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劇,是我國民族傳統藝術中的一朵奇葩,它不僅擁有600萬熱情的海南觀眾,東南亞一帶也深得瓊藉僑胞的喜愛。在它的發展歷史上,曾湧現出不少卓有成就的表演藝術家以及一批很有才華的優秀演員,而林道修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奮力攀登並且達到一定高度的瓊劇著名表演藝術家。
一九八一年,北京語言學院《中國藝術家辭典》編委會編輯的《中國藝術家辭典》一書,在「戲曲」門類中收錄了包括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在內的藝術家小傳,而其中,也有被人們譽為「海南梅蘭芳」的「瓊劇泰鬥」──瓊劇著名表演藝術家林道修。
林道修,今年70歲,18歲加盟梨園,從藝已過半個世紀。在瓊劇藝壇上,他先後在上百個劇目中扮演了上百個不同年代、不同身份、不同年齡,且性格各異的鮮明的舞臺女性人物形象,蜚聲瓊島及東南亞,深受廣大觀眾的喜愛。他的演技,也得到了著名戲劇家田漢先生的首肯和讚揚。1962年夏,田漢來瓊,觀看了林道修的演出,就曾寫下「水澆桃花趣不同」的詩句。可見,「海南梅蘭芳」這一殊榮,對林道修來說,是當之無愧的。
有人說,林道修生來就是塊做戲的料,是塊做旦腳的料,這話一點都不為過。的確,他不僅天份高,悟性好,且扮相俏麗,宛若天仙,因此,他登上「紅船」沒多久就已能在時裝戲裡挑大梁了。當然,他也是很幸運的,一擔任主角,即與著名小生韓文華、三升半等人搭當,使他得於在舞臺實踐的同時也能學習,又能把剛剛學來的東西同時用到實踐中去,同時,他還能觀摩潘輝星、陳烈三、陳麗梅等名旦的演出,細心端詳他們的唱演技巧,從中吸取養份,再加上他的極盡專注和心領神會,他的演技日趨成熟,聲望日漸提高 ,四十年代中、後期,他就因在文明戲《有情人終成眷屬》、《愛情與黃金》、《大義滅親》、《糟糠之妻》、《紅淚影》等劇目中扮演主角而名噪瓊島,受到了觀眾的歡迎。而這,無不是他勤奮好學、刻苦研習得來的結果。
人常說:「千韁萬轡,不能控制驊騮的千裡之足；濃雲厚霧,不能掩蓋鴻鵠的九霄之翅。」林道修有志竟成,出道沒多久就加入「名伶」之列,但他並不滿足於現狀；更不驕傲自滿,自以為是,而是虛懷若谷,勤練不止。五十年代初期,林道修改演古裝戲。初時他對水袖、臺步等不很熟悉,用得也不很順當,於是他虛心向王鳳梅、陳麗梅、王廣花等前輩拜師求教,認認真真,老老實實,竭力盡智地學習,從劇目到表演,從唱念到颱風,從化妝到服飾,從舉手投足、移步換形,及至喜怒哀樂、顰笑神意等等都注意觀察、端摩、習練,然後揉入自己的表演之中。當然,他也懂得「固泥成法為之板,格守規習為之俗」（李漁語）的原則,而且,也悟到了「學習前輩的藝術還要消化吸收,然後變成自己身上的血肉才行」的道理,因此,他在嚴格師承,來源有自的基礎上,開始尋找自己的特點,發揮自己的優勢, 本著遵師法而不囿於師法的原則,按照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對劇情的領悟,來對自己天賦資質進行有利的發揮,從而獨闢蹊徑,自創新路,漸漸形成了獨有建樹的風格特徵。例如,他的「三足墊」身段 ,就是從王鳳梅、王廣花、陳麗梅等前輩藝人的「疊步」、「橫步」、「路嘆」等臺步、身段的基礎上經揉合提練而成的,並在《秦香蓮》第一場「闖宮」中發揮得淋盡漓致,給觀眾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可見,這種變化,是他在繼承和嚴格準確掌握前人表演特點的基礎上,自己有計劃、有分寸地適當發展變化,而不是野狐參禪般的標新立異 ,樹別幟而欺世媚俗；恰恰是招招有來歷,式式有根據,但又同中見異,從而循序發展,層樓更進,漸漸奇峰崛起,形成自己獨具藝術個性的風格特點的。
林道修表演藝術的風格特點是什麼呢?
