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公共圖書館自1991年開始舉辦「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旨在表彰香港作家的創作成就,鼓勵及推動香港中文文學的創作及出版。通過參與評獎工作,我近距離地了解、感受了當下香港兒童文學的藝術樣貌和發展現狀。
本土文化與生活的多元呈現
香港兒童文學的讀者年齡跨度很大。除了圖畫書、兒童詩、兒童小說和童話之外,表現大學乃至都市青年生活的作品,也被列入較高讀者年齡段的童書行列。因之,作品的書寫題材也十分多樣,既有豐富具體的生活現實,也有異想天開的奇幻故事。
這些作品充滿香港本土生活與文化的濃鬱氣息:有的表現內陸移居香港家庭孩子的特殊生活體驗,有的書寫香港不同社會階層少年的生活與情感,有的涉及香港歷史想像,有的表現香港教育背景下大學生活與青春情感,還有香港標誌性的警匪片題材,等等。透過這些作品,我們看到了香港過去與現在鮮明的生活痕跡,也看到這座城市裡孩子們的喜樂憂傷。
我們也能從一些作品所呈現的內容和情懷中,看到香港本土文化的印跡。比如圖畫書《Number Do 數數》和《Ears Hear 耳朵聽見》,其中的中英雙語配合敘事以及配附的「英、粵、普三語CD」,反映了具有香港特色的兒童生活與學習環境。有心的讀者也可從中看到香港中文兒童文學某種特殊的生存背景和發展境況,以及這類童書對於香港中文文化傳承的特殊意義。
當然,相比於作品中的香港元素,我更看重的是作家們在呈現相應的生活和幻想內容時,所展示出來的童年文學的藝術智慧。在這一點上,香港兒童文學的寫作者們也讓我看到了他們在發掘本土文化的多元素材時,所展示的同樣多元的藝術追求。
小說藝術的多元可能
香港兒童和青少年小說的藝術呈現多樣性。
作家阿濃的小說《幸福窮日子》的題材和主題有濃鬱的本土文化色彩,敘事真誠,語言清新,尤其是對童年視角的準確把握與對童年感覺的生動呈現使個中故事透著令人動容的童趣和溫情。小說以一個跟隨家人遷居至香港的普通女孩的第一人稱視角,講述特殊的香港「移民」生活體驗,這體驗中既有被敵視、被誤解的無奈,也有被理解、被相助的溫暖。
與《幸福窮日子》的質樸清新和童真幽默相比,車人的《青蔥歲月》和卓瑩的《那年我十四歲》致力於在細膩的情感中書寫本土鄉村與都市少年的生活故事。《青蔥歲月》講述了城市女孩慧欣因為父母離異,母親又迫於賭債催逼,將她暫時託付給鄉下的外婆和舅父照顧。與朋友們一道在鄉村山水間嬉戲的時光,讓慧欣暫時忘卻了家庭生活的煩惱。小說看似輕快的少年遊戲中其實交織著慧欣與母親、母親與舅父以及外婆與舅父的親情糾葛和誤解。而當這段時光宣告結束時,所有創傷得到了平復。小說不經意間寫出了少年不知不覺的成長。
和《青蔥歲月》一樣,書信體少年小說《那年我十四歲》也致力於書寫少女世界裡的親情和成長。小說以14歲女孩琳琳寫給已逝母親的信件來表現這個單親女孩的遭際和煩惱。琳琳因為羽毛球特長被中學名校錄取,但從入校第一天起,她就面臨著學業的巨大壓力,支撐著她的最大信念,就是記憶中從不曾消退的來自母親的愛和期望。限制視角的書信體自述在很大程度上加強了小說敘事的波瀾感,同時也透徹細膩地表現了主人公心理和情感的變化。
