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與吳洪激老先生)
年逾八旬的老作家吳洪激,最近帶著家人回到出生地鄂東黃梅縣大河鎮楊染鋪的小村莊,祭拜外祖父母的廬墓。他在喃喃自語,和遠在天國的兩人對話:外公外婆,只要我能走得動,就會過來看看您們。實在走不動了,我的孩子們會過來探望您們。
吳洪激從小沒有見過祖父母,外祖父母用無私的愛撫育他成長,兩位老人肩負著使命,仿佛是從天上降臨到人世間。他們達成任務後,又回到天上居住。
外公外婆,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正值妙齡嫁給吳洪激的父親,一位走村串戶的剃頭匠。母親先後生下兩個孩子,但都沒有養大而夭折,吳洪激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十年後,弟弟出生。吳洪激十二歲那年,母親生下一個女嬰,大人因難產撒手人寰,剛出生的小妹妹雖然存活了下來,但沒有條件撫養,只有送人。
看著女婿拉扯著兩個孩子,嶽父母心生惻隱,不顧鄰裡鄉親的背後議論:「只見過祖父母養孫子,沒有見過外祖父母養外孫」的竊竊私語,他們決定撫養大外孫吳洪激。
吳洪激在江西九江讀過小學五年級,能寫一手流暢的毛筆字,能讀書看報,令村民刮目相看。鄰村有個大字不識的甲長,遇到閱讀公文或要寫個證明,他不請自來,找吳洪激幫忙。
聽到附近村民交口稱讚外孫,外祖父母漸漸從失去女兒的陰霾中走了出來。外公和外婆商量:我還能勞動,送孩子繼續讀書吧,不能耽擱了他的前途。
從小裹腳的外婆,不能在田間地頭幫助外公耕作,負責操持家務。老人家笑了:我正在想,應該讓孩子去學習。
外公決定送外孫到附近雷門前村的私塾就讀,師從一位頗有聲望的黃老先生,用八百斤稻穀作為報酬。外祖父母有五畝農田,畝產五百斤稻穀計算,也只能收二千五百斤稻穀,除去交近二百斤給政府,外孫讀書學費需要八百斤,所剩無幾。
吳洪激珍惜讀書機會,把《三字經》、《千家詩》、《增廣賢文》、《幼學瓊林》倒背如流,甚得先生的器重,不時地加以圈點,於是學業日益精進。
就讀期間,附近山上發生了一件轟動血案:有一個外地人夜間上山偷樹,被護林員殺害。先生以這一事件為題目,要同學們寫一篇文章。同學們各抒己見,爭論得面紅耳赤。
「偷樹的人該殺,護林員沒有過錯。」
「這個偷樹人不該殺,護林員下手殘忍。」吳洪激認為,偷樹行為不對,但這個人並沒有死罪,不該被殺害。護林員恪盡職守,應該說並沒有過錯,但是把偷樹人殺害,有些矯枉過正,如果雙方都能理性對待該事件,做到適可而止,本來可以避免的血案就不會發生。先生雙眼發亮,在評貼時給一個滿分。
吳洪激在母親去世一周年的日子,父親在家裡設了一座祭壇,請了幾個道士念經,給亡母超度。需要給祭壇寫一副對聯,吳洪激請教先生。先生說,你已經知道怎樣撰寫對聯,你按照自己的思路創作,不要拘束。吳洪激想到他和弟弟年紀尚幼,死哀生養都未盡到孝道,於是提筆揮就:
慈愛唯娘心,教訓扶持,一旦染沉痾,回首年來腸寸斷;
不孝真兒罪,死哀生養,兩般都未盡,徒思往事淚雙流.
先生一字未改,連聲稱讚後生可畏。
不久,區裡一位柳姓管文教的幹部,到村裡調查情況,鄉長問:村裡有讀書人嗎?村長把吳洪激推薦出來,還順便把小吳誇耀一番,也襯託村長慧眼識珠。柳幹部饒有興趣,讓村長找來時年十四歲的吳洪激。
柳幹部問:願意參加教育工作嗎?現在不少的鄉小缺教師,我看你可以勝任。
吳洪激感覺機會來了,說:願意,不知我夠條件嗎?
