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7年的日本紀錄片《人生果實》(Life is Fruity)中,片子的主人公修一爺爺已經90歲高齡,但是卻身體硬朗,每天和自己的87歲妻子在家照顧著有著幾十種蔬菜和水果的小院子,風雨無阻,四季不休。在一個平常的午後,修一爺爺在小憩時毫無預兆的安然離世,再也沒有醒來。
可能大多數觀眾看到此處會感到感到震驚或者惋惜,但是我看到這裡時幾乎心生羨慕,突然之間覺得家財萬貫或者功名利祿,可能都不如能夠在自己的家中無疾無痛的安然離世要更加幸福。
從住院醫到主治,不記得有多少次,我不得不在半夜給病人家屬打電話,告知他們病人離世的消息(Death Notification)。
理論上來說對於這樣重大的消息,最好的辦法一定是當面告知,但是和國內24小時家人輪流在床邊的情況不同,美國的大部分醫院在夜間都會限制甚至是禁止家屬陪員,有很多時候患者在夜間並沒有家屬在身邊。
和當面告知家屬不同,通過電話來告知死訊可能是醫患溝通中最難的場景之一,特別是在深夜,家屬在半夢半醒中被夢魘般的鈴聲吵醒,對方即看不到你的面部表情,也沒有其他肢體語言,電話中的言語成為了傳遞信息的唯一載體。
對於一個對醫患溝通有所追求或者期望的醫生來說,如果滿分是10分的話,大部分情況下,即便醫生做的再好,可能也只能給自己5分,因為不論你再怎麼共情,再怎麼安慰,你都無法真的感同身受,無法掩蓋這是一個噩耗的本質,無法體會到電話那頭患者的家屬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以及他們對於在病人最後的時刻他們卻不能陪伴其左右的遺憾。
對於一些慢性病的患者,比如腫瘤或者其他終末期疾病的病人,家屬在內心中或多或少都會都有所準備,當然,對於特別年輕的患者,即便患病已久,家人們在感情上還是非常難以割捨,特別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孩子再大在父母心中也終究還是孩子。
如果說那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預見的離世尚且在常規醫患溝通範圍的之內,對於那些不能預見的突然離世,比如突然的心血管事件,或者由於和原本臨床疾病並不太不相關的情況所導致的離世,對於家屬的打擊往往是致命的。
非常遺憾,雖然病人人在醫院,有著各種監護設備,急救措施,但是有時候這種情況還是無法避免。
如果患者病情開始迅速惡化,醫生能夠在第一時間聯繫到家屬,不論家屬是否能夠及時趕到醫院,不論最終預後如何,至少家屬能夠能夠對病情演化有相對直觀的了解,從感情上能夠有所鋪墊。
但是現實生活是非常殘酷,有些時候即便是這樣短暫的時間也是非常奢侈的。由於種種原因,如果第一時間沒有無法聯繫到任何人,等再次聯繫到家屬時,患者可能已經過世。
從接通電話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是令人心碎的。
經過簡單的介紹病情,回顧所做的搶救,最後無可避免的,醫生要說出患者離世的消息。
之後的幾秒常常讓人覺得難以呼吸,猶如引線點燃之後短暫的沉默,電話的那邊的表現往往是無法預計的。
最終,無法抑制的悲痛猶如雪崩一般撲面而來,電話對面的慟哭排山倒海,歇斯底裡的襲來。
一開始往往是短暫的否定,面對如此重大的打擊,家屬第一時間一般是無法接受也是無法相信的。但是現實已然如此,此時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勞,可能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給對方一點時間。
此後,在悲傷造成思維真空中,幾乎所有的家屬都會問出這個問題,「What should I do?」(我該怎麼辦?)。
與其說這個問題是在問醫生,家屬可能更多的是在問自己。
這個問題可以簡單到只是字面上的意思,關於下一步該如何進行,比如是否需要來醫院,如何辦理後續的手續;也可以無線延伸,複雜到自己今後的生活該如何繼續。
之後大多都是深深的自責,後悔自己沒有能夠陪在病人身邊,沒有及時接到電話或者沒能及時趕來,希望親人在離世時沒有太大的痛苦。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很多醫患溝通技巧的書籍或者文章中都說到即便醫生可以安慰,可以表達惋惜,但是明確的說出Dead/Died這個詞是必不可少的,對於這種生死時刻,任何模稜兩可的表達可能都會引起誤解。
我清楚的記得在很多年前練習臨床標準化考試(USMLE Step 2 Clinical Skills)時不小心把pass out (昏倒)說成了pass away(過世),雖然只是和同伴在練習,但是還是鬧出了不小笑話。
顯然,在現實生活中如果出現這樣的口誤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
但是即便是正確的說出pass away,或者其他委婉的說法比如He/she just left us, He/she was lost或者expired都可能顯得不夠正式。
這也是醫患溝通中的一個難點,一方面既要保持絕對的專業性和距離感,讓家屬和病人相信你的醫療決策和診治是客觀冷靜的,同時又要表現出一定的同理心,把患者和家人感受到適當的關懷。
但是說出Dead/Died有時可能也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對於我這個語文學的比其他任何科目都要好的業餘文科生來說,這個詞對我來說還是有些過於直白,而且即便是在中文中,單獨說出「死」這個詞對我來說都是非常艱難的,在中文中我都會用金龍魚其他各種的表達來替代。
在工作中我一般會用「Deceased」,如果對應中文,可以理解為「亡故」。雖然我不知道對於家屬來說是否真的有所區別,但是至少會讓我感覺更加正式一點。
即便如此,我還是常常會想,這樣的電話會不會給家屬造成PTSD,一個來自陌生醫生的電話在寧靜的夜晚永遠的打破他們原本的生活軌跡,從此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同……
而在目前的新冠之下,這種情況變得似乎更加艱難。
醫院已經禁止了一切家屬陪員,家屬幾乎不可能有機會在床邊探望病人。唯一的交流方式只有電話和類似於facetime的視頻系統, 對於重症在呼吸機上的病人,即便家屬能在屏幕上看到病人,病人也無法進行任何的交流。
有些家屬每天早上都會給護士打電話,讓護士把電話放在患者的耳邊,和患者說一會話,雖然患者並不會有任何的反應,家屬聽到的也只是呼吸機和各種儀器的聲音。
如果病人不幸離世,通過電話告知死訊變成了常規操作,不論白天還是夜晚,家屬即無法獲得病人的遺體,也無法進行大規模的葬禮,可能之前一次不經意再見就變成了永訣。
雖然大部分家屬在思想上已經有所準備,但是還是並沒有讓告知的過程變得更加輕鬆。
在這種情況下,良好的醫患溝通可能是我們能為患者在人生旅途的終點能做的最後一點事情。
當然了,寫出這個沉重的話題並不是為了讓大家在已經壓抑的大背景下更加的抑鬱,而是希望讓我們能夠意識到,在生死之間,醫生說出的每一句話對於病人或者家屬可能都是非常重要的,即便很多時候我們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溝通作為醫生工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時可能和救治患者一樣重要,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溝通的風格,但是如何做好感性和理性的的平衡,設身處地的從對方的角度來考慮才是最重要的,顯然,僅僅有套路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