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陽是賈樟柯的母體,但他不能永遠只拍小縣城,所以有了後來的下三峽、到成都、去上海,與變革中的中國做貼身肉搏,那些作品有好的,也有沒那麼好的,但這是一個導演走出個體經驗的必由之路。同樣在這場變革中,在現實魔幻主義事件的富礦中,許多作家失聲,或者沉默,或為現實震驚而成為一個新聞拼貼簿。《山河故人》的好在於它回到了汾陽,那是賈樟柯面對世界的底氣。
最後一段故事發生在2025年,美輪美奐、自由文明的澳洲,和滿目瘡痍的汾陽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猶如移民太空的星際艦隊,和棄在身後的荒涼地球。動人之處在於,艦隊上的人對地球不可理喻的悵望,以及,被遺忘的母親,在被拋棄的荒涼地球上仍如常度日,想念著遠去已不知多少光年的後代。只是他們已經不可能再交流,哪怕他們已經不可能再交流。
「望家鄉,去路遠」,一直是賈樟柯的一個主題,這個變動不止是地理上的遠離,還有傳統內在價值觀的拆毀、心理的動蕩,以前是縣城的小混混、八十年代的文藝青年的苦悶彷徨,十五年過去,他的關照對象擴大了,不僅是底層,還有既得利益者,在這席捲中國的變動的大風之中,無人能全身而退。所有人都失魂落魄,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以前他同情被時代撞倒的人,現在撞倒別人的那些人也被他收入鏡下,放入更大背景下觀照,他們同樣被時代碾壓。有的影評人因此批評他價值觀有問題。在我看來,電影不是政治表態,更複雜是好的,太陽既照著好人也照耀惡人。
張到樂,山西煤老闆的兒子,七歲去澳洲,住海景房,接受國際化教育,不會說中文,不知貧困為何物,最大的敵人是虛無。在他吶喊要退學、找尋生命意義之時,掙扎於塵肺病的梁子大概已經不在了吧,張到樂不能理解他的從瘡痍之地長出來的父親,就像我們許多人無法理解自己的父母,大城市無法理解農村。高速擴張帶來的內部斷裂是當下中國的寫照,我們活在同一個時空的不同次元,親情鄉愁憶故人,這些感情無辜而靜默地對抗著時代的高速擴張,被大爆炸的能量撕扯的面目全非,「不是所有東西都會被時間摧毀」,也許沒有摧毀,只是已經不可能再交流。時代扭曲了我們用以交流的語言;儘管已經不可能再交流,你還是在我的心裡。
從上海到澳洲,張到樂猶如一節被發射到外太空的火箭,母親和汾陽甚至父親都是他身後一節節燃料耗盡脫落分離的助推器。身為第一代被動遷徙者,像試管嬰兒一般長大,他是無辜清白的,也是被迫的,他之茫然,猶如坐在載人火箭上探索茫茫外太空的人類;Mia老師卻是另一波華人移民潮中的主動遷徙者,1997年香港回歸,港人稱為97大限,當時香港中產幾乎傾巢而出,大部分移民至加拿大。1996年移民多倫多的Mia正是其中一員。Mia與張到樂的命運,交織一起,成為離亂主題的不同變奏。
葉倩文的「珍重」是97背景下的一首時代金曲,「他方天氣漸涼,前途或有白雪飛,假如能,不想別離你」。賈樟柯之前採訪曾說他對1949很感興趣,感慨的是,烽煙未起,新世紀又湧起新一波國人遷徙大潮,而他終於寫下一首珍重再見的主題曲。
「誰在黃金海岸,誰在烽煙彼岸」,這部電影最動人的,並非在黃金海岸的光滑完美生活,而是最後又回到的汾陽,濤在紛飛的暮雪中跳起1999年的舞,這一幕如此感人,被損害與被拋棄的母親,汾陽趙濤中國渾然一體,是情感的釋放,同時又有種廣闊的對命運的理解;是被損害與被放棄的形象,可又如此沉靜廣大,你會突然發現,快要失明的濤是這劇中惟一一個沒有失魂落魄的。被拋棄的地球已經沒有了未來,但大地仍然是不可戰勝的,生命也是。這一刻,宏大敘事和個體命運融合,對著觀眾的潛意識密密訴說,如泣如訴,就像完美無暇的雪,綿密地落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
註:本文為綠妖老師原創文章,已獲得作者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