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語實驗詩劇《白蟻》演出之後,我們發了兩篇小評論,有朋友對其中一篇「重拾母語的自信,首開苗語詩劇先河」(←點擊可讀)的作者木郎充滿了興趣,因為作者的小簡介中說:「木郎……頹蕩寫作探索者、倡導者、踐行者,……獨立出版詩集《操》《日》《狗日的》。」
木郎也是苗人,人們卻常常驚訝於他對漢語詩歌的鍛造以及戲劇性詩意的捕捉。這是他的一個系列詩新作,原名《狗日的蚩尤》,因曾遭到眾多苗人非議而改名。
親 愛 的 蚩 尤 [ 系 列 詩 ]
題記:「蚩尤」系列,是我近期探索的一個「系列詩」,它由一個「組詩」和無數個零碎的「短詩」構成。「組詩」直指歷史虛無主義,「短詩」則呈現現實的隱秘和真相,兩者互為鏡像。但必須說明,我試圖建立的,不是歷史英雄主義,我要重新塑造的英雄形象,不再是具體的歷史人物或具體的某一個人,而是每一個平民。我的英雄,是一介草民。我認為,斯時斯世,說真話就是革命,每一個說真話的人都是英雄,每一個底層的勞動者都是英雄,每一個真實呈現人性複雜性的個體,都是英雄。
詠 虎
它睥睨天下,傲視群雄
即便圈養鐵籠,也從未忘記自由。
像西西弗斯,像堂吉訶德
像蚩尤,像每一個和時間對抗的英雄
它來回踱步,心事重重
明知不可能,卻隨時
為最後一撲,做足準備。
虎的驕傲,來自它的
不妥協,不諂媚,不屈從。
中 華 路
在中華路
烤馬鈴薯的蚩尤
他來自織金
還是威寧
他是否上有老
下有小
我不知道
我只看見
他心急如焚
整整一天
沒有烤熟一個
馬鈴薯
他懷疑
他烤的是石頭
後 現 代 比 喻
蚩尤的一生,吃過太多苦頭
在最艱難的某個夜晚
他甚至想過,以一種意外的死
換取生的酬金。慶幸的是
最終他還是選擇苟活,以理智
清醒或近乎0+0的數學模式
儘管,事實上世道蹣跚
正義之火,在一爿爿黑夜中
依然暗啞,英雄的悲歌充滿後現代比喻。
敏 感 詞
他國的雙腿懸吊一根違規的鐵器
胸前掛著兩隻被屏蔽的球體
這個比喻如果不夠婉轉,是否應該
用江山、溪谷或拋物線
為發射的子彈註解?生之甬道
正如死之捷徑,那個造詞之人
是否應被千夫所指?鍛造修辭術的工匠
總被自己的固執感動,晦澀的
意象,為斯時的敏感詞穿上華服
在歷經簡體閹割之後,象形字
再一次迎來諱莫如深的手術
應該要致謝這個危險時代
讓蚩尤們旁觀了史籍中所有的恥辱。
雨
又下雨了。這是入春以來
第二次下雨。感謝主
這雨下得真是時候。心情煩躁
蚩尤希望下雨,心緒不寧
蚩尤也希望下雨。準確來說
蚩尤喜歡聽雨
聽雨,讓孤獨者更孤獨
聽雨,讓孤獨者了結孤獨
雨敲打萬物,雨落進大地
雨讓蚩尤平靜、安眠
雨有哲學,有故事
有禪意,有鄉愁
雨有故人悠悠,有天地萬物。
草 海
蚩尤們走到哪裡,就會醉到哪裡
對他們來說,酒就是詩
寫詩就是喝酒,從前他們喝長江喝黃河
而這一次,他們喝到了草海
他們喝石門坎,他們白天喝晚上喝
划船時喝,開車時也喝
有咪彩的時候喝,沒咪彩的時候也喝
看鳥時喝,沒看到鳥時更要喝
是的,似乎除了喝,他們已無事可做
似乎除了但求一醉,他們已沒有但
而史籍——總是驚人地相似
除了但求一醉,他們真的已沒有但
蚩尤們去看鳥,並沒有看到他們想看的鳥。
囚 徒
每每言及武漢,總讓蚩尤想起流芳
沉悶的一所工科大學。但常常讓蚩尤懷念
像懷念初戀那樣,蚩尤懷念宿舍八樓的屋頂
懷念收割後廣袤無垠的平原
黃昏。暮色中。萬家燈火。漸次點亮
但沒有一盞屬於蚩尤。學校另一側
並排著一棟又一棟
不見人影的監獄,蚩尤是其中一個囚徒。
問 題 在 於
我可以叫蚩尤,你可以叫蚩尤
叫與不叫都是偶然,蚩尤只是一個X
和007沒區別,和9527也沒區別
蚩尤可能是蘇格拉底,可能是柏拉圖
或柏拉圖的馬,當然,如果願意
蚩尤還是雅斯貝爾斯、薩特、加繆
或狗日的海德格爾,那麼
蚩尤是誰?一個人?一棵樹?
