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土地盛產苦難,也不缺撓拉著胡亂活著的人。胡風當年在蕭紅《生死場》後記裡寫,「蚊子似的活著,糊糊塗塗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用了自己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種出糧食,養出畜類,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隻腳的暴君底威力下面」。幾十年過去了,生死場仍然是生死場,苦難的製造者與承受者都還在,可是他們卻也愈發地沉默。
除 非有天出現一個女人殺死四個女兒再自殺的情況,眾人作友邦驚詫狀,隔空罵幾句、分析打量一下也就散了。似乎忽然忘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壓根不是新鮮事,或者只是平日裡一起假裝看不見太久,最後就真的以為不存在了。
但是總有些人不想讓大家看不見,他會時不時刺痛你,倒一盆冷水來,讓你看清現實。魯迅是這樣的人,他在黑屋子裡吶喊,賈行家不吶喊,他只是默默地記錄下來,告訴你盛世陰影下還有這樣一些人如此活過。
賈行家早先混跡在網易博客、飯否,陸續發表在網易微博上的人物斷章《他們》有九百多條,篩選後放入《讀庫1604》,被白巖松稱作今年《讀庫》的壓卷。《塵土》是賈行家第一本紙質書,收錄了他網易博客的一批文章,分為人、世、遊三部分。主要是他對家族親人、朋友的記憶,生養他的城市——哈爾濱的一切以及一些遊歷。
賈行家寫得最好看的是東北的人和事。東北,近代以來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從苦寒之地、流放之地到成為共和國長子、驕傲,再到如今的沒落,本身便如同小說裡的末路英雄,有著一股致命的吸引力。對於生長在那片土地的人來說,兩三代人,不到一百年,個人、家族的沉浮疊加一方水土的盛衰之變,本就值得記錄。何況,這還帶有極強的標本意義。
看賈行家寫「他們」,總會想起我見過的「他們」,守在沒辦法逃離的人生裡,努力倒騰著,活著。民國女作家裡我偏愛蕭紅,我覺得她完全是天才似的寫作,憑直覺,寫出來一派天真,卻又那麼悲苦。其實文學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苦難的東西,越需要靈動地展現。這樣看的人不覺得那麼苦了,才好繼續生活下去。
寫苦難的作家,建國後其實也有很多。餘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莫言的作品同樣如是。《活著》的話劇版、電影版、小說都看過,那段兒歷史有時疊加在一起。首先浮上來的是黃渤在舞臺上,背著鳳霞,他說他就一步一步的走,鳳霞的眼淚滴答滴答掉在他脖子上,走啊走啊,他就說鳳霞,咱不去那戶人家了。再窮也不會把鳳霞送走了。只要一想起這段就難過。據說姜文一直想拍《許三觀賣血記》,可惜種種原因沒有拍,反倒拍了韓國版。或許就算拍了,大家應該也不太想去看這些了。
有一段時間大家會說展現苦難是題材上的取巧,是一種消費。在買買買社會呆久了,的確什麼時候都可以跟錢、消費掛鈎。但是苦難本身是需要記住的。因為苦難有很多種,困苦活著的人卻可以是任何人。佛家講七苦,如何度自己?
賈行家在《塵土》裡提到《庭前柏樹子》的公案。鷹隼高空盤旋,不落下來,落下來就沒好事;像趕路,到了就是到了,沒到就是沒到,不能說快到了。禪師肯進一步闡釋為「待到虛空落地時」,相當於回答「等到看見什麼,就不遠了」,已經算是老婆心。是無可奈何的同情。人之未達,無異於渺,即便近在眼前也不影響錯過。所以需要有人指點,需要有人可以讓自己清醒一下,不要麻木。
《他們》《塵土》某種程度上是如此的。賈行家的寫作中能看出他對這些人用情很深,即使他用十分克制的筆墨去寫。這裡面有很大的苦難,但並非是炫耀式的書寫,他沒有那樣的描寫癖。他是在用故事為懦弱者建立起尊嚴,記錄而非賣弄他們的痛苦。最早開始寫《他們》時,他曾經提到過《聊齋》,說早先不喜歡裡面人和狐狸搞對象後總是大團圓,覺得那是蒲松齡老先生的個人苦逼大發作。後來知道所謂的大團圓是何其悲苦,誰都知道這種事情是沒有的,如此這般的修飾只讓現實更兇險。蒲松齡還會給他的故事安個修飾的大團圓,賈行家記錄的人是現實中的,多半沒有在公路底下拱出小草的倔強與幸運。
