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藝術(含風俗)天生是一對冤家,我更願意相信藝術和風俗,科學是一個板起面孔教訓人的老頭子,常常要掃大家的興。
端午節對孩子來說是一份快樂的體驗。無論貧富,孩子總能收穫屬於自己的那份美好記憶。
端午節的內容十分豐富,在農耕文明主導的時代,會有女兒回娘家、掛鍾馗像、迎鬼船、躲午、懸掛菖蒲與艾草、遊百病、佩香囊、賽龍舟、比武、擊球、蕩鞦韆、飲雄黃酒和菖蒲酒、給小孩額頭上塗雄黃字、吃五毒餅、吃五黃(鹹蛋黃、黃瓜、黃鱔、黃魚、雄黃酒)、吃粽子和時令鮮果(櫻桃、杏子、梅子、李子)等「節目」,迎來城鎮化、現代化、信息化的浪潮後,端午節留給人們的印象就剩下佩香囊、吃粽子、賽龍舟、吃五黃了。
遙想童年的時候,我到這個季節也卸下了厚重的衣服,換上單薄的夏衣,儘管總是舊的,還會有一兩塊補丁,但玩耍起來畢竟少了許多羈絆,身心由此獲得釋放。多年以後讀到《論語·先進》,孔子與多位「貼身弟子」談及志向時,曾點說他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這個場景,這份體會,特別是沐浴在和暢惠風中的感覺,特別能打動我。
這個時候,離期末考試「收骨頭」還有一個多月,作業也不多。要緊的是弄堂裡突然蕩漾起活泛的市井氣息,包粽子啦!大人們將骨牌凳和紅漆腳盆搬出來,浸泡一夜的糯米在紅漆木盆裡堆得像一座小小的雪山,若有赤豆或紅棗摻和其中,顏色會更加悅目。另一隻木盆浸著碧綠的粽箬,粽箬的清香令人神清氣爽。女人們大聲喧譁,弄得到處水漬斑斑。這個我們不管,我們的興趣只在粽箬,趁大人一個疏忽,就閃電般地抽出幾葉,捲起來做成哨子,於是大街小巷就飛掠著尖銳的聲響。
老太太也有閒事消磨,她像一個老巫婆,躲在角落裡調製雄黃酒。雄黃是一種深黃色的粉末,裝在一隻橄欖核大小的瓷瓶裡,瓶子上還用青花料寫著「胡慶餘堂」的字號,字跡漶漫。小瓶子打開後,老太太將粉末倒在半杯裡黃酒裡,一根乾柴似的手指直接伸在杯子裡攪拌,蠟蠟黃的指甲裡嵌著厚厚的汙垢呢。
「喝一口,你就不會生病了,蛇蟲百腳也不會咬你了。」老太太住在底樓光線很差的灶披間,梳兩根又細又長的小辮子,說話時眼珠滴溜轉。她信觀音菩薩,信玉皇大帝,信關老爺,信土地公公,信狐狸精,孤身一人的房間裡總飄忽著一股溼漉漉的黴味。掛在牆上的佛龕內還供著祖宗牌位,蛛網結得幅員遼闊。此時此刻,這杯桔黃色的可疑液體正在向我逼近,可憐的小男孩只得連連後退,後腦勺在牆壁上撞出「咚」的一聲,實在無路可走了,終於爆發一聲尖叫。
偏偏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奔過來,極有英雄氣地一飲而盡,再眯起小眼睛斜視我。最後我只得啜了一小口,又被老太太蘸著酒在額頭上劃拉幾下。似乎是一種獎勵,她還往我手心塞了幾顆蠶豆,攤開一看,起皺的表面披了一層細微的粉末,也是桔黃色的,我扔進嘴裡嚼巴,有一股淡淡的中藥味。
此前我聽媽媽說過白娘子的故事,白娘子與小青青到了杭州,在西湖斷橋遇到許仙,兩個人眉來眼去就誓訂終身,成了夫妻,想不到來了一個多管閒事的法海和尚,跟許仙說:你的那個白娘子是妖怪,不信你讓她喝雄黃酒,她就會現出原形。許仙騙白娘子喝了雄黃酒,白娘子果然現出原形:一條很大很大的白蛇盤在牙床上。這個很傻很天真的書生一看,當場嚇得昏死過去了。
媽媽很喜歡講這類故事,有聲有色,而且十分講究一環扣一環,她是一個越劇迷。這種故事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鎮住我,比如她說每個人都有前世,或牛或馬,或狗或貓。那麼我的前世是什麼呢?我問。她想了一下說:「大概是一隻麻雀。如果你再這麼淘氣的話……」她不說下去了,但言下之意我是懂的,於是整個下午我就十分安靜了。
現在,我被逼喝下了一口雄黃酒,外加幾粒雄黃豆,很擔心真的會變成一隻嘰嘰喳喳、整天忙著覓食的小麻雀。
所幸,一個小時後,鏡子裡的我還是一個人樣,胳膊上並沒有長出羽毛。唯一的變化在額頭,酒漬幹了,顯現出一個威風凜凜的「王」字。於是我有了一種新生的感覺,欣喜若狂地奔走在弄堂裡,一路吹響粽箬做的號角,聲震雲霄。
從此,我對雄黃這種藥材充滿了敬畏。現在有科學家說,雄黃酒飲不得,因為雄黃的主要成分為硫化坤,是提煉砒霜(雄黃以紅黃色狀如雞冠者質較純粹,如為白色結晶或碾碎時外紅中白者,均為含有砒霜之明徵)的主要原料。喝雄黃酒等於吃砒霜,如果把雄黃酒加熱後飲服,則危險性更大。
科學與藝術(含風俗)天生是一對冤家,我更願意相信藝術和風俗,科學是一個板起面孔教訓人的老頭子,常常要掃大家的興。
有了這次深刻的印象,成長過程中我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一直提醒自己:考試得了滿分不能得意忘形,老師誇我美術字寫得好不能驕傲,走路時不能隨地吐痰,在飯桌上多喝了幾杯不能胡言亂語。在初中二年級時就有同學說我少年老成,到了初三說我胸有城府,還好,沒人說我老奸巨滑。但是,無形的雄黃酒無時不在,氣氛歡悅的場合,我放縱自己連進數杯,然後於不知不覺中現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