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評論家謝冕曾發出這樣的感嘆:「羅門的天空是浩瀚而神奇的,他的奇思和幻想,令批評家感到了追逐的困窘。」而今,這位特立獨行的詩人,已經到天之詩國去了。
死亡是每個人必然要到來的日子。但是詩人羅門過世的消息還是讓海南島上的人們感到突然和神傷:2017年1月18日清晨6時,羅門在臺北走完他90歲的人生,19日消息傳回他的故鄉海南,島上文化藝術界人士紛紛發文追思。晚年的羅門篤信基督,「命,上帝讓我們暫時享受,有一天,他總要把他拿走;留下了愛和家園,這件事把我們的心傷透。」羅門留下夫人蓉子守著家園,留下我們懷念他,而他自己,卻先行一步了。
2010年,羅門與蓉子在海口參加海南藝術沙龍活動。劉運良 攝 羅門,原名韓仁存,臺灣著名詩人,1928年生於海南文昌,曾任臺灣藍星詩社社長、世界華文詩人協會會長,出版詩集、論文集、創作大系書近四十種,被譽為都市詩之父、現代詩的守護神、戰爭詩巨擘。早期出版的詩集有:《曙光》《第九日的底流》《死亡之塔》《隱形的椅子》《羅門自選集》等。曾獲得首屆藍星詩獎,1966年以《麥堅利堡》一詩獲菲律賓總統「馬可仕金牌獎」;1969年獲菲律賓總統「大綬勳章」,和蓉子並被稱為「中國傑出的文學伉儷」……他曾經不斷奔走於海峽兩岸,致力於文化交流,為此做出很大貢獻。2007年,在海口落建而成的「圖象燈屋羅門蓉子藝文研究中心」。2012年,他以「臺灣現代主義詩歌巨擘」,在故鄉海南獲首屆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
羅門在故鄉海南留下他最後的背影是2015年3月。那時的羅門已經患病一段時間。本來就體瘦的他此時佝僂著腰,走路卻依然輕快,聲音依然那麼洪亮,眼睛依然閃耀著光芒,讓人感到他生命力的不同尋常。回想起來,這是他最後一次回到他和蓉子在海口的燈屋,回到他們共同營造的詩國。羅門以詩歌著稱於世,然而,除寫詩和詩論外,羅門極其重視自己作為「臺灣現代裝置藝術」的鼻祖之稱譽。每次見面,他都會滔滔不絕地說起他的裝置藝術以及他對當代藝術的獨特見解。坐落於臺北泰順街的「燈屋」是羅門先生的傑作,而2007年在海口落建而成的「圖象燈屋羅門蓉子藝文研究中心」則將羅門與蓉子一生創作的心路歷程與成果,以及寶貴的歷史回憶一一呈現,讓人從滿屋的圖像和書籍中感受到燈屋的獨特韻致。走進神奇的「圖象燈屋」,就是走進了羅門的詩歌與藝術世界,走進他的理想國。
燈屋:「詩國」的航站碼頭
憶及羅門,不得不說的是他所創造的「圖象燈屋」,分立於臺北和海口。2009年之後,羅門與夫人蓉子回鄉的次數多了起來,每次,到羅門位於海口麗晶路上的「圖象燈屋」已然成為海南文化人的一種記憶,韓少功、孔見、李少君、馬良、劉運良、關向東、王銳、巨東等等海南文化藝術界人士都曾造訪燈屋,都曾在這裡與快嘴羅門有過熱烈而歡快的交談。羅門將他在臺北的「圖象燈屋」克隆一個置於海口,讓未能到臺北的故鄉人感受到燈屋的內涵與魅力,直接感受他作為一個敏感詩人對藝術的想像。
走進羅門在海口的「圖象燈屋」,首先入眼的便是門後掛著的「圖象燈屋羅門蓉子藝文研究中心」金色牌匾和用宣紙裱掛起來的「圖象燈屋」四字。進門,小屋不大,三室一廳,除一間用作臥室外,其他皆當陳列館,簡潔且溫馨,令人感覺像是走進一間小型家庭博物館。大廳裡,牆面上是一幅立體感十足的臺北「燈屋」照片,地上擺滿了各式海報和書籍,牆上掛滿了充滿時代感的照片和羅門親筆寫的詩話語錄,角落裡放置著幾盞歐式街燈,音箱在不斷循環播放貝多芬的交響曲……