林道修的風格特點包涵諸多方面,非一言可以盡蔽。簡短而言,在唱功方面,林道修的唱腔藝術感情真摯,吐字清晰真切。他摹仿女聲的資質並不算好,但卻頗有韻味。演唱時,他很注意發音、吐字、運腔、用嗓的技巧,注意體現瓊劇聲腔的獨特「韻味」,和人物個性特徵與所處的的特定環境,行腔運調講究從人物出發,講究以聲傳情和以味感人。他常用拖腔、拉腔來表達感情,塑造性格,頗顯質樸簡約而又韻味醇厚。如他唱的〔三五七板〕,抒情自如,流暢感人；〔內線中板〕則宛轉圓潤,優雅甜美,不僅很受觀眾的喜愛,也成為不少演員學唱的「範本」。由於他的唱腔自成一派,故有「道修板」之譽。如《秦香蓮》第二場「規功」中「夫君豪飲妻賣唱」一大段〔教子腔〕,被相爺王延齡和陳世美的道白演唱打斷了幾次,顯得七零八落,而演員還得抱著琵琶坐在演區中央演唱,因而難度較大,但林道修此時唱來卻是從容不迫,一氣呵成,既傾訴了秦香蓮的悲憤心情,又隱含著諷剌意味的喜劇效果,使人在動情之餘,又沉浸於珠走玉盤,泉流下灘一般的美感享受,充分顯示了他深厚的藝術功力。從五十年代林道修改演古裝戲後,他以飾演青衣旦為主,在他演出的很多劇目中,大都扮演的是悲劇人物,因此,他的唱腔,每每從人物出發,或幽咽宛轉,或纏綿拖長,或如泣如訴,或深沉嚴謹,很好地表現了特定環境下不同人物的不同遭遇。如秦香蓮和《苦鳳鶯憐》中的馮彩鳳,都有指責丈夫的唱段,但他的處理卻不盡相同:秦香蓮在指責丈夫忘恩負義、舍妻棄子時,悲慟之中帶有哀求,既悲憤指責又語重心長,這是她仍抱有丈夫能回心轉意的一線希望；而馮彩鳳指責丈夫不分青紅皂白,逼妻走投無路時,則是悲憤之中不留情面,既理直氣壯又情深義長,剛勁直露地說明了她的清白與問心無愧。另外,《秦香蓮》末場秦香蓮指責陳世美的唱腔,與第一場的處理也有不同。此時,她義正詞嚴,怒斥陳世美殺妻滅子的罪惡行徑,義憤填膺,怒髮衝冠,心中之怨恨如同狂風暴雨,傾瀉而出。這種因不同人物、不同環境而進行不同處理的唱腔,使人覺得不但「好聽」,給人以美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他能運用這些聲腔,展現人物特點,塑造人物形象,人物個性躍然而出,使人看得見也摸得著。達此藝術境地實非他人可以企及。至於他的唱腔留給觀眾的藝術享受,更是久有定評。的確,聽完林道修的唱腔,除給人以甘泉入腹,清澈舒暢之感外,更能給人以如飲椰汁,始覺清香,後覺醇濃,終有回味無盡之美感。
林道修在念白方面的特點是,既講究開、合、齊、撮四呼精當,更要求喉、齒、牙、舌、唇五音準確。特別是他略帶鼻腔共鳴的發音,不僅令人覺得有重有輕,錯落有致,平仄圓滑,清朗悅耳,更令人覺得平添了一份嫵媚感。正因為他發音準確、尖團分明,口法講究,字音清切,組成了一套清爽、明亮的念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藝術獨長 ,從而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化妝服飾方面,他本身的「天然」條件就已不錯:眉清目秀,身材修長。根據自己的特點,他特製了許多不同的髮型和長裙,再加上他自己從敷彩、提眉、描目、點唇到梳大頭、戴網巾、勒水紗、插頭飾等都一絲不苟、精心細緻,因而打扮起來宛若天仙,嫵媚動人,往臺上一站更使崐人感到光彩奪目,往往讓人覺得「她」必是個絕代佳人而難於接受他是個 「鬚眉男兒身」這一鐵的事實。
（表演：林道修 吳坤和）
林道修最為卓著的風格特點,當推舞臺表演。這是幾十年來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概言之,他的表演藝術講究「四功五法」,形神兼備,細, 膩逼真,身段臺步飄逸輕盈,婀娜多姿,舉手投足刻意求工,嚴謹有度,有鮮明的節奏感和塑型美。過去,也曾有人對其表演特色歸納為「自然真切、自成一派」,「深刻細緻、優美生動」等等,這些評價與概括其全面性和準確度如何暫且不論,這裡,筆者僅以其在《秦香蓮》劇中飾演秦香蓮的部分表演作些芻議,或可窺一斑而知全豹。
林道修飾演的秦香蓮,每一細小動作,都是經過提練加工,精確選擇的。如前面提到的第一場「闖宮」,秦香蓮牽兒帶女,晉京尋夫,闖進宮院,但陳世美卻利慾薰心,不願與結髮妻子及一雙兒女相認,還命人把秦香蓮逐出宮門。在秦香蓮傾訴家中遭難,公婆去世,自己無依無靠而不得不千裡尋夫,和指責陳世美忘恩負義,見異思遷的這段戲裡,他邊舞邊唱,用優雅從容的臺步與婀娜多姿的身段動作,表現出了秦香蓮此時此刻恩怨交錯、愛恨交織的複雜心情。這一段表演,真是優美之中寓莊端,凝重之中寓輕盈,使觀眾在領略到他藝術美的同時,又頓感嚴謹凝鍊,即敬且愛,分神不能,眨眼不敢,真把個並不起眼的農村婦人正直不阿、善良可親的氣質與品德,淋漓盡致地和盤託了出來,無異雨後花明,別具風韻。