柳幹部點點頭,然後與村長談其他工作事情。吳洪激以為他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並沒有當回事。時間不到一星期,區裡來通知,派他到附近的鄉小學任教師,立即去上任。
村長把通知送到外公家時,就像村裡中了一個狀元,外婆高興得流出了喜悅的淚水,連忙向村長敬煙敬茶,忙個不停。外公請來了裁縫師傅,用家鄉土布給外孫製作兩套衣服。
這一夜,吳洪激浮想聯翩。他來到外祖父母家三年多了,想到外祖父母把他當作自己親生的孫子對待。晚上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傷感,輾轉難以成眠。
清晨起床,外婆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地打開,露出兩塊銀元。她對外孫說:外婆的私房錢,只有這兩塊銀元,你帶在身上,需要時候就用。
吃過早飯,吳洪激背上帶上行李到鄉小學去報到。外公和外婆一直把他送到山邊,直到望不見他才回去。
學校校長安排吳洪激教小學一年級和二年級語文課,第二天就正式上課。教室裡的黑板固定掛在牆上,吳洪激用粉筆寫字,但身高不夠,只好臨時從外面搬了塊石頭墊在腳下。老師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他,這位還是學生模樣的小老師,能夠勝任教學工作嗎?有志不在年高,小老師的講課,受到學生們的歡迎。
大約半年後,上級組織看到吳洪激年齡尚小,讓他轉到區小學從事會計工作,鄉小學交給吳洪激一張五百斤稻穀的領糧單。當時國家對國家幹部和教職工實行供給制,作為他這幾個月的薪水。吳洪激把它交給外公,老人家眉頭舒展開來,露出欣慰的笑容。外孫工作了能養活自己,回饋外公外婆的反哺之情。他挑著籮擔,分幾次把稻穀挑了回來。
「外婆,把錢還給您。」吳洪激從腰包裡掏出銀元給外婆。這次上次到鄉小任教,外婆把僅有的私房錢給外孫使用,但吳洪激原封未動還給了老人家。
外孫懂得感恩,外婆愣住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一九六四年的六月,外公因病逝世,吳洪激找到村長,希望給外公解決一塊墓地。村長說:你看上那塊地就批給你。恰好對面山上有一塊已經整理好的墓地,聽說是一位趙姓地主當年請風水先生看過而購買下來,土改時期該地主被憤怒的農民用亂棍打死。這塊無主之地,如今成為吳洪激外公的埋骨所在。
四年後,一九六八年的初春一天,外祖母因病逝世。吳洪激帶著妻子和孩子趕回去,將二老合葬在一起。
在給外婆守靈的夜晚,吳洪激難以入眠,未能報答外祖父母的養育恩情。「蠟炬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點著一盞流淚的蠟燭,吳洪激用手去撫摸外婆滿臉皺紋的面頰。回憶從前,她總是面帶微笑,現在一切知覺都沒有了,往日時光不再來。想到今後回來再也見不到外祖父母,怎麼能夠合得上眼呢?
看著外婆慈祥的面容,好像熟睡一樣,吳洪激多麼希望外婆能夠醒來。他接上一柱香,餘煙嫋嫋,不禁思緒萬千。窗外春雨瀟瀟,淅淅瀝瀝,難道老天爺也在流淚,痛悼老人家的離去?雨漸漸變小,不知不覺,雄雞報曉。太陽一樣升起,被雨水洗滌過的山川熠熠生輝。
吳洪激瞬間明白,外公外婆從天上來,如今他們又回到天上去了。
作者簡介:吳德風,湖北黃梅人,現定居深圳。中共黨員、主任記者,高級職業指導師,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企業管理專業課程班畢業。現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