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熱心人似乎天生擅長撮合別人,不是撮合別人的婚姻,就是撮合別人的飯局,或者撮合某種業務。他就像各種社會關係的圓心,有什麼事情找他,總能獲得有效反饋。認識他,就相當於認識了一大群人,還不收中介費。與這樣的大撮合家做朋友,真是一件幸事。在曾國藩的朋友圈中,郭嵩燾就是一個大撮合家。
(一)大撮合家
郭嵩燾(1818-1891),湖南湘陰人。《清史稿》記載,郭嵩燾字筠仙。中國近現代史專家閔傑的《晚清七百名人圖鑑》與錢基博的《近百年湖南學風》記載,筠仙是號,伯琛才是字。到底哪個是字或者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
郭嵩燾和曾國藩的見面,也是被中介人劉蓉撮合的。大約在道光十六年,十八歲的郭嵩燾在嶽麓書院認識了劉蓉,正好曾國藩經過長沙,兩人一見如故,結為好友。「遊嶽麓書院,識劉蓉,而曾國藩自京師歸,道長沙,與蓉舊好也,介相見,欣然聯歡為昆弟交,以問學相切劘。」有空去名牌大學逛逛,多認識些優秀的朋友,還是有好處的。
郭嵩燾給曾國藩介紹的最重要的朋友,恐怕就是湘軍元老江忠源了。《曾國藩年譜》記載,道光二十四年江忠源進京,通過郭嵩燾的引薦才見到了曾國藩。「八月,新寧江公忠源以公車留京師,因郭公嵩燾求見公。」這只是一筆最重要的,其他不重要的撮合案例就更多了,比如幫人做媒也很常見。道光二十七年六月,曾國藩的好朋友陳岱雲就請郭嵩燾做媒,想和曾國藩結為兒女親家。曾國藩寫給父母的信中提到了這件事。「前陳岱雲託郭筠仙說媒,欲男以二女兒配伊次子。」
太平軍起義之後,清廷命令曾國藩去辦團練,曾國藩一開始不願意去,也是郭嵩燾出面撮合的。鹹豐二年,據《清史稿》記載,當時太平軍打到長沙,清廷想讓曾國藩去辦團練。剛開始,曾國藩一直推辭,不想去,郭嵩燾好說歹說才讓他同意辦團練的。「會粵寇犯長沙,曾國籓奉詔治軍,嵩燾力贊之出。」怎麼曾國藩別的朋友沒來勸呢?可能這撮合行為是性格使然。
大概郭嵩燾善於撮合的能力在朋友圈中出了名,曾國藩竟然交給他湘軍創辦初期最難辦的一件事——募捐,在那些有錢有官癮的鄉紳與曾國藩之間牽線搭橋。曾國藩初辦湘軍的時候,清廷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資金來源不是財政撥款,而是鄉紳募捐。在當今太平盛世,對無財政撥款的公益機構來說,募集資金永遠是重點工作之一,更何況在亂世。比如曾國藩向陶桄募款,就碰了釘子。陶桄是已經去世的兩江總督陶澍的兒子,是個官後代,還是左宗棠的女婿,家底還是有些的,但是不願意出錢。曾國藩非常生氣,就寫信給郭嵩燾說,想當初道光十五年我在北京,聽說陶澍給京城的官員送「別敬」多達五萬兩銀子。家裡那麼有錢,竟然「今欲一毛不拔,實非人情之平」。曾國藩接著說,如果陶家不出三萬兩,我就啟奏皇帝,北京還是有幾個人能主持公平的,不會讓你郭老弟因我而受委屈的,「無使足下為我受冤也」。大概郭嵩燾這次又充當了向陶家勸捐的中介人,所以陶家對郭嵩燾有怨氣。曾國藩多年以後回憶,自己大概就是向陶家募款這件事得罪了左宗棠。
