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張愛玲的小說融合了中西的文化氛圍,在同時代作家的小說裡,張愛玲的小說也算是「洋氣」的一類,然而,到了國外,張愛玲的小說卻十分遇冷。這段時期,張愛玲與文學研究者夏志清有很多往來信件,在信中,她不僅訴說了自己創作的苦悶,生活的困窘,也讓我們從一手資料中了解到張愛玲在海外遇冷的原因和她晚年生活的真實狀況。
「主題」B01丨張愛玲百年誕辰:紅塵零落,紛紜人間
「主題」B02-B03丨破鏡難圓的姻緣
「主題」B04-B05丨「金句」裡眾說紛紜的張愛玲
「主題」B06丨紅樓筆墨中的英國範
「主題」B07丨在文字中裁剪的古典旗袍
「主題」B08丨信中漂流的苦水
(本文選自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張愛玲百年誕辰:紅塵零落,紛紜人間》,9月30日為張愛玲誕辰百年紀念日,我們還將推出相關文章,敬請期待。)
收到你的信後,因為要找Knopf等三家編輯名字,剛搬家後找東西很難,這兩天又在忙著看牙醫生,前一向有些積壓的工作也要趕著做,所以耽擱了這些天,結果找到五封都不是,明知無益,附寄給你看看。較早的一批存在New Hampshire一時無法查。Knopf我記得是這些退稿信裡最憤激的一封,大意是:「所有的人物都令人起反感。我們曾經出過幾部日本小說,都是微妙的,不像這樣squalid。我倒覺得好奇,如果這小說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評家怎麼說。」我忘了是誰具名,總之不是個副編輯。那是一九五七,這小說那時候叫Pink Tears。雖然他們曾經改組,我想除非Mr.Keene感到興趣,不必再拿去了。此間的大出版公司,原來的經紀人全都送去過。Grove與New Directions也在內。Partisan, Kenyon Review我非常重視,不過覺得他們不會要。如揀一章有地方色彩的試試,就叫Shanghai。中篇小說一次登不完,恐也難賣。《金鎖記》原文不在手邊,但是九年前開始改寫前曾經考慮翻譯它,覺得無從著手,因為是多年前寫的,看法不同,勉強不來。如果你的兩位同事無能為力,雜誌上也賣不掉,日本還有一家Tuttle,與Keene是否有關?此外只好試試英國,如果你那邊沒有熟人,我自己寄去也行。反正由你經手一天,請儘管自由處置,我們完全業務化好嗎?我在香港翻譯翻得很上勁,在此地卻不值得。
愛玲
十月十六(一九六四)
張愛玲與夏志清通訊的前幾封信件,大致解釋了張愛玲小說在美國遇冷的原因,甚至老牌出版社克瑙夫都直接給她寄了退稿信。當時的閱讀環境與社會氛圍,美國人想要在亞洲文學裡讀到的無非兩種,一種是揭露現實的政治批判,另一種是已形成模板的東方美。前者,從未出現在張愛玲的文學世界中,後者,正如張愛玲在另一封信中所寫的——「我一向有個感覺,對東方特別喜愛的人,他們所喜歡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
然而,要在張愛玲的小說裡讀到這層感覺,前提是讀者必須對故事裡的社會規則、不言而喻的人際氛圍有所了解,這些只有在中國生活的讀者才能感受到。對歐美讀者而言,連真實的東方生活都並不了解,又怎麼能讀得出張愛玲在小說中的「拆穿」呢。再加上連載與出版習慣的因素,導致張愛玲的小說在美國出版相當困難。這一點,夏志清也深有體會。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時也想著拆穿傳統文化的面紗,然而深感「勢孤力單,有什麼用?」美國學生們眼中的東方美學,依舊是五四時期被批判過的儒家文化。
我去年來信說要在年前趕完那篇《紅樓夢》考證,結果還是擱著,先去寫完那篇長文,因為有時間性質。沒想到直到這兩天才完工。天天趕,收到你寄來的書,猜著是近代小說選出版了,都等到現在才開拆,還沒來得及看。以前給的書倒都陸續看了,講中國小說的傳統,有缺陷的一方面,對極了,我常常想到。大部分都是我完全不知道的,因為我連中國文藝也看得很少(外國更是——Henry James只看過一篇Washington Square,為了替VOA改編無線電劇本)。《老殘遊記》看過幾遍,這篇研究的內容也聞所未聞。預言從前當然不懂。我覺得幾篇近著寫得尤其好。湯顯祖那篇,螞蟻升天那段,看得大笑。前幾天Esquire打電話來說夏教授介紹我替他們Cover the DemocraticConvention。我不太適合,覺得滑稽,一方面當然非常感激。也說「有興趣」——不過是有興趣看新聞報導。限期兩星期,我更不行。關於政治我只會readbetween the lines,這裡開會又沒東西可讀。有下文再告訴你。請千萬不要特為回信。我等搬了家會寄住址來。問候Della。
愛玲
四月廿三(一九七二)
