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藩(1897—1968)作為民國時期國民黨政府的高官,他一生兼有著名文化活動家、美術家、戲劇家的聲譽。在繪畫上,雖然他傾心 於政治漩渦的激流。大部分時間未用於繪畫的精力。但他一直對繪畫情有獨鍾,一有機會,便涉獵其中,如饑渴者求一瓢飲,並在繪畫中形成了自己的哲學意趣。歸納起來主要有三點:
追求生命的本真和純淨
追求生命的本真和純淨是我國道家的思想,老子在《道德經》第二十八章對人的最好狀態作了生動描述,「常德乃是,復歸於樸」,認為本真的純淨的生命存在是最好的生命存在形式。作為畫家的張道藩在繪畫中接受了這一哲學思想,並把它生動地表現在他所畫的物象中。在他的油畫《美人蕉》中,我們看到了美人蕉那種欣然滋潤的生機,那嬌紅的花瓣在藍天下燦爛開放,如粉蝶鼓動著翅膀,迎風翻飛,鵝黃的莖幹悠閒地伸張,淡黃的葉片如飄搖之舟,簡約地凌空橫臥,葉片向陽處泛著金黃,背陽面浸潤著幽藍的暗影,如一個淡妝美人在溫馨的陽光下回眸一笑。顯示過生命的美麗和純淨。
在國畫《荷》中,我們看到了生長在古香古色陶瓷瓶中的三株荷莖,古香古色的瓷瓶是葫蘆狀,瓶頸部有兩個耳提,是S狀,如蚯蚓那樣卑謙地盤曲,褐灰色的瓷瓶不知有若干年代,足以使人想起夢幻般的前塵往事。瓶中的荷莖參差生長,嬌態紛呈,三朵粉紅的荷花正在風中靜靜地盛開,如活潑純真的三位青春少女,還有一朵開敗了的荷花在搖動,殘留的花瓣平靜得像水晶一樣透明,盛開與隕落都是那樣自然,像一首富於詩意和韻致的歌。而一莖荷枝已長出蓮蓬,火焰般凝固的花蕊在風中深情微笑,另一莖長出了粉紅的花苞,正在羞澀地含苞待放。又有一莖荷枝獨撐一片碧綠的荷葉,荷葉在風中沐浴著清幽和寧靜,不由添了幾分嫵媚和清雅。荷香四處瀰漫,顯示了本真生命的迷人魅力國畫《海棠》,給我們呈現的是,一根月黃竹竿撐出數枝海棠,海棠花開紅豔,如血色瑪瑙,如珠串在容光煥發地閃耀,灰白色的莖幹新鮮而興奮地舒展著,淺綠、灰白、灰綠、黧黑的葉片象徵著生命的異彩紛呈,海棠花在自由自在的花香中迎風盛開,顯示了本真生命的神採飛揚。
寫生《柿子》,則表現了另一種生命意趣。褐色樹枝詩意地橫逸斜出,墨綠色的柿葉如魚兒般在風中漂遊湧動,三個黃紅相間的柿子,小太陽般懸掛在褐色枝頭,半黃半紅的柿子圓潤可愛,是生命半成熟半青澀的象徵。也在歡快和純真的光輝裡,寄寓著生命的夢幻和希望。水彩畫《蘭》,則通過蘭花顯示了一種清純的幽香韻致。畫中的蘭草三莖勃發,自自由悠悠溫潤地生長,墨綠的葉片迎風飄逸,中間那莖蘭草於參差葉片中,盛開一朵粉紅色蘭花,花萼如彩雲,花蕊似霞光,如嬌娜嫵媚的美人素麵朝天,燦然微笑。竹有聲而少花,梅有花而少葉,松有葉而少香,只有蘭花集幾種妙處於一身,顯得香氣清淡,氣質淑美,具有靈與純潔的操守,幽雅而有風致,美麗而又清爽。表現了本真生命的一種幽馨美。
國畫《葫蘆》,畫出了寧靜而溢滿生機的柵架,架上伸出幾株枯黃竹竿,竹竿顯得飽經風霜,被歲月的夢幻染上淡灰色塵埃,黃綠相間的葫蘆葉如鳥兒鼓舞著翅膀,藤蔓安靜恬然地生長,淡墨色的莖絲在若有所思地飄逸,棚架上蘭綠葉片間垂吊著四個生機蓬勃的葫蘆,兩個灰黃色的顯得略小一些,仿佛在呼吸和輕微地顫粟,另外兩個呈現出陽光黃,大而成熟,於風中撫摸著如歌的節奏,人一生的心事在光亮和硬朗中瀰漫。作者雖是初學畫葫蘆,但於葫蘆中寄託了生命哲學中的深意,流露出本真生命的自然率真。被齊白石譽為大有造化之意。
追求精神絕對自由的逍遙遊
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是我國道家的觀念。老子在《道德經》等十六章中強調了生命虛靜之美,「致虛極、守靜篤。萬物新作,吾以觀復」,要求人在虛靜中去追逐絕對的精神自由,追求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生命逍遙遊,通過對生命的凝視和反思,去探索一切生命周而復始的規律性,既然宇宙萬物,一切生命和非生命都逃脫不了由無到有,又由有到無的規律,那麼,最好的生命存在應該是物我渾然一體,物我兩忘的逍遙遊。張道藩接受了道家的這一哲學觀念,在繪畫中生動地表現了這種追求精神絕對自由的逍遙遊的哲學意趣。
