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作曲家朱踐耳:在交響夢與革命夢之間

2021-02-19 南方人物周刊


圖 / 受訪者提供

「至誠至真,樂之靈魂。至精至美,樂之形神。若得萬一,三生存幸。孰是孰非,悉聽後人。」這是朱踐耳的座右銘,也是他一生的寫照

朱踐耳《英雄詩篇》大型交響合唱專場音樂會

少年朱踐耳,在病榻上寫過一首藝術歌曲《孤獨》;五十多年後,他自言「才悟到『孤獨』一詞的哲學真諦」。和蕭士塔高維奇一樣,他把名字的音調化作「籤名」旋律,嵌入《第八交響曲》,只用一把大提琴、一套敲擊樂的「二人樂隊」,寫就一曲「內心獨白」——「探索者的心是孤獨的」(題記)。

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標題「求索」,寫的正是他的一生——自改名「踐耳」(實踐聶耳)始,於「革命夢」與「交響夢」之間,曲折求索的一生。

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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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臥在棺中,臉上帶著微笑。過去他很少放聲大笑,而僅僅是會心一笑,有時即使被尖銳質問也默不做聲。友人回憶其彌留之際,「除了不知為何總是合不攏的嘴,他的臉仍是那樣地平靜、溫和,一如他生前慣有的慈祥、親切模樣。」

他很早便立下遺囑:遺體捐獻醫學研究,家中不設靈堂、不召開追悼會以及任何形式的追思紀念會。就連相伴60年的一架老鋼琴,也在不久前捐獻給了正在籌備中的上海交響音樂博物館。官方訃告發布,但噩耗的波瀾似乎未能越過音樂界和滬京兩地——

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著名作曲家、中國音樂金鐘獎終身榮譽勳章及上海文學藝術獎傑出貢獻獎獲得者、上海交響樂團駐團作曲家朱踐耳同志因病醫治無效,於2017年8月15日上午9時在上海瑞金醫院逝世,享年95歲。

以63歲「高齡」開啟「衰年變法」後,他幾乎一年一部交響曲,每一部都力求「解決一個問題,作一新的探索」;他曾獲瑞士「瑪麗·何賽皇后」國際作曲比賽大獎,名列業界權威的《新格羅夫音樂大辭典》,被音樂界奉為中國交響樂「巨匠」和「豐碑」。但是,在多數大眾媒體的訃聞上,他名字前的定語是「《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曲作者」。

1986 年,朱踐耳《第一交響曲》在北京音樂廳首演。座談會上,音樂家葉小綱羅列了他在「文革」前幾年創作的諸多歌曲。九年後在廈門召開的京滬閩作曲家研討會上,以大量少數民族音樂磁帶錄音為材料的《第六交響曲》引發爭議。音樂家趙曉生當面提出,《第六交響曲》革新步伐太快,技巧、手段似乎蓋過情感本身,「和當年的名作《唱支山歌給黨聽》體現作曲家的真誠、催人向前奮進的力量,反差很大。」

甚至連德高望重的指揮家李德倫,同年在海外接受採訪時也說,「『文革』時他很『乖』,『四人幫』一粉碎,他馬上就反,他是太趕時髦了……後來就玩現代派了,現代得不得了,作曲變成數學練習,作曲手法玩得很花,已經不再表現人的感情。」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朱踐耳?上述許多音樂界人士都有過同樣的疑問。朱踐耳在兩次討論現場並未作聲,只在私下對友人說,這個問題令他也很痛苦,但那些情感在當時都是真實的。他最終未將那些早期名作列入個人作品集,它們的署名是「踐耳」。

遺體告別式上,沒有奏響他的交響樂章,雖然龍華烈士紀念館裡曾不斷循環播放他的弦樂作品《懷念》;有普通愛樂者抱著大幅合影前來,也有領導現身不久匆匆告退。白紙黑字的主題詞倉促覆蓋紅色LED屏,依稀還透著字樣筆畫的紅光。儀式臨近尾聲,紙片掉落,忽地露出一個「惠」字,仿佛是他對在場同樣年逾九十的愛妻舒群的告慰。

