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人》(2019)
又名:I Heard You Paint Houses
導演:馬丁·斯科塞斯
主演:羅伯特·德尼羅、阿爾·帕西諾、喬·佩西
「我聽說你刷房子了。」
「我還會親自做木工。」
這兩句話是黑幫中的黑話。「刷房子」代表著將人槍殺後血濺到牆上,自然需要將牆重新再刷一遍,「做木工」則表示親自處理屍體。馬丁·斯科塞斯2019年的傳奇史詩巨製《愛爾蘭人》正是改編自一本叫做《I Heard You Paint Houses》的小說。整部影片有三個半小時,其主要劇情圍繞著美國前卡車工會領袖吉米·霍法(阿爾·帕西諾飾)的失蹤案展開。吉米·霍法的個人經歷可謂是十分傳奇。美國工會運動的歷史貫徹著他一生的個人經歷,而他的失蹤,同時也代表著美國工會時代的結束。
(右)吉米·霍法(阿爾·帕西諾飾)
吉米·霍法在當時可謂是腳踩黑白兩船的最好代表,一手控制著自己的工會,另一手又得到黑幫的幫助。同時,他也在理察·尼克森擔任總統期間,給予其很大的幫助,所以當約翰·甘迺迪競選上總統時(這個點在之後會細講),他自然也是甘迺迪的激進反對者。可以說吉米·霍法就類似於一張網的核心,他所散播出去的分支,包括工會、黑幫、政府等等,這也更為他失蹤的原因蒙上一層面紗。
片頭是一段長鏡頭,在養老院走動的護工和老人之間穿梭,最終來到一個坐在輪椅上,戴著金表,金戒指的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身上。老人的名字叫弗蘭克·希蘭(羅伯特·德尼羅飾),他也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我曾是上千名工人中的一人,直到我再也不是了,之後,我就開始親自刷房子。」隨著老人的旁白,影片插入了一個極其簡短的一個人被槍殺的鏡頭。起初,我們可能會認為這個插入的鏡頭的用意是要解釋「刷房子」的意思。但是在看完全片,再回過來看這個片段,我們不難看出,這個片段中被槍殺的人正是吉米·霍法。可以說,導演在電影開始就已經交代了吉米·霍法失蹤的原因——他是被槍殺的。那麼,被誰槍殺?如此的一個簡短的小鏡頭,再配合弗蘭克的講述,我們便已經知道了失蹤案的真相。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也就是弗蘭克·希蘭,就是槍殺吉米·霍法的真兇。
弗蘭克·希蘭(羅伯特·德尼羅飾)
然而非常有意思的是,至今為止,吉米·霍法的失蹤依舊是一個謎,弗蘭克·希蘭殺死吉米·霍法也只能說是一種猜想,從弗蘭克在去世前的六周向原著作者坦白自己殺死了霍法之後,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件事是弗蘭克做的,也許真相只有弗蘭克自己心裡清楚。但是電影畢竟是理想世界的產物,馬丁也可以說是結合美國歷史,在儘量保證真實性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創造,因此在這裡也沒必要多談。
既然電影中已經交代了,是弗蘭克殺死了霍法,為何要殺?這變成了圍繞整部電影的一個問題。旁白敘述到這裡,養老院中的弗蘭克回憶起了1975年的一場公路旅行,兩條時間線交匯。那時的弗蘭克要去參加黑幫高層,同樣也是弗蘭克的人生導師的羅素·巴法利諾(喬·佩西飾)的弟弟比爾·巴法利諾的婚禮。弗蘭克和羅素一同出發,他們帶著自己的妻子,弗蘭克開著車載著他們。停車抽菸的時候,弗蘭克和羅素望著遠方的加油站,驚喜地發現這就是他們兩人初遇的地方。在這裡,1975年的時間線和更早的一條時間線交匯,那時的弗蘭克是一名卡車司機。一次他的卡車不幸拋錨,在加油站修車的時候遇到了羅素。而羅素,也正是改變了弗蘭克一生的人。弗蘭克曾經參加過戰爭,因此他忠誠,聽到命令後也會無情地去執行。