還有一些尋常兒童文學視野之外的優秀作品,如短篇小說集《剪髮》,其中作品以富於表現力的場景呈現和細膩纏結的情感摩寫見長。同名短篇《剪髮》中的理髮店場景充滿了短篇小說特有的張力感,它既是情節的張力,也是情感的張力。《剪髮》一書中的許多作品,都勝在這樣一種張力感的營造上。
同樣是強調小說敘事的張力,梁科慶的「Q版特工」系列提供了另一種長篇小說特有的閱讀趣味。該系列以香港通俗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典型的警匪之戰為題材,在富於傳奇性的人物塑造和故事背景下,虛構了一隊香港特工智勇雙全、緝兇除惡的系列故事。作家充分運用了通俗小說在說故事方面的特長,其故事線索分明,敘事緊湊,同時又曲折蜿蜒,懸念迭起,再加上神秘奇特的異域風情、真摯動人的愛情友情、新潮酷辣的人物對白,以及不時客串於其中的誇張有趣的滑稽搞笑等,使小說的情節步步攀升而又引人入勝。
「典型」的兒童文學及其多元美學
《剪髮》中的大部分短篇和「Q版特工」這樣的作品,主要體現的還是成人小說的寫作形態。它們是可供兒童閱讀的一般文學作品,但並不特別符合「專門寫給兒童的文學」這樣普遍公認的兒童文學文類界定。就作品是否體現兒童文學自身獨特的美學形態而言,我更關注典型形態的兒童文學作品。
我曾在香港與一位從事中文教學的小學老師交談,聽她說起香港本土的華文圖畫書創作並不發達,他們因此特別關注來自臺灣和內地的華文圖畫書出版消息(包括翻譯作品),以期引入用作本土兒童中文教學的資源。當讀到圖畫書《Number Do 數數》和韋婭的童詩集《長翅膀的夜》時,我心中充滿珍視的情感。韋婭的童詩集在中文語感上與內地作品很相近,童詩的語言裡蘊藏著母性的柔情,它們吟唱兒童身邊的自然、事物以及他們的生活、遊戲、情感等,作為兒童詩,其語言或許過於纖巧了些,但意境清新而優美,韻律錯落而有致,想像鮮妍而生動,同時也富於童心童趣之美。
在童話創作方面,馬翠蘿的《第一公主》在童話語境與角色的「現代化」嘗試方面頗有創新,故事情節也一波三折,但其天馬行空的虛構想像雖然取自現實,卻由於缺乏豐富細膩的人物性格邏輯的支撐,採用的是平面卡通片的寫法,其敘事和情感的表現力都比較有限。同樣,司徒苑的《神奇耳蝸·幻之光》以現實中發生的核洩漏危機作為引子,講述災難降臨的時刻,弱聽女孩小喬與其他孩子一道領受與生命有關的各種感悟。如果說《第一公主》由於缺乏敘事和情感上的生動細節而失之粗糙,那麼《神奇耳蝸·幻之光》則過於沉浸在了纖細的玄思狀態,而沒有對童年敘事的連貫性、完整性給予足夠的關注。談到香港的童話,我總會想起謝立文所著的「麥兜·麥嘜系列」。關於小豬麥兜的一些故事(比如「永遠的布穀鳥」),既富於天真的童趣,又充滿溫暖的情思,更常以淺語寫深意,在清淺幽默的生活童話裡寓有悠遠的生命哲思。這也是我對香港中文原創童話的藝術期待。
在香港特殊的教育和文化背景下,中文文學本身承擔著一種重要而又艱巨的語言和文化傳承的責任,而中文兒童文學則可視為這一責任的起點。而香港的兒童文學發展又有諸多不易,因此,在閱讀香港兒童文學這些年所取得的創作成果時,我是懷著格外珍愛的心情的。香港兒童文學是屬於香港孩子自己的文學,它們關注和書寫這些孩子在香港的土地上所體驗到的文化和生活的各個面向,在此過程中,也在探索和繪製香港兒童文學自己的多元藝術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