不過,在中國作曲家中,他所沐浴的榮光已然罕有。當許多人的作品難逃「壓箱底」的命運,1975年起成為上海交響樂團駐團作曲家的朱踐耳,絕大多數作品都已由著名指揮家陳燮陽執棒指揮樂團首演,並錄製了多張唱片;近15年來,他先後出版了多部個人交響曲集、管弦樂曲集、作品集,還有2015年底問世的大部頭《朱踐耳創作回憶錄》;作為「上海老藝術家作品數位化搶救工程」的首位受益人,他收藏的各類載體的個人作品,化為30盤光碟,共計1869分鐘,目錄就多達50頁。

2016年10月17日,朱踐耳作品專場音樂會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94歲的朱踐耳在音樂會結束後執意上臺,贈上親筆題寫的一幅字——「深切感謝上海交響樂團拯救了我的『交響夢』。」夫人舒群後來說,這是他一夜輾轉反側、絞盡腦汁才想出的最貼切的兩個字,「拯救!」

2016年10月17日,朱踐耳作品專場音樂會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  圖 / 受訪者提供

三級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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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1770-1827)藝術創作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持續不斷的演化和步幅巨大的邁進……在多年的時間過程中從不停息,由此形成早、中、晚三個明晰的風格單位……這一過程堪稱人生體驗和藝術風格雙重意義上的『三級跳』,其中大有深意。

「貝多芬的藝術風格成長與其人生的磨難和歷練又構成驚人的同步……對於貝多芬,音樂既是生活的回應,也是人生的探索;創作既是生命體驗的記錄,也是生命體悟的通道:如貝多芬自己所言,『來自心靈———但願———回到心靈』。」

8月8日,《文匯報·筆會》刊登了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楊燕迪的文章《貝多芬的「三級跳」》。當晚,朱踐耳端著報紙,在字裡行間密密匝匝地做出勾畫,並在標題右下方寫下「保留此文」四字小楷。次日凌晨,他突發中風,再沒有甦醒過來。「這可能是他神志清醒時的最後字跡了!」在病房裡,舒群拿出報紙,緩緩對楊燕迪說。

早在2002年,作曲家王西麟就曾用「三級跳」歸納朱踐耳的創作生涯:「從新四軍跳到莫斯科,從莫斯科跳到先鋒派」,「這三個歷史階段的過程是十分艱辛,十分深刻,又十分巨大的藝術超越。」對於此說,朱踐耳頗感生動、確切,僅做了一點補充說明:「在參加新四軍之前,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交響樂迷』五年哩!」加上它,就成「四級跳」了。

那並不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當時他還叫朱榮實,字樸臣,祖輩為第一代民族工商業家。從小家道中落,父母先後病逝,排行老四的他,性格內向、木訥和自卑,音樂是他內心保留的一塊小天地。奈何1940年初投考上海國立音專作曲專業未成,不久慢性支氣管擴張的老毛病又發作,吐血不止,險些喪命。

在上海,這片中國交響樂的發源地,朱踐耳臥病在床兩年半,猶如身處「孤島」中的「孤島」。幸有一臺借來的收音機排憂解悶:蕭士塔高維奇最新的《第五交響曲》、斯特拉文斯基的三部代表作,還有德彪西、拉威爾、普契尼……尤為共鳴的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在他耳中,那不只是「命運之神在敲門」,更是「貝多芬心目中的命運」,時而是恐怖的威脅,時而是對命運的鄙視,時而又是對命運的抗爭。

受師長和親友影響,也受蘇聯革命歌曲薰陶,朱踐耳對紅色解放區和自由民主理想充滿嚮往。他在病中改名「踐耳」,顧名思義:一是追隨聶耳「走革命音樂之路」;二是實踐其未完成的志願,「去蘇聯留學,寫交響樂。」雖然「不自量力」,他還是要說,自己的理想就是「聶耳加貝多芬」。

1945年8月,大病初癒的他,追上妹妹的步伐,投奔蘇北抗日根據地,一張五線譜紙都沒帶。「只有革命勝利之後才談得上音樂藝術!說不定我已看不到那天了。」這是朱踐耳第一次毅然放下「交響夢」,一心要去實現「革命夢」,他為原創歌曲《夢》填詞:「一個火紅絢爛的夢,我夢見,我有金的翼,振起翼,振起翼,在藍天白雲間。」

樂評人楊寧稱,早期朱踐耳的藝術歌曲「哀而不傷,只靠旋律與和聲的婉轉含蓄地表達情感」,即便在這首寫於病情好轉、表達渴望投身「紅色的夢」的歌曲裡,「22歲的朱踐耳依然沒有血脈賁張,而只有熱切的期盼。」