記得羅門先生說過,世界上最早開始做裝置藝術的是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歐美藝術家史維特,而他的「燈屋」是1955年開始籌建的,是臺灣最早,也是世界較早的裝置藝術作品。至於風行世界的「裝置藝術」名稱,則是在1970年才提出。
他將「燈屋」定義為「具有詩意內涵的裝置藝術作品」。「燈屋透過裝置藝術觀念以廢棄物所建構的具有詩意的人文生活空間,顯已是地球上特別溢流著詩與藝術美感與引起注目的『家屋』。」從1955年創始,到1973年在臺北市泰順街新址進一步拓展成具有小型裝置藝術博物館的形態,羅門無形中成為了世界上「裝置藝術」、「貧窮藝術」與「環境藝術」較早的創作者。如今,海口的「圖象燈屋」依舊散發著主人的氣息,靜靜地等待羅門調皮的「造訪」,聽他講述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羅門的燈屋是具有詩意內涵、人文精神與後現代風格的藝術品,他十分推崇極簡主義大師林壽宇,稱其是「最偉大的藝術家」。林壽宇(1933年1月31日-2011年12月31日),字木生、號丁山、又號汝傑,出生於臺灣臺中,是臺灣藝術現代主義中的大家。林壽宇的作品是理性、幾何與純粹媒材的創作,是個純正的現代主義藝術家。他的繪畫筆觸柔美而古典,喜歡大塊留白,即興、冷靜、精準、和諧,深刻地影響了臺灣當代藝術的發展。
與林壽宇一樣,羅門也有著讓「具象」「抽象」「超現實」「象徵」等藝術表現精神形態在美的建構中呈現出後現代風格藝術品的情懷。「燈屋是具原創、獨創、前衛、尖端、終極、多向度與總體性的思維傾向,具體呈現我『第三自然螺旋型架構世界』藝術美學理念;是航向我『詩國』的航站碼頭。」
臺灣著名詩人管管在參觀海南「圖象燈屋」後,在留言簿中寫下了這番感言:「燈屋裝置藝術完成時,世上尚無裝置藝術,這是先行者、是先知、是詩與藝術之裝置藝術。羅門與蓉子是詩的中國之白朗寧夫婦,是詩的結合!藝術之結合!」
詩話:具指標性的「語路」
1939年2月,日軍侵瓊,11歲的羅門與家人離鄉別土,輾轉廣州到杭州。14歲那年,羅門考入「杭州空軍幼年學校」,6年的準飛行員學習,羅門的身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成長。學校經常上演戲劇和音樂會,激發了他對藝術的興趣。羅門18歲開始寫詩,當上飛行員後一度停止創作,但飛行時所感受到的沒有封頂的天空和俯瞰大地時的壯闊,一直激發著羅門「詩的生命」,以致於他後來的詩作大氣磅礴,氣象萬千———「飲盡一條條江河/你醉成滿天風浪」(《觀海》)。
每次與羅門交談,他都會自豪地誇讚自己年輕時足球踢得特好,還不時地做一些危險的彈跳動作,完全不像一個80多歲的老者。1951年羅門不慎踢壞了腿腳,他不得不終止飛行生涯。1952年,羅門進入臺灣「民航局」圖書館工作,得以閱讀大量書刊,「詩的生命」再度復甦起來。次年的端午節詩會上,羅門邂逅了祖籍江蘇揚州的女詩人王蓉芷(即蓉子)。1955年4月14日,他們在臺北結為伉儷,婚禮上浪漫的詩朗誦,成為羅門津津樂道之事:我娶到了臺灣詩壇第一把交椅!每當這時,江南女子蓉子只是在一旁微笑,任羅門吹牛去。
飛行員出身的羅門日後成為大詩人,他說:「學位不等於有學問,學問不等於有思想,思想不等於有智慧;而真正偉大的詩人與藝術家,是在智慧中放出智慧之光的創造者。」;「詩與藝術將人類世界與一切存在升越到美的巔峰,邁向『前進中的永恆』!」;「美的心靈如果死亡,太陽與皇冠也只好拿來扎花圈;詩與藝術在我看來,它已成為一切完美事物的鏡子,並成為那絕對與高超的力量,幫助我們越過『上帝』與尼採爭論的地界,而從一切複雜性與集體性的層阻中逃回純粹自我的領域。」……
