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陌生人,
每天我們都會偶遇在一節封閉的地鐵車廂裡,
我們擁擠著,
兩具陌生的肉體彼此貼伏的如此緊密。
我們面對面,
臉龐感覺著彼此呼吸的溫度。
我看著你,想對你微笑,
但,我們的眼神從未有過那相遇的一刻。
你低著頭沉浸在你的世界裡,
顯然它與我無關。
於是,我只能默默地看著你,
猜測著你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攝影師/韓繼偉
地鐵穿過北京,縱橫交錯,構成這個城市的血管。人們在細長的封閉車廂裡流動和輾轉,被運輸至城市各處。像一個實驗皿,在被迫與外界短暫隔離的空間裡,地鐵上自然形成了某種生態,人與人的聯結在這裡變得微妙。
從2014年開始,攝影師韓繼偉開始了一個偏個人,實驗性的項目,在每天擁擠的地鐵車廂裡,用手機以極近的距離拍攝地鐵上的陌生人。他持續地在ins發布短視頻,取名為「#Strangers in Beijing MTR」。這些畫面沒有加諸濾鏡修飾,鏡頭粗礪、直白甚至略帶冒犯意味,有的直接懟到了被攝者臉上。對他來說,地鐵是城市文化中永遠逃不過去的一筆。「我想去探討封閉的空間中,在物理上極度緊密的情況下,『人』的一種狀態,『我與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韓繼偉的拍攝大部分都在上下班途中完成,地鐵是他主要的通勤工具。他帶著一部iPhone手機,記錄下被攝者一生中的一小段時間。六年的時間,手機幾經更新換代,拍攝一直沒有停止。
六年來,也從未有人發現過他的拍攝行為。韓繼偉會「通過肢體偽裝,讓被攝者覺得我不是在拍他」,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被攝者的注意力似乎都聚焦在窄窄的手機屏幕上,被網絡牽動情緒。「我會集中去觀察那種對外界、對自身之外的東西稍微有一點點新鮮感,有所反應的那種人。但太少了。你每天擠在地鐵裡的時候,抬個眼,有人會跟你對視一下嗎?」
他使用了非常極端的形容:「現在大家都跟挺屍一樣,進了一個鋼鐵的棺材裡,挺屍挺出去,然後回到家。」
或許正是因此,韓繼偉記錄下無數屬於戀人的時刻。「親密關係」是如此特殊的存在,身處其中的人們往往能脫離在公共空間裡慣性的戒備狀態,呈現出最大限度的鬆弛和飽滿。
這些作品背後的細節被存儲於韓繼偉的大腦中,隨時可以重新講述,「大清早的國貿站,到站了,男的下車前先把女人吻醒,再跟女人吻別」。在這裡,個人隱私和公眾生活之間的分界線消失了,一切秘密化的行動、流淌的情愫,搖搖晃晃的擁抱和親吻,都變得合理正確。
拍攝早期,他形容是「膽戰心驚,腎上腺素飆升」。和拍照不一樣,拍完的瞬間,可以躲避,但拍攝視頻有時長,「舉著手機時,會擔心後面或者旁邊的人看到我在做什麼」。現在他習慣了。「完全不在乎這些了,知道別人也不願意看,你手機拿出來幹啥都沒人看。」
「城市在擴大,人口越來越密集。人與人之間的物理距離不斷縮小,但是人變得越來越封閉,將自我沉溺在『自我世界』之中。儘管在物理上我與陌生人隔著幾片布料的距離,但在內心卻是相距甚遠,冷漠無視,毫無瓜葛。」 僅在過去6年的拍攝中,韓繼偉察覺到了更多變化:隨著智慧型手機越來越普及,地鐵信號越來越好,地鐵上的人愈加被封印在屏幕中,連情侶之間的親暱都在變少。
「我視頻中以前的情侶會摟著脖子聊聊天兒,雙方有所互動。比較顯著的轉變點大概在2018年,4G的真正開始普及,大家在地鐵裡都是低著頭刷手機。以前還總能遇到看書,看報,聊天,打瞌睡的,現在,地鐵上情侶的互動變少了,打瞌睡的都少了!就更沒人抬頭看誰一眼了……」
在滿是手機屏幕的地鐵車廂中,韓繼偉像一個異類,他像地鐵中的其他陌生人一樣,舉起手機,然後慢慢走近,按下拍攝鍵。在他看來,放下自己的主觀感受,與被攝對象共情,去體會被攝對象的心境,這「才好玩」,這也是他創作中重要的路徑和樂趣。「開始拍攝的時候,也真的很享受可以那樣觀察別人的感覺。在那麼近的距離下,對方臉上,身體上的任何微表情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韓繼偉的#Strangers in Beijing MTR系列仍在繼續,他計劃一直拍攝下去。
在拍攝了3000多條視頻後,他嘗試過整理和剪輯,但是最終他還是傾向「無序化」「碎片化」的展示,對他來說,剪輯師的引導過於主觀,純粹「客觀」的觀察更重要。在他心裡,最為理想的展現形式是在其他國家或城市的地鐵車廂裡,裝上視頻播放設備,隨機播放著北京地鐵裡的陌生人,讓作品穿越物理上的時間與空間而與地鐵中的陌生人相遇。或許,這種形式更能激發人們抬起頭去看一看自己周邊的人,或者還能與他/她相視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