部隊文工團裡,條件雖艱,朱踐耳卻心情愉悅,老毛病只犯過一次就奇蹟般地未再復發,令他感慨「是革命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啊!」1947年初,為山東萊蕪戰役而作的《打得好》成為他的第一首代表作,收入《淮海戰役組歌》,代表了當時解放軍音樂最高水平。

「《打得好》我從小就聽過,那時朱踐耳先生的創作天才就展現出來了。」陳燮陽回想與其二十多年合作,「朱先生的人品、藝品幾乎是完人。溫文爾雅的長者,說話時輕聲輕氣,但是他的內心非常強大,出來的音樂,跟他的表面性格完全不一樣。」

作曲家何仿1948年第一次見到朱踐耳便說,唱了這首歌,「以為你一定是個高大的北方漢子,原來是個文弱書生!」幾十年後,朱踐耳回想此事,似有所感,「自己在生活性格和藝術性格方面確實存在著明顯的兩重性。」

「西麟,要綿裡藏針啊。」對王西麟這位口無遮攔的後輩,朱踐耳曾多次這樣勸勉。「表面上說話四平八穩,心裡和音樂裡實現自己的藝術理想。」王西麟說。朱老身後,他撰文重提「三級跳」:從簡譜到交響樂思維跳躍,改革開放後又向現代音樂先鋒樂派大踏步地邁進,「根據地出來的簡譜派作曲家中,完成這藝術超越三級跳的,可以說僅朱先生一人,何其難能可貴!」他多次向本刊記者感慨,世人對朱先生的認識和尊重還遠遠不夠。

英雄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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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8日,正值紅軍長徵勝利80周年,朱踐耳根據毛澤東詩詞創作的「交響曲——大合唱《英雄的詩篇》」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上演,距離該作上海首演已有53年。現場指揮陳燮陽說,一個月前上交演出全劇並錄音製作了唱片,「了卻了朱老最大的心願。」

當時,中央音樂學院教授黃曉和與朱踐耳共同在現場看譜、聽排練。他還記得,自己聽得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說:「朱哥哥,你的音樂太感人了!你生前獲得這樣的成就,應該知足了!」沒想到朱踐耳竟兩手蒙住臉哭出了聲……

1954年,朱踐耳被選派赴蘇聯留學,《英雄的詩篇》就是他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學院的結業作品,也是他「交響夢」的正式起步。當時,他深感自己水平有限,樂思枯竭,主動要求從三年制研究生降格為五年制本科生。

繼習作《節日序曲》後,《英雄的詩篇》是朱踐耳第二首被蘇聯電臺永久收藏的曲目。其主科老師巴拉薩年評價,作品非常大膽,創造了對中國而言還沒有過的非同一般的宏偉形式,「豐富的和聲綜合體,有意思的復調手法。如果還有補充的話,那就是您出色的管弦樂嗅覺,這種效果應該無疑是來自個性。」

然而,正準備排練錄音之際,1960年夏,中蘇關係破裂,合作中止,該作未能在蘇聯上演。朱踐耳畢業回滬,1962年《英雄的詩篇》過審演出,兩年後被要求修正新版本後重演。

朱踐耳留學期間受誣告背了處分,工作調動也不順,來到了上海歌劇院而非上海交響樂團,想到交響樂在當時文化意識之中毫無地位和價值,他心灰意冷。而《英雄的詩篇》總譜被出版社退稿的遭遇,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在蘇聯留學時所作的有關中國交響樂的追求和實踐,遭到最終宣判:「此路不通!」

後來他眼見各省管弦樂隊被解散,小提琴演奏員受命改拉二胡,吹長笛小號的改吹竹笛和嗩吶,甚至有鋼琴家的手指被打斷,「交響夢」徹底粉碎了,一擱就是18年。

他被借來調去,參與集體創作,沒吃什麼苦頭,卻耽誤了子女前途。一貫直言的夫人舒群也接連被整。身處上海舞蹈學校《白毛女》劇組,她先後被扣上「走資派、炮打樣板戲、炮打江青」的三頂大帽,被紅衛兵接連批鬥毒打十天,被關牛棚一年三個月,患過血尿、差點跳樓。