羅門將他的這些睿智的靈光的詩話語錄用自己獨特的書法書寫,成為「圖象燈屋」的一個重要構成。這些詩話語錄不僅是他半個世紀以來在藝術探索中的心得體會,同時也是羅門「迄今走著的這條是不少作家也一直在走的具指標性的『語路』」。
羅門在他的「第三自然螺旋型架構世界」的詩話闡述中多次談及詩歌與繪畫、雕塑、電影、音樂的關係,以詩歌在意象的組合等手法的運用上,尋求與其他藝術表現形式的共通之處,從而一起走向永恆。「『第三自然』是內在世界『美』的工廠:『看』由畫與造型藝術運作,『聽』由音樂運作,『想』由詩運作,『看』、『聽』、『想』最後都一起交貨給『前進中的永恆』。」
著名評論家謝冕曾發出這樣的感嘆:「羅門的天空是浩瀚而神奇的,他的奇思和幻想,令批評家感到了追逐的困窘。」
也許正如羅門自己所闡述的:「當100人中的99人,都認為那是對的;只有他站在『101』制高點,持有異議時,這句話便雙手送給他;他也誠摯回送大家一句話——『公理不一定是真』。完美是最豪華的寂寞。」
臺灣黃文範教授因讀了羅門的詩話語錄,將羅門贊為「東方中國的伏爾泰」。
貝多芬:我心靈的老管家
「貝多芬、莫扎特與巴哈的交響樂,是能穿越菜市場的雞鴨聲、都市車水馬龍的喧鬧聲、議會爭權奪利爭吵聲、中東連年的炮火聲,而將萬物生命升越到美的巔峰世界,去看『完美』與永恆的存在。」羅門將貝多芬視為他永難忘懷的恩人,「他生命與精神的意志力激勵著我,是我心靈的老管家」。
為此,羅門於1960年揮筆寫下《第九日的底流》長篇詩作。廈門大學張艾弓稱:詩人羅門的《第九日的底流》是一首關於藝術——救拯、時空——悲劇、死亡——悲劇的長詩……詩與藝術那面神聖的大旗,衝出時空的層層合圍和死亡的威逼而呈現在今天的視野中,依舊動人、撼人、感人。」
張艾弓說:「《第九日的底流》這種擺脫時空和死亡追擊的成功是悲劇性的,同其內裡所發出的悲劇之呼告、苦痛之哀號一樣。在詩中,那微妙、矛盾的情緒與形而上的意念融匯成一股不斷演進的詩情;由明朗、樂觀、自得到生的空茫與混亂,再到個人性的苦痛、掙扎和絕望,直到飄向死亡那陰暗而迷離的天地線,一束靈光的綻現……一波三折、起伏跌宕。」
《第九日的底流》在羅門的筆下展示了非凡的跨度;從古典到現代,從人類到個體,從生到死。羅門的成長環境、所處的社會政治經濟環境以及外來文化的影響致使他關注「戰爭」「都市」和「死亡」的題材,以其濃厚的悲劇意識及其思想的哲學化傾向,對「現代」進行了一番深入的探視。
蓉子:攜手走過半世紀的青鳥
蓉子原名王蓉芷,祖籍江蘇揚州,曾出版《青鳥集》聞名臺灣詩壇,她年輕時有著姣好的容顏,是典型似水般恬靜自然的江浙女子。在「圖象燈屋」的一角,懸掛著一排蓉子明眸皓齒、淺笑安然的淡雅照片,令人在今時看來,仍不得不驚嘆於她的美。羅門蓉子伉儷的聲譽在海峽兩岸文壇有著很高的地位,這一對浪漫伴侶因詩結緣,為詩而活,在半個世紀的奮鬥中有著很高的藝術成就。
曙 光
——給蓉子
劃黑白線在時間跑道上的白衣女,
牽著歲月的白馬遠行,你容態端莊嫻靜,
閃動的白衣裙遙在天邊不可攀。
注視維納斯石膏像的臉,
我刻劃你的形象,
傾聽蕭邦的鋼琴詩我跟從你的步音,
天上亮著星月,地上明著燈火,
遍找不見你的蹤影。
在夢裡,一支金箭射開黎明的院門,
你倚在天庭的白榕樹下,
我雙手撩開你夜一般低垂的黑髮,
盯住你美目流動的七色河上,
太陽正搭著黃金的橋通入白晝的宮殿,