在水墨畫《誰知魚苦樂》中,作者的畫筆表現出了對追求生命絕對的精神自由的一種嚮往和思考,著力表現莊子對生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生存的哲學意趣。《莊子·秋水》中,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看見倏魚在河水中歡快地自由自在地浮遊,感慨地說「倏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回答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從莊子與惠子在濠梁關於魚苦樂之辯,可以看出,莊子對生命逍遙遊的高度讚賞。張道藩接受了莊子的這一哲學思想,並把它描繪在畫紙上。我們看到的是一條清澈的河流,蘆葦如濃淡的墨痕在水邊搖晃,水藻如月下植物暗影在水中糾結浮動,有兩條細長的魚兒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嬉戲,它們歡快舒暢,喋喋細語,搖頭擺尾,與清澈的流水渾然一體,親密無間,讓內心的光芒點亮生命之詩意。魚兒是快樂的,它們那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逍遙遊,那種物我兩忘的歡樂境界,就是生命絕對精神自由的最佳境界,那麼人呢?人何時才能洗去名利所積累的厚厚塵垢,回歸清純美麗的大自然,在逍遙遊中尋覓到生命的真正的快樂?
水彩畫《太湖》,是對江湖生活的一種哲學思考。在畫面上,我們看到浩瀚的太湖生態風景,浩瀚的湖面波光閃爍,猶如鏡子一般寧靜瑩潔,湖中有數十小舟如夢般散步,小舟自由地飄蕩,如草芥蓼花,漁歌隨風飄動,把恬淡的心事點到湖水中去,讓生命的自在和無拘無束亮成一盞燈,遠山蒼黃,如波濤突起四處洶湧,近山濃綠,瀰漫著花卉的淡淡清香。灰白的巖石如水懸瀑瀉,松林在湖邊迎風集體吟嘯,村落如點點星光棋子,不經意地繞湖邊散布,黑瓦雪牆透出農家溫馨的光澤。右面的峰巒樹林茂密,墨綠的樹影如煙如霧,田野互相交連,綠樹詩意組合,可以聽到雞鳴犬吠、人的呼喚和笑語聲。在靜澄淳樸的田園風光中,太湖以它那迷人的旋律靜靜地等待著遊子的歸來,美麗的自然風光,以江湖的清疏暢快來撫慰遊子靈魂上的創傷,在逍遙遊中獲得生命的快樂。
油畫《泛舟》,畫的是太湖一隅,從流動的色彩中,可以看到銀亮如鏡的湖水,湖面有舟數點,如芥撒播,湖邊山勢巍巍突起,褐黃色山石沉厚雄渾,如醉漢臥,山上有彩色樓閣亭宇,隱在如濤綠樹之間,天上有五彩雲在如水流動。金色夕照中泛舟,清風襲人,水波不驚,漁歌如花盛開,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偷得幾分悠閒,此樂何及。表現出了追求逍遙遊的一種情趣。
水彩畫《湖畔》,畫出了逍遙遊的另一種佳境。畫面上水天一色,湖面如鏡,幾枚小舟如芥浮於水面,遠山黛綠、蒼蘭、如濤拍天而去,裸露的猩紅色石巖鋪著淡淡寒煙,更遠處的山巒朦朧深沉,蒼涼堅硬,天上的雲帶著灰黑色延伸,如城堡突出,如山勢生長,如海巖沙灘拉得狹長。湖邊有茂密樹林,樹皆松柏,高大茁壯,清香瀰漫,樹林中隱現黑瓦紅柱,朱欄玉階,月色臺榭,雪牆間茂密樹葉花草如濤湧瀑瀉,幽深的樹影中,可以聽到陣陣清涼的松濤聲,散步於湖畔的人,能不從這自由自在的逍遙遊中,得到精神的放鬆和快樂嗎?精神上的絕對自由正是來源於人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和深刻感悟。
