海,從現在的外表來看,很難相信這個盤著頭髮的中年男子曾有過22年的部隊生活。當年退伍後。他選擇自主擇業,想要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他自十七八歲起同古琴結緣,後轉益多師,精進琴藝,如今這份愛好也算是找到了落點:
「那就找個工作室教大家談彈琴把,也算是為傳統文化盡一份綿薄之力了。」
談到琴,免不了提到那些和它有些許外形相似的樂器。孤竹君常碰到一些想要學一門樂器的人,把古琴和古箏混為一談,但二者的差別其實很大。從外形上看,古箏的弦數很多,古琴只有七弦,比古箏小巧便攜得多。從文化上看,孤竹君認為,古箏是入世的,是友,宜韻人,宜樓,宜風,宜水湄,宜桃雲柳月,而琴是出世的,是師,宜高士,宜寺,宜雪,宜江畔,宜竹海松濤。
中國民樂當中有八大王的說法。指的是琴、瑟和琵琶。琵琶是較晚些時候從印度傳入而經本土改良的樂器,琴與瑟在年代上早許多,是中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之一。從詩經的措辭來看,當時琴和瑟在演奏時往往相伴出現。孤竹君展示了當代出土的瑟的圖片。從出土數目上看,在墓葬中發現的瑟比琴要多,兩者並不是同一種樂器,琴的弦更少,形態更加修長。
「這裡,就是一個琴的琴頭,這邊高起的就是嶽山。第一根琴弦上面有十三個圓點,我們稱為徽,中間這個叫七徽,北鬥七星正好在中間,它特別大,一共是十三個徽,它們代表著一年。上半年六個徽,下半年六個徽,再加上一個閏月,就是十二個徽。所以中間這個七徽也叫閏七。」
孤竹君介紹道:「琴弦也是七根,和七個徽是相應的。第一弦是最粗的,音是最低的,第七弦是最細的,音是最高的。嶽山一定要用硬木,承接琴弦的顫動。琴頭的這一邊叫『額』,這裡叫『肩』,這裡叫『腰』,肩腰之間的這個部分就是古琴的身體。——古琴的身體,完全就像是一個人的身體。」
將一種樂器的外形線條做得類似人體,並且以人身體的各部分來對其命名,很難不讓人想起歷史上那些關於這種樂器的傳奇故事,它們大約不是一種巧合所致的痴狂。那些將自己的一片深情寄托在琴上的奇人,是在一定程度上把琴給人格化了。——琴者,禁也,修身養性。琴有嶽山,有絲弦。嶽山代表高山,見山生志,琴弦代表流水,見水生情,有山有水,山高水長。原本只是一種樂器,卻在發展的過程當中,慢慢地被人們有意地賦予了關乎撫琴者本身的一些理想,甚至是當時的人們對世界的一些哲理層面的認知:
「琴面是有弧度的,象徵著天圓,琴底是平的,象徵著地方,琴底下有龍池,有鳳藻;琴長三尺六寸五分,象徵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上面用徽代指北鬥七星和十二個月的月份。它無處不體現著中國古代那種陰陽平衡的理念。」
孤竹君道:「也就是說,古人把整個的人體、時間、空間,完全融合在這兩塊木頭和七根琴弦上。」
在古人的修辭中,稱某人為「君子」,是一種很高的褒獎。《論語》中曾這樣說:君子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在最後一次境界提升中,特別提到了「樂」。孤竹君提醒臺下的聽者,這個字在中國是很有意思的,它有三個讀音,不同的讀音既可以指快樂,也可以指音樂,甚至和「藥」有點關係,而其中還常有可以通用的時候,這和別的語言有別。譬如英語,,「happy」、「medicine」和「music」,怎麼也看不出有那麼近的親緣。
「古人說,君子無故不撤琴瑟。還有很多類似的成語,譬如琴心劍膽,琴是直指人內心的。『藥』字的底下是一個『樂』,上面是草頭。為什麼字形上這麼接近?因為音樂不是單純的物質,它同時也是一種精神的產物。」
「古人認為一個好的藥,是物質的藥和精神的藥的完美結合。西方的藥一開始是單純的物質的藥,後來他們補了一塊,叫音樂治療學。在中醫裡沒有這個說法,但是我們有一種治病的手段,叫做琴治病。」
君王的撫琴圖、高山流水的知音故事、古琴曲曲名中蘊含的隱逸理想,使琴往往具有一種特殊的使命,即替那些身處不盡如意現實之中的人發出內心深處真切的聲音,或者對忍受病痛的身心加以回應和撫慰,而這樣的樂曲也往往成為一種精神上的療愈。
「從繁體的「樂」字上看,絲木合而為琴,古琴的琴弦是蠶絲做的,中間的一個『白』,指的是古琴裡的一個指法。」
孤竹君說著,抬手彈了一個音:「所以這個字其實就是一個人在彈琴的樣子。一個人在彈琴,他很開心。所以我說,琴是『樂』之源:古琴很早就出現了,形制在漢代確立,流傳到今天,留下了三千多首琴曲的減字譜曲譜,現在能彈的有一百多首。」