無名天地之始,「你
以為是自己在說話,其實是話在說你。」
比 喻 的 蝴 蝶
用蘋果餵馬。在鄉村小路
感受地球引力的消失
蚩尤和他的咪彩,就像兩隻
比喻中的蝴蝶。牛頓說,
每一個物體,必然與另一個物體
互相吸引。牛頓還說,引力
是質量的固有本質之一。
那一刻,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
蚩尤已放下涿鹿的恥辱
咪彩逃出憂傷的蠟染
生活回到了三碗飯
和二兩苞谷酒。他的咪彩
按期給他餵食安眠藥:英雄主義
也被革命者塗上時代的口紅。
蚩尤說,他吃遍山珍海味
卻只記得酸菜豆米湯的鄉愁。
一 個 叫 無 人 的 人
在上班的交通車上,蚩尤突然中途下車
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
他也不知道。他看見對面山頭上
有一座亭子,就打算去看看
但他不知道怎麼走。他去問路
旁邊的人說,沒什麼意思
那是一座空亭。蚩尤看了看旁邊的人
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他知道,那不是空亭,
對面那座亭子裡,坐著一個叫無人的人。
下 雨 的 晚 夜
在下雨的晚夜,他城突然安靜下來
鄉愁從故土襲來,我開始
想念老蚩尤,想起他,年輕時的風姿
想起他教我種植、騎馬,想起三月的雨季
他帶我割草,那座被我們收割的山
好大啊——我們從山腳割向山頂
山頂還沒割完,山腳又長出新的茅草
我們的牛馬,永遠不用為生計發愁。
也是同樣的三月,同樣的雨季
我們在土地勞作,我們在半坡收成
這得感謝老蚩尤的開荒拓土
他用一張雨布,撐起整片天空
我在其中,無所事事,或對一隻蟲子
傾訴少年的小孤獨。想起每個周末
我從遠方返程,他的咪彩很早就睡了
在三月多雨的晚夜,老蚩尤
和我下棋、閒聊,偶爾我也會說起
那些驚奇,那些讓我心動的雲
老蚩尤不置可否,他只是安靜地
聽著,耐心地聽著,最後
寫了一個批註:已閱。
仿佛一場雨悄然落下,又悄然停止。
周 末
他們在暮晚吃了飯。是鄉村柴火雞
其中,她點了他喜歡的土豆。
如此平常的周末。蚩尤和他的咪彩
回到他國的出租屋。於他而言
這匆匆一生,就好像從他國租來
現在,蚩尤躺在流動的河床:
他在讀一首流動的詩。如同多次
閱讀經驗中的任何一次
他沒有發聲,但有一個人替他發聲。
很久沒有一本詩集,讓他著迷
他在詩中讀到自己,又不似自己
他喝了一點酒。他的咪彩並沒有反對
婚後的生活,讓他收斂太多
包括鋒芒,和自由。時代的孤獨
讓他成民族英雄,一個堅持說不的人
但婚姻讓他害怕,他的咪彩
生活的女王,他必須說:尊敬的陛下
今天你想吃什麼?尊敬的陛下,
我們去打獵可好?當他向她承諾
他就成她的奴隸。且心甘情願
他把一生賤賣,傾盡天下
僅為博取她微微一笑。
在這個安靜的晚夜,他們有一個
計劃,就像他讀到的
那首詩。當然,在此之前,
他們若無其事。像無人躺在無人的河床
花 果 園 速 寫
花果園和花果山有什麼區別?