弗蘭克的這些特質也正引起了羅素的好感,因此,弗蘭克成功混上了黑道。由老戲骨喬·佩西飾演的羅素給人以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在他與羅伯特·德尼羅對戲的過程中,似乎他永遠都是一場戲的主宰。當然,也許由於劇情需要,他本身就扮演著一個位高權重的黑幫高層,而弗蘭克則只能說是一個中間人。但喬·佩西演技的精湛之處在於,他總是能夠給人以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他標誌性的「公鴨嗓」越是輕柔,表明他對一件事的把握越大。
(左)羅素·巴法利諾(喬·佩西飾)
當弗蘭克在黑道上的地位越來越高的時候,羅素介紹他認識了之前提到的吉米·霍法。我之前說過,霍法是尼克森所代表的共和黨的強烈支持者。而甘迺迪在競選總統時,以極其微弱的優勢勝過了尼克森,這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便是甘迺迪本身就是愛爾蘭人的後裔,而甘迺迪成功競選上總統,正是因為黑幫在背後的操作。當詹森·甘迺迪當上總統後,他令他的弟弟羅伯特·甘迺迪擔任司法部長,而詹森和羅伯特便一起開始針對吉米·霍法窮追猛打。影片中的很多情節都展現了吉米·霍法和羅伯特·甘迺迪在法庭上的多輪鬥法。吉米正是陷入了這樣的困境。
當弗蘭克認識吉米後,很快就取得了吉米的信任。影片中的一個很小卻又至關重要的細節非常明確地展現出了這一點。吉米·霍法本身是一個非常警覺的人,但是當弗蘭克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即使睡覺也願意把門開一條縫。
有了弗蘭克在,吉米得以從容面對羅伯特對其的審判,而那些工會高層在法庭上甩出第五修正案(意思如果你認為我有罪,那麼必須你拿出證據來證明我有罪,而不是我拿出證據來證明我無罪,我不用開口為自己辯護)。最終,雖然吉米被判刑入獄,他依然獲得了減刑,只在監獄裡呆了四年就可以出來了。作為當時美國最大工會的領袖,即使在監獄裡,吉米也過得珠光寶氣,盤算著出獄後,能夠趕上工會領袖的競選,再一次掌握自己的工會。吉米非常的固執,雖然在每一次的工會演說上似乎都光鮮亮麗,但背地裡,他也不過是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
阿爾·帕西諾的演技是非常有爆發力的,因此這種暴躁,要面子我們是可以從電影中真真切切地體現出來。而反觀飾演弗蘭克的羅伯特·德尼羅的演技,則是細水長流,步步遞進。這部電影中的三位老戲骨,喬·佩西,阿爾·帕西諾和羅伯特·德尼羅的表演風格都各有不同,也正是這種不同,才能夠在對戲的過程中更好地互相擦出火花。
當然,正是因為吉米的這種暴躁和固執,才使得吉米在出獄後一往無前地想要再一次當上工會的領袖。然而在吉米缺席的四年,工會已經淪為了黑幫的傀儡,為了避免這種現象,吉米決定將黑幫勢力從工會中剔除出去。這不僅引起了多方的憂慮,更是嚴重損害了黑幫的利益。因此,時間線與1975年的那場公路行交匯。這次公路行,有兩個目的,一是去參加比爾·巴法利諾的婚禮,另一個目的,就是要除掉吉米·霍法。我看到很多人看電影看到這裡會有一個疑問,為什麼一定要讓弗蘭克去殺吉米。
首先,弗蘭克和吉米的關係非常密切,和弗蘭克在一起,吉米不會感到懷疑。其次,我們可以發現,當羅素派弗蘭克去殺吉米的時候,羅素對弗蘭克說:「讓姑娘們(這裡指他們的妻子)留在這裡。」同時,他收走了弗蘭克的墨鏡。這個暗示其實已經明顯到可以被成為明示了。收走墨鏡代表弗蘭克有東西在羅素這裡,而弗蘭克的妻子正是最好的籌碼。而當刺殺成功的時候,羅素自然也會將墨鏡還給弗蘭克。