追求天人合一的人與大自然和諧觀
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國傳統哲學的一個重要思想,在中國哲學經典《易經》中,就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認為人最佳的存在方式就是大自然與人和諧相處,人與社會和諧相處,人與人和諧相處,人自身也要保持各方面的和諧。不僅儒家繼承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道家更強調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老子在《道德經》第十三章中說「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認為人之所以寵辱若驚,在於把自己的得失看得過重,只有忘我、忘情,才能寵辱不驚,得到生命的至樂,而忘我、忘情,只有與大自然融合為一,和諧相處,才能做到。張道藩接受了這一哲學觀念,並把它融貫到他的山水畫中。
水彩畫《陽明山後山》,以流動的色彩描繪出了高聳的大山,山間有白如棉的飛瀑凌空而下,瀑流閃耀著煉銀般的光輝,宣洩著強悍的生命宣言,瀑布流入深邃的水潭中,水潭清亮明澈地湧動,浪花如融化的玉液,綠得發亮發蘭,潭水中臥數石,如犬如羊,如灰白魚兒,山間瀰漫著如雲如霧的灌木和綠樹,隨風拋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青色石棧,石棧像一條青灰的帶子在歲月的斷裂中騰空而起,崖石在風中閃爍著褚黃、灰白、淡墨的色澤,披著青苔和野草,守望著堅硬蒼涼的約定。遠處的山頭層次分明地崛起,城堡般的巖石在蒼翠灌木的掩映下,生機勃勃地與藍天輝映,義大利大畫家達·文西認為「繪畫處理的就是自然哲學」。作者在《陽明山外山》中,表現的正是自然哲學中人與大自然關係的思考。「他用造化來反映自己的畫中樂趣,依照自己的立意水準來刻畫自然的形象」。張道藩通過《陽明山外山》表現了對大自然的熱愛,人只有在這迷人的大自然畫景中,才能擁有心靈的慰藉,才能找到和諧的精神家園。
油畫《臺灣風景》,以明亮和富有光澤的色調,描繪出了詩意瀰漫的臺灣風景。我們看到,白雲如波濤般在藍天悠閒地漂泊,藍天如光潔凝寂的靜海,高聳的峰巒氣勢強悍地直逼藍天,崖石粗獷沉厚地崛起,褚黃的巨石透出淡墨的陰影,山上樹影參差,翠黛的灌木,生機蓬勃地塗抹著曲線鮮明的山勢,青青的野草,煙雲般瀰漫著令人心蕩神搖的花香,遠山如洶湧綠濤般奔騰起伏,山腳可以看見,淡黃色的沙石馬路,如飄帶在風中蜿蜒。路邊光禿的樹木舉著堅強的枝幹,如剪影般兀立。路的右面生長著各種姿態紛呈的綠樹,又有兩株小樹滴翠般在風中搖晃,綠光閃爍,右邊山崖顯得較陡峭,崖石是猩紅、淡墨色,崖縫生長著幾株墨綠的松樹,如塔如鍾,如虯影倒掛,山腳生長著綠油油的劍麻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熱帶植物,這些植物綠焰噴湧,仿佛是一片激情閃亮的歌聲。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無聲地滲透在畫面中,「色彩裡潛藏著和諧或對比的事物」。作者通過流動的色塊,表現出了大自然的迷人魅力,只有和大自然和諧相處,人才能獲得生命的靈性和純淨的快樂。