美猴王化身蜘蛛人,在雙子樓幕牆上
修習新時代的美顏術。蚩尤們
蹲在街邊的快餐盒裡刨食,蘭花廣場
被忠字舞大媽佔據,溼地公園
坐滿無所事事的拆遷戶。
人們低頭吃雞,享受虛擬的王者榮耀
有的正查看附近的人,有的
已預定快捷酒店。黃金路的流鶯
轉身當起主播,牛魔王放棄佔山為王
西裝革履坐進了律師事務所。
流浪歌手唱著堯十三的日拉墳
白鬍子拉著跑調的二胡,從大十字
轉移到中山南路——每一座城
都在瞬息萬變,不變的只有孤獨
從A區到W區?W2區?誰也不知道
到底怎麼走,人們只看到
肖氏兄弟證明了一個牛逼的真理:
金錢和權力,才是世上最好的春藥。
蚩尤們在這裡迷路,詩人沉溺於肉體
而不能自拔,史學家忘記了
背起這座孤城的背篼
貴陽人也驚嘆花果園的錯綜複雜。
親 愛 的 蚩 尤 [ 組 詩 ]
01
長久以來,我一直堅持冰水洗頭
總有某些熟知的事物出賣我
我所篤信的秩序,挑戰我的不可能
「一些東西深夜吃我們」
多年來我如此,厚顏無恥地懷疑
杯中的美景被幻覺置換,故城的守衛
被颶風吹老,念誦指路經的鬼師
指引我走向他者,像老英雄
正失去他的兒子,悲壯在每一代良心排練
巨大的風暴,形成革命者榮耀
毀滅一本史書,只需一把火
重寫一個詞,卻要耗費數千萬人頭
02
一匹馬,可以騎我至南山採菊
可以躍入涿鹿古戰場
幻覺中的老蚩尤,縱橫四海八荒
收回飛翔的羽翅,像個垂釣者
這千山,何時愛上時間之鉤?
在混沌時代,正好締造豎子之名
孩童的聲音被風暴湮沒,平庸之惡
以高音喇叭向世界宣示,再沒有什麼
比今我,更接近故我
弔詭的城堡,如履薄冰
這麼多年過去,輕功水上飄
讓帝國蕩起雙槳,淹沒了所有鄉愁。
03
殺死一個稻草人,最優的戰略
莫過於殺死他的鄉愁。當凜冬突降
我常會懷念一隻布穀鳥
和她啼血的呼喚。救贖來自邊地
結草為廬的祖先已消弭
他的手藝,以父子聯名的密碼
從上古傳至今宵,放水、插秧
比如河流下遊的發源……,而馬
脫下戰袍,轉身躍進運煤的城池
赤子在深夜的爐具獻身,蚩尤的呼喚
是雨中一滴驚雷: 我譴責背叛
作為其中一員,我首先譴責自己。
04
「我乃南蠻,不與中國之號諡」
獨立者的榮光,來自他的鮮血
每一個春耕之夜,他開始離家奔逃
以重構理想國之野心,但他沒有
找到理想國。在他國,野花
開滿車水馬龍的野史,他要尋找
蚩尤的另一隻腳。幻境一次
又一次,俘獲他的荷爾蒙
七尺之軀,總是淪為虛無的笑柄
我已聽不到遊方的口弦
時代,把此在吃進了開發大道
我置換適者面具,我正交出我的肉體。
05
作為審查美學的見證。史筆在美圖工具上
又描了一筆——是時間成全了告密者
也是時間清理歷史的叛徒
流亡的烏鴉,和遷徙之候鳥有何區別?