張愛玲在大學裡的工作也並不如意。當時美國的文化氛圍,是提倡作家與知識分子走出來進行現實批判,很多美國作家——例如諾曼·梅勒,都在報紙上發表時事社論。張愛玲在大學裡被指派的工作,則是撰寫一篇關於中國文化大革命的論文。寫學術論文,本來就與張愛玲格格不入,對大學要求的相關政治術語,張愛玲也一竅不通,她根本不知道那些新詞語都代表什麼含義。後來,還有人打電話給張愛玲,讓她寫一篇報導美國民主黨大會的稿件。
對這件事情,夏志清在整理信件時寫道:
編輯部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怎麼會有人電話上對張說,我推薦她去報導民主黨的大會?我明知她體弱不同人來往,怎麼會惡作劇,開她這樣大的玩笑?虧得愛玲沒有生我的氣,反覺得此事「滑稽」。
Natalie已經能到哥大去玩,真快!一定非常可愛。N'l Endowment文藝研究這部門,今年恐怕沒有恢復,現在又寫了信去問。《現代中國小說選》目前沒工夫看,你改的一定妥當,——又費心跟Birch提他的文選的事,我實在覺得窘。我倒真是因為你曾經提起有我的作品在內,怕你看見沒有,不知道又是怎麼回事,所以解釋這件事的經過。我這次到北加州後總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患感冒,去冬起更是一發一個多星期,好了三四天又發,一直維他命C與肉類吃得不能再多。每次都是天一暖和馬上霍然而愈。戶內暖沒有用,所以終於決定不能搬到舊金山,要暖和的地帶,考慮了很久Phoenix,能長期不發,希望break the cycle。但是這比搬到舊金山費事,一直因為感冒耽擱,在家裡工作倒還可以,不過好的時候少,乘這時候總是忙得昏天黑地。你下月到Stanford,我多半在臥病。時間這樣消耗下去,需要做的事一件件明擺在面前,坐著說話也心裡著急,你不提我也reminded,還是不談的好,我想你一定諒解。濟安的墳地使我想起西湖的山上。請千萬不要特為回信,過天再談。匆匆祝
好,Della, Natalie都好——
愛玲
五月廿六(一九七二)
《手繪張愛玲的一生》插圖
張愛玲在美國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長期臥病。據夏志清回憶,張愛玲後來一天只能寫兩三封信,有時連拆郵包的力氣都使不出來。此時她唯一的牽念,便是反覆修改那本《小團圓》。
一直這些時想給你寫信沒寫,實在內疚得厲害。還是去年年前看到這張卡片,覺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歡的一切。想至少寄張賀年片給你,順便解釋一下我為什麼這樣莫名其妙,不乘目前此間出版界的中國女作家熱,振作一下,倒反而關起門來連信都不看。倘是病廢,倒又發表一些不相干的短文。事實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都是不致命而要費時間精力在上面的,又精神不濟,做點事歇半天。過去有一年多接連感冒臥病,荒廢了這些日常功課,就都大壞。好了就只顧忙著補救,光是看牙齒就要不斷地去兩年多。迄今都還在緊急狀態中,收到信只看帳單與時限急迫的業務信。你的信與久未通音訊的炎櫻的都沒拆開收了起來。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讓別人譯實在painful。我個人的經驗是太違心的事結果從來得不到任何好處。等看了你的信再詳談。信寫到這裡又擱下了,因為看醫生剛暫告一段落,正乘機做點不能再耽擱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來過!吃了補劑好久沒發,但是任何藥物一習慣了就漸漸失靈。無論如何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沒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許說過在超級市場看見洋芋色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愛吃的。你只愛吃西瓜,都是你文內提起過的。
愛玲
五月二日(一九九四)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夏志清編注,新華先鋒丨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
這是張愛玲寫給夏志清的最後一封信。一年過後,張愛玲病逝。但在臨近人生盡頭的時刻,張愛玲還是會寄精美的卡片,並記起對方愛吃西瓜與洋芋色拉等食物。大概,這種煙火與柔情,貫徹了她整個的靈魂。
本文原載於9月26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8版。作者:宮子;編輯:安也;校對:翟永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點擊閱讀原文,進書評的小鋪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