而這一次刺殺的目標——吉米卻對此絲毫不知。載著吉米和弗蘭克的司機——吉米的養子Chuckie也毫不知情。黑幫中有一個說法「死過人的車子一定要丟棄,因為死人的行為是永遠去除不掉的。」 Chuckie曾經也用這輛車載過一條魚,但他卻對魚的品種絲毫不知,吉米也勸說兒子:「不要在車裡放死魚,因為死魚的腥味是永遠去除不掉的。」這一對話中的細節恰好預示著吉米對於自己即將到來的厄運絲毫不知,只是乘坐著這輛車,駛向自己人生的終點。
到了會面的房子,吉米率先帶領著弗蘭克進入房子,並四處查看。在影片中的這段,我們可以非常明顯地感受弗蘭克的不舍。他站在吉米身後,拿著左輪手槍的手幾次試圖抬起來,但始終沒有下手。
吉米查看房子後,發現空無一人,意識到事情不對。但他的第一反應卻不是懷疑弗蘭克,而是對弗蘭克說:「有問題,我們趕緊走。」卻不知當他正要開門的時候,兩聲來自弗蘭克手中的左輪手槍的槍響奪走了他的生命。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殺死。殺死吉米的弗蘭克極其痛苦,卻始終保持著作為一名黑幫殺手的冷靜。
然而,當他回到家看著電視機上播放的新聞時,眼神卻依舊不由自主地顫抖。這樣的顫抖,被與自己關係最疏遠,卻最了解自己的大女兒佩姬看到。佩姬在小時候曾經被雜貨店店主粗暴對待。最為父親的弗蘭克聽聞此事,直接去到雜貨店,踩碎了店主的手指。他這樣的報復性行為,雖然本質是為著女兒,但他的粗暴卻在無意之間給女兒帶來了終身的陰影,而他和女兒之間也在無形中被築起了一堵高牆。已到中年,開始工作的佩姬,一眼就從父親的眼中看出,是父親殺死了霍法。她質問父親為何沒有打電話給霍法的家人,而父親卻對這個問題顯得不知所措。最終,弗蘭克在給霍法家人打電話的過程中崩潰了。他開始變得語無倫次,眼中滿溢著自責,痛苦與無奈。
吉米·霍法失蹤後,所有人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牽連,接受審查。羅素和弗蘭克都被判刑入獄,然而罪名卻和吉米·霍法沒有任何關聯。在監獄中,弗蘭克給羅素帶來了一瓶葡萄汁和一塊麵包。曾經弗蘭克和羅素總是喜歡拿著葡萄酒沾麵包,然而監獄裡沒有葡萄酒,也只能用葡萄汁湊合。如今的羅素垂垂老矣,再也啃不動麵包,昔日作為黑幫高層的那種精神氣蕩然無存,有的只是一個破老頭吮吸著自己嚼不動的麵包。
接下來的時日,羅素、比爾、以及各種與弗蘭克有交集的人,都紛紛死去,弗蘭克出獄了,但他身邊卻是孤獨無一人。女兒和他疏遠,而他自己也只能住進養老院,為自己買好愛爾蘭色(綠色)的棺材,在神父面前做著自欺欺人的懺悔,翻看著一張張老照片,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弗蘭克,是時候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了。」兩名調查局的人員這樣問弗蘭克。「我想找我的律師。」年老的弗蘭克依然警覺,回答道。
「他已經死了。」
「誰幹的?」弗蘭克下意識地問。
「癌症。所有人都死了,你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這裡一開始可能是影片中的一個笑點,但看完後回味起來,卻感覺無可言喻的悲傷。身為黑幫,整日活在腐朽、虛偽、爾虞我詐、金錢與暴力中,早已忘記了生死無常的道理。
「神父,你走時,能幫我一個忙嗎?我不喜歡門全關著,你就幫我留一條縫吧。」影片的結尾,鏡頭由門縫外聚焦於門縫內的弗蘭克。他看上去悵然若失,左右環顧,直到整個鏡頭變暗,字幕升起。