對自己「文革」前和「文革」中的作品,朱踐耳的感受截然不同,前者在努力說真心話、實在話,比如創作《唱支山歌給黨聽》是讀了《雷鋒日記》,看到一個「嶄新的人、純粹的人、心地透亮的人」那活生生的形象;而後者則完全是「領導叫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究竟寫了些什麼音樂,我已毫無印象。」

1993年,朱踐耳精簡和修改《英雄的詩篇》,並加寫了一首男低音獨唱《婁山關》,其基調悲壯,「殘陽如血」一句隱喻著鬥爭的艱險,「付出的血的代價極大。」他把評價長徵的任務交給歷史學家,自己歌頌「為人類的美好理想而甘願吃苦獻身」的「可敬可愛的人民英雄」。「沒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一個僅僅以英雄為旗幟的民族,也是悲哀的民族。」在《創作回憶錄》裡談到這部作品的尾聲,朱踐耳引用了這段話。

生活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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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迷途,十年荒唐壓抑,兩年反思。1960到1978,18年斷層,令朱踐耳感到不僅毀了「交響夢」,也使「革命夢」大大被扭曲和變質。「文革」結束後,他「像火山爆發一樣,樂思如泉湧」。

完成於1986年的《第一交響曲》醞釀了十年,雖以「文革」為題材,卻意在譜寫一部人類的「命運交響曲」。早在1976年,創作悼念周恩來總理的弦樂作品《懷念》時,朱踐耳走訪了一批群眾,他放棄了「一個廉價的大團圓、大輝煌的結局」,借鑑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寫法——「孤島」時期的青年朱踐耳,就曾注意過其展開部末尾突然出現的一個插部——那是輕聲出現的「命運主題」,如哀鳴,如回顧,如警示。

此前為紀念張志新烈士所作的《交響幻想曲》裡,憤怒的聲聲大鼓後,一聲恐怖的嘶響,暗示著主人公被割喉的慘劇。她的遺作《誰之罪》裡的四音,在尾聲部分隱約可聞,餘音繞梁。

彼時,朱踐耳聽懂了蕭士塔高維奇的《第十交響曲》、《第十一交響曲》;在1984年的莫斯科第二屆國際音樂節上,蘇聯人也聽懂了他的《交響幻想曲》。時隔24年重訪莫斯科,朱踐耳更大的感慨在於自身作曲技法的落伍,下決心作根本的創作轉型。

於是他在花甲之年坐進上海音樂學院的課堂,與學生們一起聽桑桐關於多調性的系統分析、聽楊立青對梅西安作曲技法的分析、聽陳志銘關於十二音無調性體系的系列講座等等,一時傳為佳話。

他在《第一交響曲》裡,以十二音列為「骨架」,加上18個重複音(「肉」),分別創作兩個主題,傳統調性旋律轉變為無調性不協和音,一如人的異化;一夜夢中驚醒,大呼「悲劇沒寫夠」的他,緊接著創作續作《第二交響曲》,全曲只用源於人聲嗚咽音調的三個音,組成對稱配套的十二音列,加之特殊的樂器鋸琴,將一股「從現代迷信中徹悟過來的痛楚、內疚、悔恨和憤怒」的音流猛扣心弦,「悲時,揪心泣血;憤時,撕心裂肺。」此時朱踐耳眼裡的十二音序列技法,就像七巧板般變化多端、趣味無窮。

貴州、雲南、廣西、西藏等地都是他的課堂。上世紀80年代初,帶著一架簡陋的錄音機,六十多歲的朱踐耳騎馬過峻岭,深入偏僻村落,一走八九個月。某年春節在苗嶺,為了與老鄉「成為一家人」,他吃下生牛苦膽,一時上吐下瀉,差點釀成「險情」。

但是每當和人回憶起那些令他終生難忘的民族音樂,眉發雪白的朱踐耳都會緩緩閉上眼睛,如同仙遊:貴州黎平的某個下午,剛聽完猶如西方現代派音樂音響的蘆笙隊比賽,半夜又聽一陣不同的音樂,循聲而去,只見幾個青年男女正圍著篝火唱著侗族情歌;雲南麗江,納西族的一首愛情對唱歌,毫無曲調可言,背後卻是一個爭取婚姻自由的「殉情」故事……