「殺廟」一場,韓琪奉命追殺秦香蓮母子至廟堂,秦香蓮向其告知自己乃附馬爺原配夫人,訴說陳世美手段狠毒,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不肯放過,而韓琪又深感左右為難時,林道修隨著鼓介一個轉身,蹉步,接著跪下唱道:「大爺啊,要殺就殺我一個,將兒女留在人間……」,這一跪地,以及相之配合的眼神、語調,無不流露出一種愛兒愛女的親情,寧死也不願兒女受辱的真摯感人的人性美和人情美,不但使臺上的韓琪深受感動,寧可捨身取義、自殺身亡而不願傷害秦香蓮母子,就連臺下看戲的觀眾,此時此刻也禁不住為他純樸感情的表演而不知不覺地進入戲中,為戲中人物多舛的命運和不幸的遭遇而暗然傷心,淚灑襟懷。
末場「鍘美」戲,在秦香蓮與包拯、陳世美、皇姑、國太等人的表演中,林道修把秦香蓮這一人物不畏強權,敢於貌視皇權的個性特徵表現得更加豐滿,更加完美。當皇姑、國太新駕開封府,欲憑權勢領回陳世美時,他運用多種臺步身段,面陳直理,義正詞嚴 ,氣度不凡。對陳世美,他用〔太和腔〕數落其「停妻再娶違法紀」、「滅絕人倫當孽兒」和「逼死韓琪罪難辭」的三大罪證；對皇姑,他以原配夫人身份,用〔三五七板〕與其對質： 「……後娶你來為妾侍,先娶我來為正妻。你應該下座拜見,亦合法來亦合理……；對國太憑勢無理扣劫冬哥春妹,他則「拼著一死擊鼓雪恨──」；當包拯於無奈之中取出銀兩讓秦香蓮回家度日時,他用〔古腔〕伸訴「官官相衛」的醜惡而拒不受銀。最後,當包拯下定決心,寧丟烏紗,置性命於不顧而下令處斬陳世美時,望著陳世美被人卸掉烏紗,脫下官袍,他鬆了一口氣,摟著一雙兒女屹立臺中,亮相。這一系列精湛表演,既切合人物性格特色,又符合舞臺美學原則,因此看後使人心曠神怡,回味無窮,對秦香蓮這一可親可敬的人物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正因為林道修在此劇中的出色表演,該劇歷演幾十年而不衰。他被譽為「海南梅蘭芳」這一稱號,也主要是因為主演此劇而得來的。
（演唱：韓文華 林道修）
戲曲藝術作為「時代的鏡子」,必須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自身也不斷發展變化。清人李漁在《閒情偶寄·詞曲部》中曾寫道,藝術必須順應時代而不斷變革,他說:「變則新,不變則腐；變則活,不變則板」。就此意義而言,演員在師承前人藝術成就的過程中,特別是較全面地掌握了前人的藝術成就之後,就得因時、因地、因人而制宜,循本遵源加以必要的變革。林道修在運用表演程式時,不是生搬死用,硬砍實鑿,而是靈活多變,新法迭出。林道修每演一戲,總是先把人物「吃透」,然後根據自己的理解,掌握好每個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徵 ,來設計安排不同的表演程式。從他舞臺表演中,我們不難看出,林道修並不是讓程式束縛自己,而自己駕馭程式,靈活妙用程式,有時為了準確表演人物,還發展程式,改變程式,乃至創造新的程式。
林道修舞臺表演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自己不但在臺上演好主角,而且還演好「配角」──, 即配合其他主角演好戲,從而使其他主角得到輔佐、烘託、突出,使整齣戲更加完整、豐滿、深化,而不僅僅是為了表現自己,突出自己所飾演的角色就行了。這種良好的颱風,很受同行的稱道。因此,許多演員都喜歡與他搭當,與他同臺演出。可以說,林道修演戲,念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得清,唱腔是一句一句地送到底,身段是一招一式地做得精美。他的身段亮相,不僅是一面直覺的美,而且有四面交錯的美,甚至是八面玲瓏的美,所涉範圍極廣。在他所出演的上百個劇目,飾演的人物有各種各樣,不論是什麼戲,什麼人物,只要經他一演,多涼的戲也能演熱,多板的人物也能演活。這就是他獨到的藝術成就,也是他獨有的風格特點。
林道修幾十年來的舞臺生涯,經自己長期研琢,精心雕鏤而形成了自己獨特風格的舞臺表演和獨有劇目,這早已為人們所口碑載道。應該說,他創造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林派藝術。今天,為紀念林道修從藝五十周年,筆者不揣冒昧,在此對林道修的表演藝術風格作粗略的探討,如有不妥之處,還請林道修先生及在座各位前輩同仁指正。同時,希望更多人對林派藝術作更深刻、更全面的總結,以便為後人留下一份珍貴的資料。當然,筆者更殷切期望能有人來學習繼承林道修的表演藝術,使林派藝術流傳下去,發揚光大。 （本文於1993年林道修舞臺生活五十周年藝術研討會上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