國畫《黔北烏江峽》,顯示了中國山水畫的迷人色調。國畫強調運用毛筆、墨、紙絲,水等材料來繪製捲軸畫或文人畫,始終以線條為造型手段,隨類而賦彩,形成了以水墨為主,以色為輔的特色,它重的是寫意,在畫中追求超然物外的自由心境。以天人合一為最高審美境界,注重文人氣息的渲洩。《黔北烏江峽》向我們展示了這一特色。從畫面上可以看到江峽險峻高聳,碧如翡翠的烏江水浩浩蕩蕩地從長江源頭流過來,穿越貴州高原的千山萬嶺,又浩浩蕩蕩地向東流瀉,組合成雄渾浩瀚的長江,漸行漸遠地流向大海。在黔北烏江山峽,我們可以看到江邊山勢沉雄,懸崖絕壁如刀削斧劈,光滑冷硬的巖石被墨綠的灌木、藤蔓、野花、野草裝點得凝神靜氣地懷想,高聳的山勢被風雨流年浸泡得千姿百態,灰白色巖石在風中裸露出粗獷的線條,像一個善意的埋伏,靜靜地吞飲著茫茫寂寞,雄峙於藍天之下,等待著遊子的歸來。遠山或隱或顯,如塔如劍,呈現著漸次縹緲的淺灰色,江邊的崖石近水處被風浪洗得水晶白,染成霞光黃,江崖侵入江水處,被水蝕穿的孔如笛簫般在風浪中吟唱,江上靜聽江聲,坐擁江峽秀色,沐江上清風,抱水上之月色,遊子如何不醉,鄉愁如何不深?「奇山大水,哭之境也。」《黔水烏江峽》正是以這樣奇雄峻秀的大山和浩蕩奔騰的江水,顯示了遊子想撲進大自然懷抱,撲進鄉音和鄉夢,與大自然和諧相融的哲學思想。
水彩畫《貴陽南郊》,給我們展現了廣闊的生存環境,作為秀美貴州的省會貴陽,其南郊的風景像純樸疏野的山歌那樣迷人。在畫中有白亮如鏡的水田阡陌相連,有清澈的河水在陽光下閃著朦朧白光,田中種著綠亮的秧苗,綠樹翠竹間隱現著農舍的黑瓦雪牆,房屋周圍有灰白圓石十餘塊,如牛臥羊伏,有月黃色磚牆圍成弧形,淺紅的土牆浮著淡淡花香,松柏鋪著紫煙,把人家分割得東一處西一處。柳樹隨風彎曲著柔軟的枝條,遠樹如雲堆積,遠山含煙拔起,瀰漫的綠樹和藻木如層層向山上攀爬的隊伍,顯得熱鬧非凡。更遠的山像一群姿態各異的遠行人,有的如醉漢仰臥,有的如美女凝思,有的如遊子回首。藍天無語,山外是山,一座座綿延不盡的山就像一個個帶著深情和希望的親人,在如大火般的夕照中等待著遠在天涯海角的遊子的歸來,整個畫面充滿了清虛淡泊,流動著桃花源的純樸和自然,表現了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生活情趣。也是作者山水畫中天人合一思想的最佳結晶。
張道藩在倫敦大學美術部和巴黎最高美術學校,專門學習過五年繪畫,但終身用於繪畫的時間並不多。儘管如此,由於他在繪畫上的天賦和對繪畫的慧悟,通過對百餘幅繪畫的實踐,也形成了他特有的繪畫理論和哲學思想,他善於將中國繪畫與西方繪畫的藝術技巧結合起來,在繪畫中既偏重於寫意,又注重西方的寫實,既注意無畫處皆成妙境,講究虛實相生,留出供人想像的空白,又注意印象主義的光色變化,通過光影明暗,來表現光源色和環境色影響下的物體固有色的變化,既追求景物人格化的精神氣質,活潑的生命和靈氣,又追求藝術形式美的構成規律。而在繪畫哲學中,他從中國文人畫的雅趣中,接受了道家的思想,從道家哲學思想中去尋找他厭倦名利和政治漩渦,到大自然的真趣中去尋找與大自然和諧融合的生存境界,在雄奇秀麗的自然景物中去寄託自己的懷念和鄉愁,去尋找精神中的桃花源。「在他的心靈中,一切都成了顏色和風景」 。當他感到政治失意和強烈的思鄉情感湧動時,就會走進他的畫境,在繪畫中得到一種清涼的精神慰藉。
張道藩的繪畫尤其鍾情於山水,雖然他的山水畫未能排上大家之列,但中國山水畫絕非一般意義上的自然風景,而是畫家心目中世界的縮影,神遊的理想天地。他的山水畫始終寄寓著對祖國大好山河的懷想和熱愛。我們今天品讀他的山水畫,不僅從中品賞到了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天趣,還體悟到了十三億大陸同胞和二千三百萬臺灣同胞血肉相連,命運與共的深情,對爭取實現祖國和平統一大業,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充滿了堅韌不拔的信心和力量。(摘自《中國涼都》高守亞,圖片來源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