朱踐耳深為感動,「他們的愛情對唱,並不需要什麼華麗旋律的裝飾,要的只是真誠心靈的自然吐露。」他把這些創作感悟寫在一篇《生活啟示錄》裡。曾經覺得西方十二音與中國音格格不入的他,慶幸終於在中國民間音樂中找到了「根」,現代化與民族化結合的音樂之窗由此打開。10月21日,上海交響樂團上演朱踐耳「天地人和」作品音樂會,其中曲目堪稱典範:

《黔嶺素描》裡「吹直蕭的老人」,《納西一奇》裡的「母女夜話」,都直接來源於對少數民族原生態材料的採風;《第三交響曲「西藏」》的第一樂章,描寫世界屋脊上的展佛、跳神和藏戲,表現藏族同胞性格中的兩個側面:神秘與明朗;而開篇曲《嗩吶協奏曲「天樂」》,則神奇地實現了嗩吶這件極富個性的中國樂器與西洋管弦樂隊的「油水相融」。

有人說,「朱踐耳的交響樂作品,上關乎天地,下注重人性、人格和人的命運,所以他的交響音樂會稱作《天地人和》,很符合他的意境和追求。」

入世「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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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朱踐耳贏得第十五屆「瑪麗·何賽皇后」國際作曲比賽唯一大獎的《第四交響曲》,構思於1989年,以竹笛為獨奏樂器,歷史興亡的悲嘆升華為老莊哲學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及萬物皆「從無到有,從有到無」。

1991年「上海之春」首演後的研討會上,有權威人士託人帶來口頭意見:「毫無民族性可言,丟掉了竹笛的本體美,專吹些怪腔怪調的、不入耳的東西……」

與其他許多作品一樣,來自業餘愛樂者的支持,反而給了朱踐耳極大鼓舞:

「不追求傳統旋律,而著重表現一種幽深高遠的意境。俞遜發的笛子很絕,把人的心都勾出了」;「藝術家應該有超前意識,要有『聽不懂』的、使人產生聯想、有拒絕的東西,《第四交響曲》就是這樣的」……

在這個過程中,朱踐耳與上海交響樂愛好者協會結下深厚情誼。2015年9月,協會成立三十周年,93歲的朱踐耳在夫人和上交團長周平的攙扶下堅持出席,與大家籤名留念。

不過,朱踐耳堅持在《創作回憶錄》中將「好的、不好的」評論都記上。這也是受貝多芬交響曲總譜全集的影響。他曾給王西麟去信,誠意提醒他,在音樂會節目單上羅列太多好評不妥,「在對待音樂評論時,要除去一個最高分,但得保留一個最低分,才是更明智的。因為『最高分』使自己頭腦發熱、自我膨脹,而最低分卻是清醒劑。」

他也曾好奇地問愛樂者,為何某些音樂專家難以接受的作品,你們卻能接受呢?答曰:「他們有老框框,我們沒有。我們接觸不少現代藝術,如文學、美術、電影,和音樂都是相通的。」

《朱踐耳交響曲集》代自序中寫道:「舉凡中國的民間音樂、文人音樂、戲曲音樂、宗教音樂等等皆可兼容並蓄;書法、國畫、詩詞、戲劇等等皆可觸類旁通。儘可能地增厚作品的文化涵量。人類創造的一切精神財富,不論古今中外,都可拿來,為我所用。」

第十交響曲《江雪》以柳宗元的名詩為題材,京劇名家尚長榮錄製了三段吟唱錄音,配以古琴大師龔一的琴音,加上從《梅花三弄》裡「提煉」出來的十二音序列,意境獨特。楊立青在研討會上講出的兩點聯想都「中了」:嵇康和狂草。

然而,在朱踐耳身後,圍繞這部作品,對其人生境界產生了截然相反的解讀。出世還是入世?夫人舒群和好友黃曉和堅定地站在後者一邊。黃曉和稱,柳宗元因參與革新而遭保守勢力鎮壓,其在嚴峻和惡劣的大環境中展現「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獨立人格精神,其實非凡,有橫掃千斤之力度」,這部作品非但沒有絲毫消極情緒,而且充滿正氣、銳氣、浩氣。

直到今天,舒群仍對「鐘鼓獎事件」未有處理結果耿耿於懷。2007年10月30日由上海音樂學院主辦的國際作曲比賽,唯一大獎涉嫌「抄襲」時任作曲系主任何訓田之作,獲獎者被指為其「情人」。此後,何訓田公然拳打表示異議的該系教師朱世瑞,引發軒然大波。朱踐耳挺身而出,要求院方對事件作出處理,並在期刊上發表《「鐘鼓獎」事件親歷記——向音樂界的匯報》,由此捲入兩場官司,消耗了許多精力。