那麼為什麼向淘桄募款這麼難呢?因為人家地位顯赫,沒有這個需要。真正有捐款動力的是那些沒有政治地位的鄉紳,弄個官的品級,充充門面嘛。曾國藩手中的資源就是「部照」,即朝廷六部發的代表品級的憑證,一種政治待遇,如果一定要類比當代,那有點類似現在的政協。能成為政協代表是一種榮譽,但沒有實際的官職。有些鄉紳可能不知道各種品級部照的行情,有些鄉紳知道了想以同樣的價格買更高的品級,有些鄉紳則希望擺擺譜等著官方主動來找自己。曾國藩為了籌錢,還可以根據各種鄉紳的具體訴求量身訂做。於是,這種募資活動,就需要一個才思敏捷的中介來撮合。曾國藩寫信對郭嵩燾說,老弟啊,你趕緊來湘潭吧,專門辦理這件事,老哥我也算是用你的特長,不會讓你遠徵去危險的地方的。「務望即日命駕前來湘潭,趕辦勸捐事件。」為了加強語氣,曾國藩還說,劉蓉已經跟我約好在湘潭等我,我今天也直說了,以後我不會用書信來強迫你的,「痛切直陳,此後更不以書相強矣」。
郭嵩燾還算夠朋友,從鹹豐四年到鹹豐七年,幫助曾國藩籌集資金以及其他一些些事情。但是撮合型人才不會一直呆在某個地方,總是要經常走走才能盡興,所以偶爾也出幾趟遠門,比如其間就去了一趟上海,參觀了外國人所辦的圖書館和輪船,可能還喝了點紅酒,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感觸。
鹹豐七年二月,曾國藩回家守孝了,沒有了曾大哥的軍營,也沒人討論學術問題了,生活是空虛和煎熬的,郭嵩燾也回老家了。鹹豐七年年底,郭嵩燾回北京了。為什麼說「回」?本來他就是翰林院的編修,畢竟北京翰林院才是正式工作,和曾大哥一起打仗是兼職。鹹豐八年正月初十,曾國藩給郭嵩燾的弟弟郭昆燾寫的一封信,可以證明郭嵩燾去北京的時間應該是鹹豐七年年底。「筠仙令兄至周家口後,有信回家否?沿途想尚平安。」
到了北京之後,可能因為有一些軍事經驗,郭嵩燾非常受高層重視,被選入南書房,即皇帝讀書的地方。《清史稿》卻講「上書房」,即皇子讀書的地方。面對與其他史料的矛盾,我個人估計,南書房的可能性更大,因為一個有軍功的大臣過來陪小孩子讀書有點可惜了,畢竟戰爭才是當時朝廷的頭等大事。
在南書房,郭嵩燾還撮合了一件大事,即救了左宗棠的命。根據《清史稿》顯示,左宗棠被官文彈劾,幸虧有郭嵩燾在其中周旋,找了潘祖蔭,再找了肅順幫忙,左宗棠才保住了小命。「宗棠先厄於官文,罪不測,嵩燾為求解肅順,並言於同列潘祖蔭,白無他,始獲免,至是宗棠竟不為疏辨。」薛福成的《庸庵筆記》也提供更加詳細的細節:郭嵩燾挺佩服左宗棠這個老鄉,聽到左宗棠出事趕緊去找軍機大臣肅順幫忙,但是肅順說要有別人先上疏皇帝,自己才能開口,郭嵩燾又急忙跑去找他在南書房的同事潘祖蔭。
「郭公固與左公同縣,又素佩其經濟,傾倒備至,聞之大驚,遣閩運往求救於肅順。肅順曰:『必俟內外臣工有疏保薦,餘方能啟齒。』郭公方與京卿潘公祖蔭同值南書房,乃挽潘公疏薦文襄。」
然後潘祖蔭就向皇帝上疏,說了一句非常誇張的話:「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所以說,左宗棠的造化,離不開郭嵩燾的斡旋撮合。郭嵩燾如此地熱心,不禁讓後世讀者懷疑他是不是收了人家的中介費。
郭嵩燾在撮合人家的時候,特別賣力。《清稗類鈔》提到了郭嵩燾向兩江總督劉坤一推薦熊天保,「郭嵩燾字筠仙,有致江督劉文誠公坤一書,保薦熊天保。」在信德結尾,還特別強調,「因以一書代其懇求。」
近代著名數學家李善蘭進入同文館做教師,也是郭嵩燾撮合的結果。《清史稿》記載,「同治七年,用巡撫郭嵩燾薦,徵入同文館,充算學總教習、總理衙門章京,授戶部郎中、三品卿銜。」撮合之大者,為文化事業做貢獻啊!
