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鍾權與謝淑薇及她的外國教練
「拍攝結束至後期製作,我和剪接師反覆討論,謝淑薇(臺灣著名網球選手)的故事能帶給人什麼?是熱血、勵志堅持的精神嗎,我們發現這些都很薄弱,直到我放下拍攝,直到我也『受夠』她的情緒。」
「最終我才真正理解,她的選擇或是我的紀錄,這並不是一個創作,更多的是『陪伴』。她需要的是一個能與她對話的人,真正願意聆聽,願意接納她的想法,理解並包容她的心靈需求,不是把她當網球選手,而是真正的當一個人來看待,也許這個作品真正的意義在這兒。」
「從《冠軍之旅》到《賽末點》,對於我而言,其實是未完成的作品,因為我知道,我依然很難進入她的世界,兩年多的紀錄更多是陪伴,唯一留下的倒不是作品,只希望能起到某種時代的思考,無論對她、對我自己或是看到她的故事的每一個人,終究我們都需要學會看見『自己』。」
「相信她需要一個力量,一份情感,與她建構一個新的家庭,取代過往與彌補過去的成長記憶,希望這在不久的將來,她能找到,並且真正的發自內心的快樂起來。」
——選自導演鍾權即將出版的新書
《電影》:您的短片《賽末點》整個拍攝持續了多長時間?都去了哪些地方?
鍾權:謝淑薇的故事拍攝長達兩年,從英國溫布爾登出發,而後紐約、北京、東京、伊斯坦堡、杭州、墨爾本、雲南、香港、新加坡,至今我依然感激謝淑薇。因為她,我走遍了四大公開賽和年終賽事,許多體育記者或是職業選手都沒完成的體驗,倒是由我這個網球門外漢經歷了,甚至是帶了她超過二十年的父親、教練都未能親眼見證的大滿貫時刻。
《電影》:何時開始拍攝的?
鍾權:大概是2013年 6月初。當時有個打網球的「海峽組合」特別出名,彭帥與謝淑薇,謝淑薇我們也叫她「臺灣之光」。這個短片大概就是講她們徵戰世界各地,拿到了很多世界第一的故事。
《電影》: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題材和人物?
鍾權:我沒有多愛運動題材,更多專注人物。這些職業選手,除了在比賽場合下面對大眾,其實他們還有很多私密的東西,不是一般記者能觸碰到的。我剛好跟謝淑薇認識,她意識到自己的運動生涯可能就剩最後幾年了,便找到我,想要留下一些故事。當時正趕上我另一個片《正面迎擊》在臺灣剛上映,有些心力交瘁。所以覺得出國走走也好。
《電影》:這樣的跟拍需要幾個人?
鍾權:剛開始只有我自己。沒辦法,這個題材決定你跟著這些選手到了比賽現場會碰到許多私密的事情,你也會拍到其他的運動員,所以我還要面對半偽裝的拍攝方式。很多時候我的身份可能並不是記者,而是去冒充教練或者是防護員等等。此外,這位選手也不信任別人。
《電影》:這次拍攝中收穫的最大驚喜是什麼?
鍾權:有些選手當運動員20年以上都很難碰到大滿貫,我跟著她去英國拍第一趟時,就碰到了兩岸選手這個「海峽組合」獲得第一個大滿貫。坦白說這種東西只能看運氣,因為選手準備得再好都未必能拿到大滿貫。那些很資深、跑了十幾年體育新聞的記者,可能都沒有機會採訪到大滿貫後的她們,反而我這個局外人拍到,很珍貴。
《電影》:會選擇拍攝她的哪些方面?
鍾權:原則上四大公開賽都會去,小一些的比賽可能不去。我至少看過她的十幾個比賽,長的打一個月,短的打一周,看了無數場。還有比如她到了當地,熱身、訓練,還有一些生活中的事情,都會跟。
「海峽組合」謝淑薇和彭帥
《電影》:聽起來她的生活方式幾乎一成不變。
鍾權:甚至都麻木了。大眾看運動員,可能會覺得勝負對她們很重要,其實那只是她們工作的一部分。那段時間正好我的《正面迎擊》入圍了某影展卻沒得獎,心中多少是有些失望的,正好謝淑薇那天也輸球了,我拍的時候便安慰了她一下,她卻跟我說沒事,比賽這周沒了下周還有,一直都會有,所以輸贏沒那麼重要。她還反過來安慰我,就像個朋友一樣。
《電影》:這樣平淡、簡單的故事怎麼挖掘它的主題?