睡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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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誠至真,樂之靈魂。至精至美,樂之形神。若得萬一,三生存幸。孰是孰非,悉聽後人。」這是朱踐耳的座右銘。

相識二十多年,陳燮陽想不起來,朱踐耳還有哪些愛好,音樂是他的全部,似乎也是唯一的樂趣。他過去位於武康路的家很小,為了不影響妻兒休息,硬是在逼仄的廁所間裡搭出一個「工作室」;後來孩子大了,「工作室」搬到了湖南路,別人下班,他上班,筆耕不輟,常常一寫就到深夜。1994年,朱踐耳去美國探親十個月後,竟帶回四部新寫的交響曲,原來他什麼景點都沒去。

陳燮陽還記得,今年6月在北京國交指揮復排《英雄的詩篇》時,朱踐耳託女兒帶來一封信和巧克力,皺巴巴的紙上寫著端正的字:「陳燮陽老友,排練太辛苦了,吃點巧克力。」

以往的排練,他總會坐在指揮旁邊,在一張紙上標明每個細節應如何處理。他的手稿出了名的端正精準。夫人舒群常勸他,「不要花那麼多時間寫譜子。」但每次都被他反駁,「先生教的:每個符頭、每根線都要對齊,連在哪裡翻譜都要算好,方便指揮、演奏員閱讀。」

作曲的人常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但朱家永遠乾乾淨淨。他總穿工作服創作,胳膊上套著袖套,像進工廠的工人,一大把鉛筆削得非常細,筆頭一禿就放在邊上。

90年代初,朱踐耳做過一次較大的腸胃部手術。作曲家秦文琛當時還只是一個學生,買了兩包餅乾去醫院看望,才走到門口,被師母舒群攔下來,直接批評他,「你年紀輕輕就搞這種東西。」朱踐耳躺在床上,話都說不利索:「拿…拿…拿作業了嗎?」秦文琛回去拿來作業,朱踐耳才允許學生進門,然後自己從病床上直起身來上課——他第二天還要動手術。

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陸培說,30歲時與朱老談話,「才說了幾句,他掏出本子來寫,讓我非常非常驚訝:一個大作曲家,不僅在聽我說話,還把它記下來。」 

「他永遠都笑呵呵,一聽說什麼新奇的東西,就瞪著驚奇的大眼睛:『啊,真噠?』」朱踐耳的學生、中央音樂學院繼續教育學院院長孔聰回憶,「好的教育是什麼呢?不是把你灌滿,而是把你點燃。那些年我們上課就像玩一樣,從作品裡去找好玩的東西,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他樂我也樂。」

因為寫作《第十交響曲「江雪」》的畢業論文,十幾年前,還是本科生的桂俊傑與朱踐耳成了忘年交。在一次音樂會上,他聽到朱踐耳創作的《南海漁歌》第一組曲,對第三樂章「搖籃曲」中使用的羽管鍵琴印象極深,「那麼古老的外國樂器,比鋼琴早了幾百年,音色放進去融合地特別好,這是任何樂器都做不到的,可見朱老的配器功底。」事後他和朱踐耳講起「印象最深的是這個樂器」,朱老笑著點點頭,不說話,「他的音樂是宇宙,我能窺見一角,他已經很高興了。」

2012年,這位青年指揮家率上海少兒廣播合唱團赴維也納美泉宮,首演了朱踐耳的童聲合唱與雙鋼琴作品《月亮彎彎》。在遺體告別式上,桂俊傑特別遺憾,「沒能以《月亮彎彎》送先生最後一程。」

這首歌改編自《第九交響曲》第三樂章結束段的童聲合唱《搖籃曲》。從第六到第八交響曲,包括寫給香港回歸、敘述我國歷史的《百年滄桑》,朱踐耳都沒有簡單給出光明圓滿的結尾。他所作的這最後一部交響曲、也是「迎新世紀」之作,同樣帶著悲憫,卻又暗藏希望。

10月21日的「天地人和」音樂會以此收官。爆炸的鼓聲、慘叫的木管組戛然而止,一聲喪鐘似的銅磬引出大提琴獨奏的籲嘆,隨後是童聲合唱:

月亮彎彎,好像你的搖籃;星星滿天,守在你的身邊。綠色的小樹陪你一同成長;愛心的甘露滋潤你的心房。雖然烏雲會把月光遮擋,雖然暴雨會也會無情來摧打,過了黑夜,迎來燦爛朝霞。

早在1940年,朱踐耳也創作過一首《搖籃曲》:「睡吧,睡吧,孩子啊,過了黑夜就天明……」音樂會次日的研討會上,許多音樂界專家談起被刺耳之後的純淨童聲感動。「他的一生不忘初心。」作曲家奚其明說,「在他眼前沒有醜和美,只有真。只有真了,醜和美就在一塊,不協和音就協和了。」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33期

原標題《朱踐耳  至誠至真,樂之靈魂》

文 / 本刊記者 陳竹沁 特約撰稿 陳柯芯 實習記者 倪源蔚

編輯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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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5日,上海交響樂團為慶祝建黨百年最新委約創作的這四部作品初試啼聲,於陽《中國頌》、楊帆《父輩》、賈達群《逐浪心潮》、郝維亞《相信未來——為女高音與樂隊而作》四部新作選段,由駐團指揮家張潔敏執棒上海交響在「餛飩皮」完成首次排演。值得一提的是,委約四個出生於不同年代的作曲家共寫時代強音的創意,由上海交響樂團音樂總監餘隆提出。
  • 《交響情人夢 終曲》交響忠實粉絲的負面情緒
    我裹得像粽子一樣的看完了動畫版交響情人夢完結篇的最後一集,雖然前幾天已經看過了電影版最終樂章,可是由於不滿那種感覺,不能相信不願接受曾經如此治癒我的變態小妞和黑馬王子,一個變得陰沉憂鬱,一個老的不成摸樣,像雪恥一樣的懷著不安去看了理論上來說更接近原著的動畫版本。
  • 作曲家王寧首創「搖滾交響」閃亮登場
    ——交響曲《古往今來》為交響世界開闢新天地   2020年12月11日,有世界影響的中國著名作曲家王寧教授最新創作的交響曲《古往今來》由深圳交響樂團在深圳音樂廳世界首演。這部作品是為深圳特區建立40周年而作。
  • 一起來認識一下這群追逐交響夢的人吧!
    敢說「不」, 就要去做,敢說「行」 就要去嘗試,淄博人的交響夢就這樣進入了圓夢的歷程。可是夢剛剛開始做便被嚇醒了一半,原來屈指一算光購買樂器的啟動資金就要幾百萬元,這麼大的一筆資金何處去尋、哪裡去找?聽說淄博成立了交響樂團,魯中大地上一批同樣懷揣著交響夢的人紛紛報名踴躍而至,在市藝術館張永平館長(原市歌舞團樂隊隊長)的組織號召下,我市一大批專業音樂團體轉業轉崗的樂器演奏員從各區縣匯集而來,一些專業音樂院校畢業的高才生也充實了進來,還有一群業餘的「音樂發燒友」也加入進了這個隊伍,懷著滿腔熱情的團員們投入到了緊張的排練當中,當頗有點難度的經典名曲《紅旗頌》排練完成是,當一首首激昂震撼、優美抒情的樂曲從團員們指尖流出時
  • 吉藝傾情打造大型民族交響神話詩劇!
    大型民族交響神話詩劇《大愛長白》以其浪漫、多情、纏綿、深遠的曲風,拉開了「國樂長春」藝術節的大幕。這是一部氣勢磅礴的民族交響合唱、一部唯美浪漫的長白大愛史詩、一部吉藝人傾情打造的恢弘音樂巨著。隨著她的成名作民族管弦樂《雲山雁邈》的問世,先後又有《弦上秧歌》、揚琴協奏曲《狂想曲》、古箏協奏曲《如是》、室內樂作品《動感彈撥》《翡翠》等作品成為了當今民樂創作最具影響力的經典之作;受國家交響樂團委約先後創作了交響合唱《魂系山河之硝煙如虹》《中國夢隨想》、舞劇《一九三五之舞》、歌舞劇《雲上太陽》、電影《柳如是》等音樂的創作,顯示了她駕馭各種體裁的創作功力。
  • 《交響情人夢》經典主題曲——貝多芬「舞蹈的頌讚」