(二)大撮合家的性格缺點
大撮合家郭嵩燾哪兒都好,就是有一個性格缺點,太急躁。心理學上把人的氣質類型進行分為四種。其中,多血質的人雖愛交際,喜歡與人交往,但是有個太急躁的缺點。郭嵩燾也許就是這種類型的人。
《清稗類鈔》點出了郭嵩燾的性子,說他在家的時候言論就比較偏激。「湘陰郭筠仙侍郎家居時,好危言激論。」《清史稿》也多次記錄了郭嵩燾急躁的性子。鹹豐九年初的時候,英國人打到天津來,到皇帝家門口了,陪皇帝讀書的郭嵩燾被派往和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共同籌劃天津的軍備。兩個人意見不合,郭嵩燾一氣之下就辭職了。「鹹豐九年,英人犯津沽,僧格林沁撤北塘備,嵩燾力爭之,議不合,辭去。」一言不合就走人,這是典型的郭嵩燾式風格,這也得罪了僧格林沁。
得罪了位高權重的人,郭嵩燾的日子不會好過。鹹豐九年年十月,郭嵩燾又奉命前往山東巡視貿易稅收情況並開辦釐金局。僧格林沁派心腹李湘棻(字雲舫)作為協辦人員隨行。巡視海關稅收,自然免不了查出一些貪官汙吏。而開辦釐金局,其實就是對商旅收過路費,以增加中央財政收入,得罪的是商人。開辦釐金局不久,煙臺釐金局就發生了釐金局人員被毆打的事情。十二月底,僧格林沁以郭嵩燾未與協辦人員李湘棻、山東巡撫文煜商量,便設局抽釐以致民變為由,上奏彈劾郭嵩燾。《鹹豐朝實錄》載:「茲據僧格林沁奏:該員(指郭嵩燾)前赴煙臺,派委紳士設局抽釐,未能會同李湘棻查辦,又未及與文煜面商。」鹹豐十年元月,郭嵩燾被迫離開山東,「忍苦耐勞,盡成一夢」。回到北京後,郭嵩燾受到「降二級調用」的處分,雖仍回南書房,但被冷落了。他在給曾國藩的信中抱怨說,跟各種王公貴族周旋,動不動就有言語方面的矛盾,「久與諸貴人周旋,語言進退,動輒生咎。」是啊,誰叫你這麼猴急呢!
鹹豐十年四月,心情鬱悶的郭嵩燾辭職回老家了。在老家住了兩年,到同治元年三月終於坐不住了,主動給李鴻章寫信想到上海來工作。李鴻章與郭嵩燾有一個共同特點,都喜歡跟洋人打交道,又都是曾國藩這條線的人,所以相互欣賞。李鴻章本來想讓郭嵩燾來上海收關稅,但是了解老朋友性格的曾國藩寫信阻止說,郭嵩燾是個寫書的好手,卻不能實幹的人才,讓他來收關稅,萬萬不可,「然著述之才,非繁劇之才也,若任以滬關,絕不相宜」。於是郭嵩燾就做了蘇松糧道,幫助李鴻章在江蘇和上海籌糧。同治元年,郭嵩燾去江蘇之前,路過曾國藩大營,曾國藩贈送他一副對聯:「好人半自苦中來,莫圖便益;世事多因忙裡錯,且更從容。」可能這個心靈雞湯起了一點作用,這一年郭嵩燾表現不錯,官運亨通。第二年,郭嵩燾升任兩淮鹽運使,六月,被兩廣總督毛鴻賓推薦,升任廣東巡撫。
籌錢一直郭嵩燾的老本行,送鹹豐三年跟著曾國藩辦團練就開始了。這不,到了廣東,做了巡撫,又手癢了,力行勸捐,開辦釐金局。可能最近官運太順,沒有曾國藩的提醒,郭嵩燾又著急了,手段太凌厲,一時間粵商怨聲載道。有人匿名作了一副對聯咒罵郭嵩燾和毛鴻賓:「人肉吃完,唯有虎豹犬羊之廓;地皮刮盡,但餘澗溪沼沚之毛。」「廓」、「毛」罵得就是郭嵩燾和毛鴻賓。毛總督也是官場老手,把責任推給郭巡撫。郭嵩燾一氣之下,在人前放出大喇叭:「曾滌生保人甚多,唯錯保一毛季雲。」要罵毛鴻賓,順帶捎上自己的老朋友曾國藩,哪有這麼罵人呢?曾國藩既然是好兄弟,也沒有生氣,只是幽默地進行了口頭回敬:「毛季雲保人亦不少,唯錯保一郭筠仙。」