其實文字有時也是一種悖論。大家喜歡看故事,不會因為你是現實主義就多看你一眼。因為讀書不是考試。如何將「他們」的故事讓更多人看見?僅僅是流水帳地複述,悲喜是無法流傳的。寫的人得懂文學,賈行家是懂的。他曾不止一次提到過卡佛的一段話: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寫普通事物,並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看來無傷大雅的寒暄,並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含義,這是可以做到的。
無論《塵土》還是《他們》都有這樣的文學自覺很多人能在文章裡看到古文和舊體詩的影子,會看到廢名。最起碼這裡的文字能打動你,不僅僅是故事打動,還因為講故事的人組織能力強。
東東槍在採訪中曾經問賈行家的師承,賈行家早年也在博客裡列過自己喜歡的書,長長一條。兩份書單基本重疊。他們包括:莊周、司馬遷、庾信、段成式、杜甫、徐渭、吳承恩、張岱,魯迅、周作人、廢名、沈從文、老舍、汪曾祺、張中行、張承志、阿城、朱文,梅裡美、紀德,卡夫卡、佩索阿、蒲寧、布爾加科夫、辛格、圖尼埃、卡爾維諾、胡安·魯爾福、博爾赫斯、科塔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庫切、菲茲傑拉德、馮尼古特、翁達傑,《聖經》和佛經公案。
他評價是:第一個逗號是古漢語,第二個逗號是用白話的,但我選的大多不是津梁上的人物,這個明顯。梅裡美和紀德都典雅,是我最羨慕的氣度,兩種對觀的典雅。第三個逗號裡的作家,無可爭議。第四個逗號,很多人覺得相對單薄,但特別吸引我。成氣候宗教的經都好看,寫經的自信、莊重和一以貫之,別的書裡沒有,而且想像力雄偉——他們不覺得那是想像力。公案不求立文字,玄奘寫的都有明確用途,特別矯健。
第一眼看到段成式時特別開心。蠻喜歡看一個作家列書單,寫書評。因為一個人在寫作時,他們不是真正的一個人在寫。故事裡的人,閱讀過的作品都會偷溜到你的腦子,跟你一塊兒下筆。如果你腦子裡裝的都是郭敬明,那就死定了。出來的全是名牌羅列。如果你腦子裡的人是廢名,是二周,是張岱、司馬遷等等這些大家,那你出來的語言就有一個標準線,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最起碼寫下翻譯腔的句子時,你會儘量修改。而那些優秀的外國作家,憑藉好的譯本傳遞到你這裡時,擴展的是另外的眼界。
關於段成式,賈行家說的是「懷疑其他年頭出來的人物,未必有段這個氣質。唐朝真是很寶貴的一個時期,否則中國文氣可能會更早衰」。
關於漂亮和美,賈行家的說的是:二者可能還有段位區別。這些年語言造境「平淡」成了流行,比秀書面語小詞典好,但是絢爛之極歸於的平淡和裝逼未遂歸於的平淡,旁人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的。
關於語言,「要說我愛這個國的話,多一半兒是愛這裡的語言,儘管她命運多舛,屢遭侵毀,依然優雅、細密、深邃,充滿了彈跳性和各種可能。」
或許因為這個,我會不由自主地喜歡閱讀他的文字。跟老太婆一樣給大家推薦。其實我不排斥任何一種試驗性質的寫作。但是我偏愛繼承了漢語傳統的那種寫作,喜歡能在文章裡看到叮咚叮咚的水聲。
當然賈行家現在的文字也非一朝一夕練成的。這是翻看他幾年的博客感受到的。下面是他文章的縱向對比:第一段均是博客裡早年的文章,第二段為最終呈現在《他們》、《塵土》中的樣子,你能明顯看到這裡面發生的變化,最後文字間有了呼吸、節奏,如同他愛的音樂。
(一)我同學的媽當年在糕點廠工作。 三年裡,糕點廠並沒有停產,市面上從來沒有點心,蛋糕都賣到哪兒去了?不知道。糕點廠每天還有雞蛋、奶油和糖運到,似乎是故意的,管理很鬆弛。年青女工們上班,先嬉笑著蒸一大盆雞蛋糕,用勺子挖著吃。她們吃膩了充當蛋糕底座的「方子」,經常隨手施捨給附近的居民。她們大多養了孩子,母子都胖乎乎的,和畫片兒上的一樣。
(二)她那時候在市糕點廠上班,市面上早已斷貨,但廠裡也沒停過產,哪兒去了呢?成筐成筐的雞蛋、人造奶油一直都有供應,還是有機會邊做邊往嘴裡塞。有時候用大鋁盆蒸雞蛋糕。他們還把廠區周圍的一個老太太當寵物養,只要她按照口令在小窗戶底下做些丟人顯眼的動作,就丟幾塊從蛋糕坯邊緣切下來的薄片兒給她。(《他們》)
(一)五六十年前,有一類從鄉下進城讀書、學生意的男子,腳跟站穩,事業或學業有成,就想要說一房手腳勻稱、皮膚白皙的女學生(起碼是市井人家的規矩女兒)來做老婆,他們的意願是要把貧瘠的故園遠遠丟到後面去的,然而那蚌殼永遠有一絲長進身上,等到「思鄉」時,就被拽回來對著濁酒垂幾滴淚,女學生或市民的女兒在旁看著弄不清楚。更難丟掉的是老家父母跟前間可能有個髮妻及子女。這城府穩重的男人當然知道那婆娘早晚要到城裡來的,他不是一塊冷而硬的石頭,於是空泛的鄉愁變得實際起來。那時候,這種事情多到使人乏味的地步,講述的人連捏造和渲染都懶。