我聽見草木凋零,一個細胞
自英雄的體內躍出:「我命令你們:燒我!」
多麼孤獨的分子,極權主義的宮殿
坐滿魑魅魍魎,和美學饕餮
正如虛無總是始於頹蕩的皮肉
打開我們靈魂的,向來都不是真相
騎著荷馬的老蚩尤
終於坐到楓香樹下,重述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06
該從哪裡開始?逐客民,復故地
歷史的白山黑水,風化在史學中
苗賊、逆種、匪徒……,當鏡像顯現
每次他都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今我叫歪梳苗,故我叫喜鵲苗……
所幸,獸骨上雕刻著稻作人的籍貫
稻作人灑下五穀,八根抬喪棍
薅起褪色的歌: 「亙古不知踩田好,
禾苗落泥不扯草……」請槃瓠,請苗父
請稻,請穗,請麥,請豆,請麻
請鼓,請山川,請河流,請四季豐登
請人丁興旺——「草生于田者曰苗」
07
屋簷下支起耳朵,老蚩尤在唱誦
指路的歌謠:故我是一隻野鬼
今我是一縷孤魂。躲在公雞翅膀下
跟著那個穿倒鞋的老人
穿過灶神,沿著那一條遷徙之路
溯源而回。七指苦竹,劈開了陰陽世界
九十九臺陰神召不回,八十八副藥劑醫不轉
子雀尋水源,鳥雀洗情仇,走吧
到阿略去跳花——餓了就抽菸
渴了就喝酒,趟過七十七條河
翻越九十九座山,你去到荊棘地
毛毛蟲似牛一般大,艾草像樹一樣高
08
跋山涉水,窮千裡之途,常會產生
一種遠遊的誤會,但睜開雙目
不過原地轉圈。捉襟見肘的靈感
讓老蚩尤力不從心——他整日奔波
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之途
正如以卵擊石。當然
或許卵的存在,就為那一次擊石——
關於戰爭的虛無,甚至已沒有虛無
我們假借它,以反證一個苗的
籍貫、出生和死亡。這一天
我踩著背道而馳的鞋印
但所有河流的秘密,均被時間吞沒
09
當掌聲從異族的元音中響起
一種切膚之悲,自心底驟然升起
蘆笙吹,戰鼓擂,我的蚩尤
我的苗,正以歌舞昇平的表象
撫慰馬蹄遷徙的國殤,是母語
發出桃花之邀,是列國兵馬
撰寫亡秦之史。在幻覺中
植入美顏廣告,只有酒是熱的
帝國大廈在海市重建,故人
在古歌消瘦,我的蚩尤
騎著南方長城,左右搖擺
向前是千裡孤墳,向後是萬國悲響。
10
幻覺總是批量生產,他國的陰莖
噴射著極權的精液,帝制的濃煙
又開始蠶食我的蚩尤。諂媚者
跳著假花山,編撰假史
且兜售我的蚩尤——這一群猶大
矯枉過正,酒歌唱成讚歌
我祖必向他們扔石頭。在清查史籍前
務必先清除故國的叛徒
他們指鹿為馬,輪姦我的咪彩
百褶流蘇,再次成為油頭粉面的道具
所謂賣主求榮,精緻的利己主義
斯世,還有什麼比亂倫更讓人揪心
11
盲人提著自己的頭顱,像一盞燈籠
年關將近,餓死的人奔波在趕屍之路
他不知道自己已死了多年。
趟過清水河,又趟過渾水河
終於回到結草為廬的山寨,一群蚩尤
正圍爐而坐:他們端著酒杯
隨意聊著天氣,和今歲的收成
仿佛苦難未曾謀面——我是蚩尤中
喝得最多的一個,你是返程中餓死的孤魂
史籍查不到姓氏,我曾經試圖
從蠟染的圖騰中,破譯孤獨
卻只是徒勞——一個更大的謎團已經形成。
12
一條狗孤獨久了,它就會發出狼嚎
有什麼意思呢?英雄主義被嘲笑
囿於制度的蚩尤,已疲於奔命
倘有一日,我因羞愧
而畏罪自首,那一定因我此生
虛度了太多。在他國,也只有他國
晚空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沒有雲
沒有雲雨,牛郎不會再勃起
織女不會再思春,楓樹在牆頭搖擺
律令剝奪了此在的手淫權,故國
已禁止孤獨,面對春色
山河萬裡,蚩尤愛上了虛無主義的焦慮。
[ 木郎,苗族,1985年生於貴州,現居貴陽。獨立出版詩集《操》《狗日的詩》。頹蕩寫作探索者、倡導者、踐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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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HMUB|苗族是從故鄉直米力遷來的(古歌)
攝影 / 黔山毛豆
音樂 / Mono
作者 / 木郎
編輯 / 小空獸
過去的文化將變成一堆瓦礫,最後變成一堆泥土。但是,其精神將縈繞著泥土。(路德維希·維根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