鍾權:我曾經也有和其他導演一樣的想法,期待能挖出背後的精彩內容,甚至想做成電影長片。但是後來當我意識到自己有了這樣的想法,便提醒自己這偏離了僅僅是想要幫她留紀念的初心。我肯定希望這個內容是深刻的,甚至有一些探討的,但是當你真正挖到她內心的時候,她也會排斥。
《電影》:你拍攝謝淑薇到哪個階段,或者是什麼話題,感受到了她內心深處的排斥?
鍾權:一開始還好,她在國外比賽只有個外國教練跟著,我大她幾歲,她就把我當鍾大哥。我們像好朋友,可以聊天,也互相陪伴。深入後,相處起來就容易出現一些矛盾,比如她的生活作息,她賽前賽後有什麼習慣,或者是睡覺不能打攪她,剛開始我並不懂,也是跟了好幾個比賽才慢慢摸清楚。
《電影》:你是否發現她最介意聊到什麼?
鍾權:謝淑薇的爸爸就是網球教練,整個家族是一個很瘋狂的運動家族,生了七個小孩只有一個不是運動員,五個都是網球運動員,謝淑薇天賦最高。所以,從三歲開始她就陪著爸爸進球場,進行各種比賽。對別人來說可能很熱血,但是對她,人生的全部只有網球,逃都逃不掉。她的父親很務實,比較在意獎金、贊助、名利這些。
《電影》:這種成長經歷,對謝淑薇的性格肯定會有所影響。
鍾權:決定拍攝謝淑薇後,周圍的許多朋友提醒我,她的性格極端,愛憎分明。你查一下資料就會發現,她經常炮轟誰誰誰,就是和自己的搭檔彭帥,也經常鬧翻,但是過個半年又好了。
在接觸後我發現,她雖然已經成為世界頂尖的網球選手,卻沒有自己的經紀人,也沒有專屬的運動團隊,伴隨她的也是近兩年才加入的教練。從小特殊的成長背景,特殊的性格養成,走過人生階段,無論在場上或場外,看盡人情冷暖,如今也許可以說是苦盡甘來讓自己達到事業的高峰,但她不快樂。她同我說,要不是為了家人,早就不想打了。
《電影》:你們爆發過的最激烈的一次衝突因為何事?
鍾權:她越來越紅的時候,勢必會有一些商業合作,但是可能是這些,影響到了我拍攝時的狀態,或者影響到鏡頭下選手的狀態,彼此就會出現衝突,有過比賽前爭吵,互相大罵都有。
我記得2014年謝淑薇又拿到一個大滿貫,那天很多記者要採訪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開始對著所有人發脾氣。是,你比賽很辛苦,榮譽是你的,但是面對大家的祝福應該表示感謝胸懷包容,對所有人發飆的確讓我很無奈。當天拍攝結束,我沒有去慶功宴,立刻改了機票就走了。
《電影》:這個片子差不多何時確認拍完的?當時是如何計劃?
鍾權:大概2016年。最初也想上院線,畢竟選手知名度很高,發行起來也容易些,但我後來放棄了。一方面以我自己對作品的標準來看,它沒有做完。另外,謝淑薇本人也沒有這個意願,我後來用它參加一些影展已經是極限,所以並不適合太多曝光。
所以我就想,原則上就把它完成一個短片就好了。實際上我保留了很多珍貴素材,如果有一天,也許這個選手退役了,然後回頭再去做,反而更適合。
《電影》:現在跟她還有聯繫嗎?
鍾權:後來很少聯繫,可能大家心裡還是會有一些疙瘩,也可能因為沒有再拍了,就不會有多的交集。
《電影》:接下來的工作計劃是什麼?
鍾權:馬上要出版一本書,講的大概是我這些年在臺灣與北京的工作和生活,還有一些感悟。我的故事長片《大好》也在籌備當中,希望今年能將它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