你走來亮麗華美的世界,
我在年華中便永遠凝望著一幅不朽的畫,
默唱著一支聖潔的歌,
細讀著一首絢麗的詩。
羅門與蓉子攜手相伴,是詩壇上的一段佳話。羅門十分愛護蓉子,有一次,蓉子返大陸探親,她在上海的親友卻未接到她,羅門接到蓉子的妹妹從廣州打來的長途電話,說蓉子尚未聯絡上。「已是一個星期了,尚未接獲她回到江蘇漣水老家的消息。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感到內心擔憂與不安的一次。」在焦慮不安中,羅門寫下了這首感人的詩歌。
為了等待一切都停下來
——蓉子返大陸探親
為了一個忽然失去的聲音
整個世界與我
一同跌入谷底
靜下來
靠近電話機
天天在等待
等待是唯一留下的兩個字
要我一直盯牢它
為了等待 一切都停下來
我能做的只是從早到晚
去照顧那越來越沉重的焦慮與不安
所有的時間與空間
都空出來等待
整個白晝與夜晚
也輪流等待了好幾天
已累不過來
為等待那個失去的聲音
趕快回來
其他的聲音 請暫不要進入
這條電話專線
我要接聽的
是三十多年來貼著我耳邊
從未中斷過的聲音
要是斷了
天地走不在一起
日月走不在一起
晝夜走不在一起
歲月該如何走呢
燈屋裡廿多盞燈
還能為誰照
放出什麼光彩
亮給誰看
羅門對詩與藝術的永恆追求,終歸到底是對美的追求。他說,「時間是生命,時間是歷史,每一次的見面機會都是緣分,所以他十分珍惜。」
羅門與海南文藝界
晚年的羅門與海南文學藝術界交往密切,每次回瓊便是藝術界同仁聚會的日子。記得2015年3月25日上午,已經患病在身的羅門在人們沒有預想的情況下忽然降臨海口「圖象燈屋」,令人驚喜。馬良、劉運良、王銳等相約探望,時年87歲的羅門先生依然秉性難移,他不停地說話,又不停地打斷別人的話,幾乎讓人沒有插話的餘地。看他佝僂著腰,面如菜色,體重已經不足80斤,卻依然談興十足,不讓少壯,完全像個老頑童,一個不知疲倦的老戰士。當問及身體狀況如何時,他馬上起身又蹦又跳,令我們又驚又喜,卻又忍不住心酸,預想來日無多。
人們熟知的是他的詩人身份,而雄心不減、豪情滿懷的羅門,特別在乎他自己還是一位出色的裝置藝術家,他很驕傲地宣稱曾為包括趙無極在內的大藝術家撰文推介,他稱:我曾經為40多名知名藝術家寫藝術評論,而且每一篇都是頂呱呱的!可愛執著的羅門從不掩飾自己的才情,他毫不含糊地誇讚自己,讓你覺得他不是我們這個國度我們的文化傳統孕育出來的人。他是活在自己的詩國裡,無需理會外界的評價,自然而然,純粹執拗,甚至脾氣暴躁,做成了一個個性鮮明無所畏懼的詩人羅門!
「追思一位純粹的詩人羅門」
羅門,門關了,在臺灣關門了,他從他的夢中走了。「你們的名字運回故鄉,比入冬的海水還冷」。詩人羅門的詩,就像是預言了他自己最後的時光,也應驗了當下的情景和心情,在死亡追蹤的冬日他想回到家鄉海南。而在故鄉的親人們將以溫暖之心迎羅門先生回來,回到故鄉來。
1月24日下午3時,羅門頭七,海南文藝界人士與羅門詩歌愛好者韓少功、劉耿、孔見、李少君、遠岸、雁西、關向東、李孟倫、梅納、譚五昌、艾子、馬良等,將在海口騎樓老街水巷口國新書苑發起「追思一位純粹的詩人羅門」文化活動,與來賓相聚,隔海送別這位「詩發壇鬥士」,送別這位「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祝他天國走好,詩心永存。
一場向詩人羅門致敬的追思會,一場向詩人隔海送別的追思會,無須太多的悲傷,只需深深的懷念,回憶與他相聚的短暫時光,因為,詩歌是羅門的精神遺產,詩歌是我們抵達無邊時空的力量……