這個門縫寓意著什麼?有人說,這是對於自己的好友吉米·霍法的一種懷念,有人說,這是弗蘭克自己的內心,依然留存著一絲希望,期待著家人能夠來拜訪他。但在我看來,那扇門就要關上,但是依然卻留了一條縫,不多久,註定要關上。那個屬於黑幫的時代終究是過去了,那個屬於他們的時代也消逝不見了。三個半小時的電影,直到結尾,留下一聲長嘆。
這部電影是馬丁·斯科塞斯執導過的片長最長的電影,也是馬丁最擅長的黑幫題材,但是這部電影又可以說是最「不」馬丁·斯科塞斯的電影。整部電影沒有曾經馬丁執導的黑幫電影,如《好傢夥》、《賭城風雲》那樣的銳氣,也沒有新世紀黑幫電影《華爾街之狼》的那種狂放和瘋癲。整部電影極其克制,甚至連影片中大多數的場景調度,也是冷色調的。但整部電影看下來,卻又絲毫不顯悶。
電影的前半部分雖然敘事節奏四平八穩,但卻又不緊不慢,娓娓道來,甚至有很多幽默的元素。而那種早期黑幫電影的戲虐和調侃之情在這部電影中也有多次體現。
其中,令我印象非常深的一個片段,是現代美國黑手黨的創始人之一,紐約甘比諾家族的老闆理髮店裡被暗殺的片段。導演是以一個長鏡頭展現整個刺殺過程的。首先,鏡頭跟隨理髮店中的一位顧客走出理髮店,當他走出一段距離的時候,兩位殺手新進入這個場景。鏡頭隨即轉而跟隨兩位殺手,最後卻並沒有用長鏡頭展現暗殺的場景,而是將整個畫面聚焦於理髮店旁邊的一簇鮮花上。觀眾目視著鮮花,耳邊則傳來刺耳的槍響,一邊優雅,一邊暴力,也可以說是一種另類的「暴力美學」。
暴力,一直是馬丁的黑幫電影中不可缺少的一個元素。然而,儘管本片的少許場景略有些血腥,其暴力場景卻被最大程度地削減,主角弗蘭克的幾場暗殺,都是非常乾淨利落地解決,再快速地離開現場,幾乎看不到弗蘭克的正臉,重要的不是暴力和飛濺的血漿,重要的則是運用暴力所要闡述的事件。
然而,如果本片一直延續著前半部分的調調,那這也只能說是一部最最普通標準的黑幫電影。但整部電影的後半部分,卻被馬丁不可避免地蒙上了悲涼無力的色彩。加入黑幫,最終獲得了什麼?是兒女的疏遠?是自身的衰老?還是深藏心中的愧疚?
「所有人都死了。」這個不可避免的事實由影片中的人物口中說出。就像失蹤的吉米·霍法一樣,只在五十和六十年代最為人們所知,而在現在,沒有人認識他,最多也只是知道他失蹤了。活下來的黑幫成員,最終也只是淪為了一位白髮蒼蒼的糟老頭,之前的一切,也只能記錄在一顆巨大又無用的金戒指上,等待著死亡,等待著最終必然來臨的「滄海一聲嘆」。
當然,去除這些或是悲傷或是幽默的成分,這部電影本身想要理解起來依舊是較為困難的。電影中發生的很多事件都與許多美國的大事件息息相關。作為一部史詩電影,只有真正理解了這些歷史事件才能真正看懂這部電影。這也是為什麼在看完《愛爾蘭人》後,我不禁想到了另一部類似這樣的電影——《阿甘正傳》。
雖然這兩部電影所要表達的內容是不同的,但這種將個人經歷與歷史大背景相結合的敘事手法在這兩部電影中都是非常重要的元素。本片的主角弗蘭克·希蘭就像阿甘一樣,弗蘭克經歷了二戰,甘迺迪總統當選,豬灣事件(1961年4月17日,在中央情報局的協助下逃亡美國的古巴人在古巴西南海岸豬灣,向菲德爾·卡斯楚領導的古巴革命政府發動的一次失敗的入侵。豬灣事件標誌著美國反古巴行動的第一個高峰。),還與水門事件的揭露有間接性的關聯,這與阿甘在《阿甘正傳》中所經歷的美國大事件極其相似。
講了那麼多,最終還是要回到一部電影最終極的問題。馬丁·斯科塞斯為什麼要拍這樣的一部電影?我認為其實他並不是想要告訴我們些什麼,也不是想要傳達某種道理。他想要做的,是以極其私人化的方式表達對於一個美國歷史上最風起雲湧的時代的緬懷和致敬。那是屬於黑幫的時代,那是一個一去不復返的傳奇。
抓住那悄悄流逝的時間,它總能成為最後的贏家。
《愛爾蘭人》: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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