減字譜是一種獨特的記譜方式,一個個複合的字符,每一個字符都包含了音準、指法和起止。「這三千多首琴曲,讓我們可以了解中國傳統音樂的發展軌跡。很多樂器的出現都是要到比較晚的朝代,但因為古琴的記譜方式非常特殊,它用的是減字譜,因而保留了大量的資料。毫不誇張的說,中國音樂史,如果沒有古琴的資料,就垮了。」
概念畢竟抽象,琴曲是聽覺藝術。講座當天,來到書院現場的老師不止孤竹君一位。蕭山古琴社社長唐老師在邀請下,為聽眾彈了一曲《關山月》。此曲描繪天山腳下的徵人望月思鄉,彈過幾句後,他伴著琴響和節拍唱起了弦歌: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和古箏用琴碼加按音的形式不同,古琴的左手是一個移動的琴碼,一樣有頗開闊的音域。孤竹君說,彈琴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自娛,走音了也沒有關係,重在修身養性,給自己聽。有一個我喜歡的東西就好,所以無所謂,關注的是自我;第二重是悅他,是以公眾的標準為標準的,彈給知音聽。
很多樂器都只有以上這兩重境界,但古琴有第三重境界,即怡情。——彈給天地聽,按孤竹君的說法,是要追求一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坐忘的境界。
「琴能彈出不同的音,不僅僅是音高的區別,每一種音都有象徵和深意。」
孤竹君說:「我這樣彈一個音,這個音就是散音,它象徵的是自然之聲。但如果是這樣,我把弦按在琴面上,這個音就是實的,這是人的聲音,是生命之聲,它是確定的。但如果我在這裡撥弦,就會發出一個非常清澈透明的音,很神奇,這被稱為天外之音。」
這幾個神奇的位置就是十三徽。孤竹君每介紹一種音,就演示一個音給臺下的人聽:
「很多曲子的結尾,就是一個按音合上一個泛音。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意思。」
由莊老師演奏的《梅花三弄》,是一首典型的運用泛音的琴曲。空靈的弦音勾勒著待放梅花晶瑩的輪廓。曲子雖然很短,但相當靈動,充滿了賞景悅情的妙趣。傳統文人會追求這樣一種雅意和從容的境界。關於這種境界,孤竹君還特別談到了一種畫:
「有時候你看一張畫,叫攜琴訪友圖。——一個老頭拿著一張琴,就往山裡走。」
攜琴訪友,乍一聽是要去山裡找一個隱士朋友。但孤竹君同我們說,其實這種畫的畫意,可能並不是說有一個真正的友人在山裡,而就是一個人帶著一張琴。他可能就在樹林裡找一棵樹,坐下,就彈起琴來:
文人高士的攜琴訪友,其實不需要存在一個具體的、真正的朋友。
因為在那個時候,整個大自然都是他的朋友。
在世界音樂學的歸納中,傳統音樂一般被歸為三個分支:宗教音樂、宮廷音樂、民間音樂。古琴可以為宗教所用,現場由伏羲琴社的兩位社長演繹的琴簫合奏《普庵咒》就是這樣的曲子,琴也曾出現在宮廷宴飲上,又顯然屬於傳統民樂,但它卻被認定為一個單獨的類別:文人音樂。
孤竹君在講座中提到,中國曾經發行過一套郵票,上面都是具有代表性的樂器。什麼樂器能代表中國?討論良久後得出結論,最有代表性的,還得是古琴:
它不僅僅是幾種材料通過巧妙組合,做成一個可以彈奏的器物。相比於其他民族樂器,古琴會有更強的人文性附著於其上,在三千年的傳承中,它以獨特而奇妙的樂音,傾聽著雅士和君子們的萬千思緒,也包裹起了一個超脫、清正的傳統理想人格。
「1977年,美國向太空發射人造衛星,認為音樂可以超越語言,試圖用音樂來和外星生命交談,所以收集各民族最古老的音樂,做成金唱片帶到太空裡去,當時選到中國的音樂,就聽到了古琴的《流水》這個曲子,就是高山流水的那個《流水》。——要是遇到能聽懂的外星人,也是知音哪!因此全票通過了這首曲子。」
航行者三號飛在天上,此刻不曉得在多少個光年之外,但古琴就在我們身邊。它並未沉睡在幾百年前的某棵老樹之下。我們依然有機會懂它,哪怕一個人已經錯過了所謂最合適培養樂感的兒童時期,如果願意,也依然可以把手放在一張七弦琴上,從手與弦合開始,一點點彈奏出自己的心曲。
「古琴不同於學琵琶,反而沒必要過早開始。它的手型和筋骨沒有『必須從三四歲開始練』之類的講究,而且小孩子胳膊短,學古琴的年紀,最好是到十幾歲,對傳統文化也有了一點了解。不需要那麼多樂理知識,甚至不需要會識譜,也不需要會唱歌。」
臨近講座末尾,孤竹君用一曲《流水》來作結。現場不乏就此對古琴生出些許興趣來的朋友。這首知音之曲,也可視作是他對未來琴友的一番邀約:
「一個中國人,只要你會寫漢字,你就可以學彈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