(二)昔日,有一代從鄉下進城讀書、學生意的男人,腳跟站穩,事業或學業有餘,想結婚,這一回,要手腳勻稱、皮膚白皙,女學生,起碼是城市裡的女孩兒。標準明確而具體,因為有老家那個做比對。他們願把貧瘠的故園丟到後面,然而那蚌殼永遠有一絲長進身上,等到思鄉時,就被拽回去垂幾滴淚,大多是喝酒喝得魂魄不大熨貼時,女學生或市民家的女兒在旁看,弄不清楚。如果除了那女人,還有兒女,則更不可能徹底丟掉。這城府沉重的男人知道早晚要在城裡解決這些,他不是塊冷而硬的石頭,於是空泛的鄉愁變成實際的麻煩。我母親正好生逢那代人,自做學生起,見到的這類情形多到使人乏味,連扯老婆舌的都沒心思捏造渲染,因為說完這個還要趕緊再說說那個。(節選自《塵土》中《重婚》)
下面這一節是《讀庫1604》節選的《他們·活受》中的一則,如電影的一個場景,卻是拉長了的故事。亦如同一首歌,起先鼓點密集,最後一閃卻沒了。不知這記憶該屬於誰?是貓還是人?
拆遷來得像場冰雹。他家搬得最快,為此還獲得了一小筆獎金,被誇作「識時務」。昔日的鄰居視他為叛徒,一百步和五十步。幾周後,那片廢墟只留下幾棟孤零零的貼滿恐嚇標語、孤島一樣的房屋。在他家原來的位置,還有半截臥室的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牆頭上,他終於找到了走失的貓。
偏愛都是有理由的。我最早是在東東槍微博裡看到,早先看他老提賈行家,還以為是東東槍的小號。關於此書,東東槍在微博裡特別感性地這麼寫過:坐在星巴克裡讀完了一位老師即將出版的書稿。唏噓一陣後抬眼往外望去,是那座黃澄澄地冒著賊光的古寺,牆上寫著的字是「國泰民安」。想起石揮文章裡那句,「我又將投入這茫茫的紅塵中去了」。
而他拍的書影是第一篇《選擇》。在亞馬遜買下電子版後,也是看完第一篇,就到處安利了。因為他裡面提到福克納的《野棕櫚》。我最早是在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裡看到的,後來找了原書看。他考量的是人類會在悲痛的存在與消失的記憶裡選擇什麼?小說裡的男主角最後活著已經毫無意義,但是他仍然打消了自殺的念頭,「記憶要是存在於肉體之外就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麼;因此,當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就喪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個記憶都得終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
我上大學那會兒,昆德拉特別流行。地攤上都是他的盜版書。陸陸續續把他書買齊看全。他借著音樂討論小說。昆德拉當年如同現在的村上春樹一樣火,至少在我看來。但看那麼多,我不停思考的仍然是這段痛苦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選擇什麼?如同你會做一隻快樂的豬還是因思考而痛苦的蘇格拉底。佛家講究放下、破執。他會說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淨土。我也尋思不明白,但是我覺得最後應該是綜合。寫作、記錄、閱讀,本身也是一個放下的過程。人很多時候無法選擇不存,但是悲痛的存在時長又有多少?古人舉行喪禮,儀式的目的是為了止住悲痛。服喪三年,三年後,不要傷心了。該幹什麼幹什麼。這是中國人的處事哲學。對於今人來說,需要消化的痛苦來說,太多。記錄與閱讀本身,也是一個療傷、治癒的過程。
《他們》最初開篇時,賈行家同樣提到了福克納,那是《喧譁與騷動》:念得如同生啃易拉罐,牙齒鬆動,學會了把一句通順的長句子再改回不通順,三個月以後忘得乾乾淨淨,只記得最後一句話他們,困苦地活著。
福克納用他的作品讓世人記住了他的南方。
賈行家用他的作品記住他要記住的人、故土、時代。同處於一片土地,我們或許可以跟隨他一起看看、記住我們想記住的人。
接連推薦過幾次,並非是因為賈行家就成了文學大家。但是值得閱讀,讀了不會有壞的感覺,會罵推薦人。(可以戳閱讀原文買賈行家籤名本《塵土》。他們的全本在網易閱讀上有,大概兩元。兩本都值得收。也就一頓中午飯錢。)
古文觀不止
莊周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 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