(三)大外交家
郭嵩燾連曾國藩都敢得罪,想想還有誰不敢得罪,更別提左宗棠了。更何況郭嵩燾還救過左宗棠。可能就是心裡這樣想著,某個場合某句話衝撞了睚眥必報的左宗棠。左宗棠就沒有那麼寬宏大量了,鹹豐三年年底,左宗棠以廣東剿匪不力的藉口彈劾自己的恩人郭嵩燾,並將其趕下了崗。
從廣東巡撫下崗之後,在家閒居,鹹豐五年又被召到北京,六年又短暫地做了幾個月的老本行兩淮鹽運使,之後就沒有做過官了,直到光緒年間。光緒元年,他終於不用跟籌錢的老本行打交道了,發揮出了身上另一個優點,即懂洋務,成了外交官。般來說,善於撮合的人一般都擁有開闊的思路和發散思維,這種人在現實生活中交際廣泛,所以他也有一定的外交才能。清廷顯然也看到了郭嵩燾這一才能。
這一年,他擔任英國、法國大使,成為了中國首位駐外大使。「擢兵部侍郎、出使英國大臣,兼使法。」史書對郭嵩燾的外交才能給予了高度肯定,「嵩燾首膺其選,論交涉獨具遠識。」過去也有使節出使外國,像張騫出西域、鄭和下西洋那些都不算駐外大使,他們只是去一趟就回來,不叫住駐國大使,郭嵩燾正兒八經的第一個在外國常駐的。
作為中國首位駐外大使,郭嵩燾在外交上也是頗有建樹。早在鹹豐年間,俄國就佔據了伊犁。光緒四年,清廷派了崇厚去跟俄國人談判,次年籤訂了《裡瓦幾亞條約》,沒有收復全部領土,崇厚也因此被問罪。多數大臣們主張用武力趕跑俄國人,但是郭嵩燾不同意。他上疏提出了他的看法:派遣使者去跟俄國交涉,「遣使議還伊犁」。清廷覺得可行,便派了曾紀澤出使俄國,最後真的全部收回了國土,成為晚清外交史的唯一勝利。「已而召曾紀澤使俄,卒改約。」在大臣們都主戰的情況下,郭嵩燾卻如一股清風,提出與眾不同的看法。
(四)結語
光緒五年郭嵩燾就辭職回家了,在研究學問和講學上,安度晚年,於光緒十七年去世。由於曾國藩曾經評價過郭嵩燾不是「繁劇之才」,曾紀澤可能也受了影響,在寫給曾國荃的信中,他用「花拳練步」四字來評價父親的好友郭嵩燾。其實,郭嵩燾可不是花拳練步,他不知道撮合了多少好人好事,是名副其實的晚清大撮合家,至少在幫湘軍募集資金這件事上出了很大力。
郭嵩燾的缺點可能就是太急躁,而這種急躁又雜糅著一股文人的清高,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錢基博的《近百年湖南學風》記載,郭嵩燾說司馬德操認為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卻認為不被風氣所染才是俊傑。「司馬德操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吾則以不為風氣所染為俊傑。」
也許郭嵩燾最應該去做的就是投行的承攬業務,或者乾脆去銀行零售業務。相信以他的撮合力,業績一定沒問題。不過後臺的細緻的落實方面,就不如他的朋友曾國藩有工匠精神了。雖然不適合做PPT,但郭嵩燾真的適合站在歷史的舞臺上侃侃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