    作為日劇《交響情人夢》的主題曲,貝多芬《A大調第7交響曲Op.92》被打上濃濃的青春烙印
  • 《交響情人夢》都用了哪些古典音樂作BGM?
    《交響情人夢》是富士電視臺於2006年播出的電視劇,根據二之宮知子的同名漫畫改編,由武內英樹及川村泰佑聯合執導,上野樹裡、玉木宏、瑛太等主演。劇情:作為交響情人夢的主題曲,貝多芬的《A大調第七交響曲》被打上濃濃的青春烙印。
  • 再看一遍《戲夢巴黎》
    每年五月我都會把《戲夢巴黎》翻出來重看一遍。好幾年了。不為別的,純粹紀念。
  • 打響上海文化|用交響翻譯京劇,《京劇幻想》打動尚長榮
    首演時,費城交響派出了樂手全程參與排演,其中,兩位資深樂手——赫伯特·馬丁·萊特、赫羅爾德·魯道夫·克萊因1973年還曾隨奧曼迪執棒的費城交響首次訪華演出,對中國有著深厚情誼。首演當晚,維也納國立歌劇院在線直播平臺播錄了本場音樂會的實況錄像,通過電腦、行動裝置、電視機頂盒,全球觀眾都可以在線觀賞這部交響新作。
  • 青春旋律|北京青年藝術團交響管樂團開幕專場演出
    本場公益音樂會由北京市青年宮主辦,在紀念五四運動100 周年之際,突出「青春旋律」的藝術主題,採用交響管樂音樂會的形式,將具有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代表性的中國作品和西方經典交響樂作品帶到您的身邊。上半場音樂會曲目1.
  • 【今日名曲】拉赫瑪尼諾夫《交響舞曲》
    謝爾蓋·瓦西裡耶維奇·拉赫瑪尼諾夫的《交響舞曲》(Op.45)是一部三樂章、交響體裁的作品。從另一方面講,當勳伯格和斯特拉文斯基以那種較為激進的作曲方式徵服了一定的觀眾時,拉赫瑪尼諾夫對於自己樂曲中的那種傳統元素(有人批評他「陳詞濫調」)已經有一點點厭煩了。茫然不期而至。1939年,戰爭爆發。他與妻子娜塔莉亞該何去何從呢? 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於作曲家而言,無疑是一場艱難的考驗。
  • 【光影筆記】朱踐耳:在伊福部昭家作客
    不久前離世的朱踐耳先生,留在「朝花」的一篇散文,三十年前的秋天寫的,三十年後讀來,依然值得品咂。
  • 紀念哆啦A夢連載50周年
    「哆啦A夢」系列第40部劇場版《哆啦A夢:大雄的新恐龍》官宣定檔了!作為我們童年中不可缺少的大雄跟哆啦A夢,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孩子成長,劇版中,大雄有了新的成長,是什麼樣的成長呢?影片中有跟大雄一樣有點靠不住的小咻、還有很活潑的小咪,雖然兩隻恐龍個性完全不同,但大雄就像父母一樣用愛呵護著它們長大。當大雄與小夥伴們遇上恐龍,在6600萬年前白堊紀又會發生什麼樣的冒險故事呢?一起走進電影院看看吧!
  • 《哆啦A夢》劇場版熱映 50周年紀念粉絲齊應援
    《哆啦A夢》劇場版熱映 50周年紀念粉絲齊應援 《哆啦A夢》最新劇場版《哆啦A夢:大雄的新恐龍》終於登陸全國院線正式和觀眾見面,影片上映後立即吸引了不同年齡層的觀眾來到電影院與哆啦A夢相聚。
  • 日漫《少女與戰車》配樂中的進行曲和民族經典音樂(附交響管樂)
    使用原聲配樂交響曲作為BGM的動畫欣賞剪輯日本作曲家、編曲家濱口史郎負責該片的音樂,他主要給電子遊戲、動畫製作劇中音樂。濱口史郎參與的部分動畫配樂有:海賊王劇場版系列、蠟筆小新劇場版系列、哆啦A夢七小子、我的女神系列等等,還有最終幻想7-12系列的遊戲音樂。
  • 「哆啦A夢:伴我同行2」預告放出 紀念哆啦A夢50周年
    「哆啦A夢:伴我同行2」預告放出 紀念哆啦A夢50周年 動漫 178動漫整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